第十一章 東到做東
當然喝酒只是表面現象,平原縣一把手的正式接待,體現的就不僅僅是一頓飯的意味了。表明齊天翔正式走進平原的政治中心,明與暗的博弈也就算正式開始了。
當與齊天翔並肩走出辦公樓之時,儘管依舊是前呼後擁,但總覺得主人不是他,而是齊天翔。看着齊天翔淡然的神色和雅緻的氣度,彭羣不禁有些氣餒,似乎有意無意間對比,也由此想到了自己和齊天翔不同的生命路徑來。
與齊天翔來自城市,自小生長在城市不同,彭羣來自農村,而且是深山區的農村,所以儘管他很是懷念自己家鄉的小山村,以及彭家坳鄉親的音容笑貌,以及和諧、安詳、寧靜的生活,經常會情不自禁地想到童年的快樂和久違的時光,正因爲有着長久的農村生活經歷,內心深處對於來自城市的幹部,有着深深的蔑視和敵意,似乎他們優越的生活環境造就了他的貧困,他的艱難,因此他總是有意無意與他們相比,暗暗與他們較勁,其實也不專指某一個人。
變化起源於哪一年呢,從農村孩子的自卑,到可以自如地管理和控制城市,應該還是從嶺南鄉調任德清縣副縣長之後,似乎這是一個明確的分水嶺,使他從一個農民的兒子,鄉鎮的幹部,華麗轉身成爲城市的管理者,成爲城市的主人。
彭羣生活和生長的小山村,是地處河海山區深處的小山村,用袖珍來表述似乎都有些誇張,處在大山重疊的餘脈之中,四周被大大小小的山峯或山樑包裹着,平坦一些的地方是沿河形成的灘地,以及由灘地漫延的村莊和崎嶇的山間小道。滿眼可見的就是山地和溝壑,以及漫無邊際的森林和蜿蜒的山路。
縣城在很遠的山外,是一個想想都遙不可及的地方,一直到小學畢業,彭羣都是在這大山的皺褶裏生活着,日子艱難而漫長,碗裏能看到的似乎永遠是玉米和紅薯,以及高粱米和南瓜,只有逢年過節或村裏有紅白喜事的時候才能看到肉和白麪。那時最盼望的就是過年和過節了,因爲過節就意味着有好喫的可以放開肚子盡情的喫,還有幾天不用上學的美好時光,可以與小夥伴去山裏瘋玩。最想過的節日就是春節了,因爲有肉喫的日子一年中畢竟不是很多,而且還有新衣服可以讓全身上下都光鮮的讓人羨慕,況且還可以爲了這個節氣美美地歇上一個寒假,那可是長長的三十天呢。儘管還要幫助爸爸幹繁重的農活,但相對於美食和不用上學的日子,農活又算得了什麼?其次還有元宵節、端午節,只是因爲它和冬至、臘八一樣可以喫上一頓,感覺上還是要比清明、重陽印象要好一些。而且特別與其它節氣不同的是,端午節的糉子是早上一睜眼就可以喫到的,那糯糯的軟和着紅棗的甜香,在脣齒間久久迴盪,直到喫飽好久走在上學的路上還不能忘記,如果再有一兩個飽嗝,那就再美不過了。不但早飯能喫上糉子,還有煮熟的大蒜、糖糕、油條,怎麼這樣喫不是很知道,也不知道母親怎麼變戲法似的一夜弄出這麼多好喫的東西,只是一味的大喫大嚼,彷彿這一次要把所有好喫的都喫飽,最好幾天不餓纔好。很久以後才知道這就是端午節,是紀念那個已經死了幾千年的叫屈原的節日,至於爲什麼紀念,也是很久以後才徹底弄明白,但顯然明白母親不會變戲法要比明白屈原要早好幾年。
母親不會變戲法,甚至在那個年月變不出幾個兒女日常生長所需要的美食,所以節日的改善是再難也要盡力去做的。早早的就得準備過節的東西,先是要翻找出陳年積存的糉子葉,那是要累年使用的,新鮮的翠綠的糉子葉是可遇不可求的,不是每年都會有,所以保存老黃的糉葉是每年端午節得以順利度過的關鍵。有了糉子葉,還要有江米,這是不可以提前準備的,也是準備不來的,而且不多的江米還要應付臘八粥的使用,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趕集的時候用雞蛋去換,而且也不是每次都能換得到。另外就是全村二十幾戶人家互相換了,你家的大棗換他家的江米,他家的糉葉換你家的大蒜,而且不僅僅是換着做,還有換着喫,全村幾乎家家都有別人家送的東西,整個彭家坳幾十戶人家,就跟一家人一樣。幾個孩子最喜歡看的就是母親包糉子的樣子,漸漸地大了,也就學着跟母親一起包,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大大的葉子裏,緊緊地裹在一起,想着不久後煮熟的樣子,以及喫到嘴裏的甜糯,那感覺簡直美妙的無法形容。而後是晚飯後放到煤爐上,一夜小火的燜煮,早飯前還要放到涼水裏浸泡,這樣也就有了美味的糉子,有了幾個孩子的好胃口。至於油條、糖糕之類的美味,也是母親早早起牀和麪炸好了的。在孩子們盡情享受美食的時候,也是母親最忙碌的時候,只見她一碗一碗地端着糉子往左鄰右舍送,這是多年的傳統,有了好喫的都要大家送一送,送出了親情,也送出了和諧的鄰里關係。當然別家的也會很快送來,都是一樣的糉子,只是各家包法不同罷了。傳統傳了很多年,傳白了母親的青絲,傳大了親情融融的一家,現在想來就跟昨天一樣。
彭羣是家中的長子,下面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很早就開始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放學回來父親母親下地不在家,他要做家務、做飯,等父親母親收工回來要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後來妹妹大了一些,承擔了這些家務以後,他放學後就去代替母親出工幹活,母親就可以回來做些別的。彎彎曲曲的山路,零零碎碎隱藏在山坳間的耕地,以及永遠也幹不完的農活,伴隨着彭羣的童年和少年的成長。
走出大山還是在上了初中以後,彭家坳沒有中學,要到幾裏以外的公社中學,每天都要翻越幾個山頭,在山間小道上穿行,所謂的大山之外,也不過是大山之外的大山中罷了,但那也令他興奮不已,畢竟這裏有更多的人,更熱鬧的集市,還有紅磚壘砌的瓦房,很是讓他開眼界。
他喜歡大山,迷戀大山,甚至就想着能像父母一樣,永遠留在大山裏面,生活雖然艱苦,農活儘管繁忙和苦累,但卻平靜快樂。
讓他改變的是父親的離世,那是他上初中的第二年,父親突然病倒了,以往農村人有個病痛什麼的,都不是很當回事,挺幾天就過去了,至多煎幾副中藥就好了,而且都是村裏的老中醫給診治的,農村人的命沒那麼金貴。可父親的病卻來得蹊蹺,而且很急,晚上肚子開始疼,沒有在意,母親用土辦法,煮了蘿蔔水給他喝,作用不是很大,挺到天明,請來村裏的老中醫開了付藥,可到了中午疼痛沒有減退,反而更加的嚴重,大傢伙這才慌了,七手八腳用擔架將父親送到鄉衛生院,可卻誤了時間,父親就這麼突然地去了。後來很多年之後才知道,父親得的不是什麼要命的病,只是急性闌尾炎發作,簡單的一個小手術就可以治癒,但大山阻隔住了治病的時機,父親不到五十歲就撇下母親和幾個不大的孩子走了。
生活的重擔就全壓在母親的肩上,四個孩子的生活,以及繁重的農活,儘管生產隊不斷地照顧,還有全村老少爺們的幫助,彭羣和弟弟妹妹們才得以熬過那段艱難的歲月。
但也自從父親離開人世的那一刻起,彭羣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走出大山,走出偏僻閉塞的山村,讓苦難的母親過上好日子,讓弟弟妹妹不再繼續農村艱苦辛勞的生活。
因此,初中畢業以後,他就悄悄地報名參了軍,這也是哪個時候農村孩子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
他永遠也忘不了走出大山,走進縣城的時刻,儘管母親依依不捨的送別讓他心酸,但十八歲青年渴望飛翔的信念支撐着他,而且平生第一次坐上了汽車,還是部隊親自開到公社接他們幾個新兵的車。
興奮和幸福充盈着內心,看着一切都那麼新鮮,四月的河海山區,正是被綠色包裹的季節,滿山滿眼都是鋪天蓋地的綠,濃郁的墨綠、青翠的新綠,還有就是新舊綠色交織的斑駁,彷彿是畫家有意識的塗抹,使得滿目濃重的綠有了些許層次,些許變化,似乎鮮活了,流動了,也有了些生機和活力。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儘管只是細如遊絲的小雨,並沒有影響到長途的旅行和匆匆趕路的心情,但看上去卻似乎不是可有可無。毛毛細雨微小的清洗之下,紅色的房屋,褐色的道路彷彿也被清洗了似的,似乎空氣也得到了清洗,潤潤的、潮潮的,呼入口子是涼涼的溼。片刻的擁擠和嘲雜,以及含淚的告別之後,興奮和好奇就主宰了視野,似乎以往看慣了的大山和綠色,也顯得那麼親切和新奇。森林和綠色主宰了車棚外的世界,也主宰瞭望向車後開闊的視線,而車輪似乎只是在鬱鬱蔥蔥的綠色之間找尋着道路,時而直行,時而轉彎,時而在山路間盤旋,所有的行進好像只是在山峯和森林中摸索和尋找,尋找出路,尋找方向。
山勢在不斷的盤旋中漸漸擡升,卡車也在不斷的盤旋中漸漸疲憊,發動機的轟鳴聲似乎有了喘息,不斷的從山底盤旋着上到山頂,轉眼間又盤旋着下到山底,繞過一個山谷,又是下一個重複的盤旋。不知道還有多少個盤旋在未來等候,也不知下一個盤旋還有多遠,更不知道終點在哪個盤旋之後等待。無望和迷茫在車輪的行進中延續,希望隨着不斷的重複漸漸疲憊。漸行漸遠的旅程,愈來愈多的無知,使得茫然瀰漫了行程,瀰漫了未來。
起霧了,彷彿是對行程的感應,亦或是心理的感召,轉過一個山彎,映入眼簾的是瀰漫在山谷中形態各異的霧。
雲層很低,大朵的白雲像團團鬆軟的棉球,滾動着甩出絲絲縷縷的棉絮,剛剛下過雨的緣故,雲朵白的炫目,像一個個身着羽紗的仙女潔白而神聖地飄飛在湛藍的天空和碧綠的山巔。而那霧就是在山谷間形成的,遊絲般自山間慢慢升起,升騰的那麼自然,那麼婉約,像極了山裏的少女,極盡的嬌羞,又充滿了渴望,而同時又彷彿有那麼點點的膽怯和不安,對未來美好的渴望和嚮往,交織着淡淡的迷惘和忐忑,使得矛盾牽絆着腳步,遊走的那麼遲緩,那麼猶豫。
遊走于山谷間絲絲的霧,漸漸的擡升,慢慢地觸到了仙女的衣角,與那羽紗柔柔地聯繫在了一起,一起飄舞,一起飛昇。卡車的不斷盤旋,使得慢慢飛昇的輕霧不斷變幻着,時而緩緩似傾述,時而柔柔如離別,雲和霧忽而柔和在一起,忽而絕決的分開,一幕幕相聚和分離,實在是分不清是霧的不捨,還是雲的牽掛。分分離離間更多的霧升起,山谷間絲絲縷縷的飄升像蒙上了一層輕紗,山間鬱鬱蔥蔥的綠也漸漸迷濛,很快雲和霧就交織在了一起,慢慢地紗就變成了厚厚的白布,瀰漫着山谷,也瀰漫着望向山谷的眼睛。
潮潮的溼溼的霧,濃濃的瀰漫着,像撕不開的歲月,又像化不開的未來,等待着陽光,等待着行程,就是在這樣的期待和迷茫中,彭羣走進了縣城,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汽車將他帶離了小山村,火車也將他帶離了縣城,經過漫長的煎熬和期待之後,等待他的卻是高高的崑崙雪原和荒涼的兵站,這就是他未來將要生存和生活的地方,從綠色的大山來到這荒涼的高原,心裏的失落和委屈是難以言表的。這也就是彭羣此後很多年都抱怨和黯然神傷的處處趕不上,這樣的情緒越到後來越過強烈。
走出大山當兵是爲了保家衛國,浴血沙場報效祖國的,可越戰的硝煙早已散去,唯有的也只是老山者陰山的小範圍戰鬥,根本用不着大範圍的兵力,戰場立功的夢想破滅;投身經濟建設,學歷又成了能力和經驗的唯一驗證標識;好容易具備了這一切了,升官又要靠關係和利益輸送了;有了利益基礎,年齡又成了攔路虎;可謂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彭羣時時這樣感慨和抱怨。
儘管有些許的失落,但穿上綠軍裝,走出大山,還是讓彭羣欣喜不已,而且立志好好表現,無論是訓練,還是平時的工作,都盡心盡力,力爭做的更好,但作爲千里青藏線上無數兵站中的一個,能做的事情實在不多,除了每日裏面對荒漠,就是冬季的茫茫雪原,後勤保障任務的特點就是無事可做,而無事可做就是最好的表現,因此默默地在雪域高原值守了四個年頭之後,彭羣的將軍夢破滅了,摘去了領章帽徽回到了大山裏的彭家坳。
四年的時間,母親變老了,弟弟妹妹們長大了,而唯一沒有變的就是小山村的閉塞和貧窮。儘管分到了土地,有了自主的權利,但土地的貧瘠依然沒有改變生活的面貌。唯一有變化的就是當年離開時的毛頭小夥子,已經成長爲一個高大壯碩,有着很高素質和品質的可信賴的青年才俊,更爲難得的是經過部隊大熔爐的薰陶教育,具備了當地青年所不具備的眼光和見識,特別是成爲了中國**黨員,這是基層組織最需要的中堅力量,而且還有幾個營團級別的嘉獎,這是難能可貴的,因此復員沒多久,彭羣就到公社做了通信員,成了有工資的公家人,而且此後一發不可收拾,憑藉他部隊練就的過硬精神素質和政治覺悟,短短几年就成爲嶺南公社的副社長,三十出頭就成爲全縣最年輕的鄉鎮領導。那幾年彭羣自認爲是自己最拼命,最大公無私的時期。
由於地處深山區,交通不便、資源和後續發展乏力,特別是全鄉幾千平方公里的範圍,大多處在山嶺和森林包圍之中,國家又明令禁止森林無序砍伐,嚴重地制約了經濟的發展,另外全鄉幾千口子人,居住的很分散,管理難度很大,加上原有的貧窮問題,艱苦的工作環境讓很多人頭痛,鄉長和書記都是縣裏來的幹部,而且都是走馬燈似的輪換,誰也不願在這裏投入過多熱情。結果是班子齊全,但全部成員都參加的班子會幾個月難得湊齊一回。
彭羣是土生土長的幹部,又年輕,沒有根基和資本,因此做好工作就是他唯一能做的。在他的認識中,都不管,都不做,老百姓的日子就永遠不會好起來,**的幹部就應該把這種責任擔起來。也就是這種樸素的認識,使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治貧治窮,全力改善民生之中。經過他詳細和周密的調研,結合各村地形、地貌、氣候等不同的條件,推出適合地方發展的農業和致富項目。首先是繼續發展和壯大特色產業,山區森林面積大,很早以前就有靠山喫山的傳統,不但採集野生蘑菇,而且還有小範圍的種植,彭羣就想方設法鼓勵擴大種植行爲,木耳、猴頭、香菇的林木種植不但產量高、品質好,而且口味也比現代方法生產出來的好,很是受到市場的歡迎。除此之外,還鼓勵適合的地區農民改種糧爲種藥,種植適合山區氣候條件的特色中藥,由於山區氣候溼潤,環境和污染少,山區種植的杜仲、黃連等中藥供不應求,成爲農民主要的收入來源,另一些不適合種藥和蘑菇的山村,建議種植經濟林果,蘋果、栗子、核桃等經濟作物容易管理,又比較適宜山區間地塊分散的農民。幾年的時間,由於指導到位,特別是農民的信賴和支持,嶺南鄉的面貌有了大的改觀,不但農民收入有了大的提高,而且佈局合理的特色產業也顯露了很強的適應性,也有了很好的發展前景。
原本就對嶺南鄉經濟發展不抱太大希望的鄉領導們,起初並不十分看好彭羣的主張,但也不反對他的努力和工作,畢竟他的工作也是全鄉整體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成績也是領導的,但隨即的發展卻漸漸超出了他們的控制和預期,彭羣的工作和成績不但得到了老百姓的擁護,見到了實際效果,而且引起了新聞單位的重視,並採訪和報道了出去,省報上大篇幅的一篇通訊,不但使嶺南鄉的特色產業名聲大燥,而且彭羣也成了全省家喻戶曉的致富帶頭人。
巨大的成功將這個年輕人推到了前臺,也順理成章地推到了鄉黨委書記的位置上,成爲全縣最年輕的鄉鎮一把手,而此時彭羣也遇到了第二次難得的機遇,他在縣地礦局工作的一個戰友給了他一份礦產勘探報告,是關於嶺南鄉礦產資源情況的。嶺南鄉地處叢山峻嶺深處,又處在河海山區黃金礦脈的邊緣位置,曾經有地質隊進行過勘探,礦脈零散,而且品位不高,沒有很高的開採價值。國有大礦看不上,私人設備和工藝以及資金沒有實力,恰逢國家鼓勵鄉鎮企業發展,有了這個礦產分佈報告,就等於有了一份礦脈地圖,彭羣就大膽決策成立鄉礦業公司,進行黃金的開採和加工,很快就見到了效果,不但成功地開採到了黃金,而且極大地提高了嶺南鄉的影響和經濟實力,彭羣又趁熱打鐵,利用發展和便利礦業發展的名義,促使縣交通局將全鄉所有公路都進行了硬化和完善,還新修了幾條公路,成爲全縣村村通公路的樣板,而且一鼓作氣,很快就實現的村村通電和電視信號入村進戶工程,落後的嶺南鄉一躍成爲全縣財政大鄉,利稅大鄉。而與此同時,彭羣也順利成爲德清縣的副縣長。
很多年以後,彭羣還會回憶那幾年的事情,特別是開礦的決策,也曾經想過如果當初不是以鄉集體的名義,而是以個人的名義開礦,會是什麼樣?國家當時鼓勵鄉鎮和民間辦企業和公司,私人成立一個礦業公司也不是困難的事,資金更不是問題,他的戰友就有在銀行和農村信用社工作的,而且戰友給的礦產分佈圖,可以說就是致富路線圖,按圖索驥不需要太多的投入就能見到效果,事實上鄉礦業公司就沒有投入很多。如果是那樣,現在的自己,不敢說身家數億,幾千萬還是可能有的,但很快就否定了這樣的想法,沒有絲毫的猶豫,認爲即使再次選擇,也還是會選擇集體開採,因爲做官和經商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路徑,再成功的商人也是這個社會的附屬者,仕途不但可以成就偉業,更可以光耀門楣,這是經商所永遠不可比擬的,古往今來概莫如此,正是因爲這種根深蒂固的認識,使他當時和此後很長的時間,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集體和仕途。
當時的選擇的確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成功,也帶來了巨大的榮譽和利益,如願成爲副縣長之後,仕途似乎出奇的快捷和平順,儘管由鄉里到縣裏的過程中,學歷一度成爲攔路虎,幾乎成爲難以逾越的鴻溝,但隨着嶺南鄉的巨大光環形成之後,一切都似乎變得微不足道,很難達到的學歷要求,隨着不斷的運作都迎刃而解,當他八年後成爲縣委書記之時,一天大學校門沒有進過的他,已經堂而皇之地擁有了河海大學經濟管理專業的本科文憑。
此後的幾年,彭羣更是乾的得心應手,年輕幹部的魄力,複員軍人素質,加上個人的能力和經驗,很快就使得德清的經濟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德清縣成功升格爲德清市,成爲河海縣域經濟的一顆明星,而且成功躋身於全國縣域經濟百強縣行列,而他無疑成爲明星上耀眼的明珠。但漸漸地彭羣變了,不但別人的感覺,甚至自己也明顯地感覺到了,明星的光環,加之巨大的成功,以及不斷髮展增長的經濟數字,使得他變得自信和倨傲,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能力和英明決策所致,他超越了前任,也超越了自己,甚至認爲只要自己願意做,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情。
自己的努力,不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家族的命運,二個弟弟和妹妹都如願進了城,而且成爲了國家幹部,自己改變了家鄉的面貌,使家鄉彭家坳的百姓過上了好日子,甚至使嶺南鄉的百姓也過上了好日子,至今還被百姓誇讚和感激,甚至認爲,只要自己努力或有着更高的平臺,他還能改變更多人的命運。當然所做的這一切得到感激也是應該的,當剛成爲副縣長時,面對分管部門局長五千元的謝禮,他曾經憎恨、怒吼,甚至覺得是種羞辱,但漸漸覺得也理解了下屬的苦衷,想要得到領導的重視和肯定,不但要努力做出成績,更要懂得人情世故,讓領導明確的感到存在的意義,而且適當的表示也是領導權威的體現,不讓下屬有所表示又怎麼體現領導手中的權利,這樣的變化是悄然的,也是時間慢慢磨礪的結果。隨着這種變化的出現,幾年以來就存在的消極心理也漸漸佔據了主流,尤其是職位的升遷,工作從具體變爲宏觀,再重要的工作也不再需要自己親力親爲,都有具體的部門或具體的人負責,自己能做的就是把握和調控,而且漸漸明白調崗位,調幹部的奧妙和真諦,頻繁的調整不但能激發幹部幹事的積極性,而且也能夠收穫不同的利益,更能夠樹立權威和影響,但卻開始厭煩了枯燥的工作,尤其是成爲縣委書記的幾年以後,他就開始爲自己的未來謀劃着,其實說成爲縣委書記之後纔開始謀劃,顯然不十分準確,應該說從成爲明星鄉鎮書記,就開始有所謀劃,但那時似乎並不十分緊迫,因爲賞識他的人很多,尤其是當時的縣委書記,他所要做的就是把嶺南鄉的經濟工作做好,其他的不需要他過分操心,也正是如此,老書記一路將他從鄉鎮書記提拔到副縣長位置,又提拔到副書記,直到離開德清縣到海城任市長時,竭力推薦他接任縣委書記,而後是如願進入海城市委常委,但隨着老書記從海城市委書記的位置退下去以後,彭羣才覺得仕途似乎出現了一些危機。儘管老書記還有些能量,但能夠影響到省委組織部門的能力還是不夠,他還需要更高的領導關照。
這樣的感覺和想法也只是淡淡的回憶,或者說回首,也只是不期然由齊天翔想到的,有些混亂,更顯得零碎。
坐上彭羣的車,警車在前面開道,後面是公安局長張守正的座駕,前後兩輛車都鳴着警笛。看來彭羣很享受這種感覺。一路上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話,而彭羣卻眯着眼詳裝打盹,其實也只是迴避尷尬的一種掩飾罷了。
車隊出了縣城,漸漸遠離了喧鬧,在往鄉村公路上走,而且很快就體會到了農村的清靜和愜意。
“咱們這是要到哪裏去啊!彭書記不會帶我遊山玩水吧。”齊天翔不失時機的問,意圖緩解一下氣氛,畢竟不說話還是有些不正常。
“喫慣了賓館飯店的大魚大肉,我帶你喫喫農家飯,放鬆一下。”彭羣哈哈笑着解釋,“浮生難得半日閒啊!”
“彭書記是打算歸隱了?或者是迴歸田園,過過陶淵明一樣的自得其樂的生活?”齊天翔打趣道。
“狗屁田園。”彭羣笑着罵道,“你看看這前呼後擁的,哪裏有半點田園的意思。人在江湖生不由己啊!多少人都得靠你這把傘遮風擋雨,靠你過日子呢。”
說着話,打着哈哈,時間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車隊拐過了一個山坳,眼前豁然開朗了起來,原來是進入了一個山谷,一片很大的湖泊鏡子樣靜靜地掩映在山谷之中,被大片的山林包裹着,湖邊環繞着卵石小道,山林間隱隱有星星點點的紅色屋頂,整個山谷看上去幽靜而神祕。
車隊靜靜地在山谷和湖泊間繞行,很快停在了一個相對平坦的林木之間的草地上。
下了車,齊天翔才發現,這個面對湖泊的所在處在山谷的底部,也就是中央的位置,整個山谷形似一個馬蹄樣,一端頂部是入口,馬蹄的中間是大大的湖泊,邊緣靠近山林的地方是依山而建的稀疏的建築,而他們下車的地方身後就是一棟建築,是這些建築中體量較大的一個。
所謂的較大,也只是相對而言,不過是一棟四層的流檐形中式建築,青磚青瓦,與山林混爲一體,成爲一個和諧的整體,遠遠的還真看不出來。
彭羣環顧了四下,掐着腰腆着肚子的神態像是將軍在檢閱着自己的部隊,一副志得意滿,得意非凡的表情。不過片刻,就收回的神情,淡淡地說:“秀才,我們進去吧。”說着話徑直率先往裏面走。
“彭書記好,領導們好,等你們半天了。”說着話一個瘦小精幹的男人疾步迎了上來,跑到彭羣身前,恭敬地笑着,忙不迭地解釋。
“都準備好了嗎?”彭羣減緩了腳步,但並沒有停下來,仍自顧自往裏面走,一邊走一邊回身指指齊天翔說:“這是省裏來的大領導,貴客,要好好招待。”
瘦小男人順勢走到齊天翔身邊,連聲說:“領導好!領導好!裏面請!裏面請!”說着話側身引導着走進大廳。
外面看上去不起眼的的建築,裏面卻是大爲不同,可以說是兩個天地。大廳幾乎佔據了一層的大部,進了門來,迎面就是一幅二米多高,十幾米長的木雕長卷,泛着木質的質感,使得感覺立時博大了起來。長卷下是不大的迎賓臺,迎賓臺側面以及兩邊間隔着擺放着幾組闊大的沙發。大廳裏顯得空曠、靜謐,正午的陽光透過進門的通體玻璃窗傾瀉進大廳,照在一塵不染的白色大理石地面上,顯得潔淨、聖潔。大廳大部一直到屋頂沒有棚隔,中央懸掛着一支碩大的吊燈,整個大廳沒有立柱,沒有遮擋,顯得大氣而不落俗套。
幾乎沒有停留,一行人在穿着旗袍的服務員的導引下,從長卷左側樓梯上到二樓,走進一號宴會廳。
宴會廳像箇中型會議室,大大的圓桌上擺放着鮮花,一側是幾組真皮沙發圍成的休息區,牆上掛着液晶電視,下面擺放着音響之類的設備,另一側是衛生間,還有一個門關閉着,想必是通往休息的房間。
一行人按主次坐定,彭羣照例是坐在迎門的中間,左邊是齊天翔,右邊是瘦小男人,對面陪酒位置是縣委辦公室主任喬商,縣紀委的劉唐子,公安局長張守正,還有就是政委陶正,祕書小唐。幾個人圍坐在碩大的桌子旁邊,立時顯得桌子過於大了一些,也顯得人數的稀稀落落。
坐定以後,彭羣拿起手邊的小毛巾,一邊擦着手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秀才,我來給你介紹”,說着話,揚起手點點左手邊的瘦小男人,“這是高山,咱們縣鼎鼎有名的大企業家,挖着煤礦、開着銀行、辦着賓館飯店、搞着房地產,能量大得很。”隨即又說:“咱們縣幾個城鎮化示範小區都是他們在搞,開發區也是他們投資建設的,這個休閒山莊和外面的別墅都是他弄的,爲咱們縣經濟發展做了很大貢獻的。”
“哪裏,哪裏,還不是咱們縣的發展環境好,更有彭書記您的支持,沒有好的政策,沒有千載難逢的機遇,即使再有能力也是枉然,這點我是清楚的,也是不敢忘記的。”高山站起來,一疊聲地表態,同時快步離開桌邊,從彭羣身後走到齊天翔面前,伸出手來緊緊握住齊天翔的手,滿臉堆笑地說:“我是高山,歡迎領導,還請領導多多關照。”
“彼此,彼此,打擾了。”齊天翔客套地說着,映入眼簾的是晃動在眼前的巨大的沉香手串。這似乎成爲成功商人的一個標誌性配飾,表明了其身份和嗜好。高山穿着一身中式綢質褲褂,在瘦小的身軀上晃動着,在一羣西裝革履的人面前顯得守舊且落寞,而且這樣一個季節也感到有些滑稽,齊天翔定住了神,漫不經心的說:“聽口音高老闆不像是我們本地人啊!”
“南蠻子。”彭羣接過了齊天翔的話,“美籍華人,香港商人,祖籍是東部海邊那邊的,是我請來的財神。”
“彭書記慧眼識珠,英明過人。”高山快步走回座位,望着彭羣恭敬地問:“中午咱們用點什麼酒水,紅的,還是白的,或者兩樣都來點。”
“來白的,男人嘛,喝哪些娘們喝的紅糖水,還不夠敗興的。”彭羣高聲說着,算是定了基調。
高山像得了敕令,忙不迭出去安排去了。齊天翔望着高山瘦小的身影,不禁覺得這個男人不簡單,從他飄忽的眼神中齊天翔感覺到了他的狡詐,而且恭敬的話語中又有着一絲硬硬的東西,似乎並不是真心的討好和諂媚,而是裝出來的,起碼內裏的桀驁不馴不是可以掩飾的。其實,也很好理解,商人依附於權貴,從來都是權宜之計,最終還是要有地位、名譽等方面的要求的,或者說互換也合適。但也是一般,從他所說的慧眼識珠,就不很切題,彭羣可以是慧眼,但他自比明珠,也不免太過託大了一些。
“這個位置不錯,看來這個高老闆很有些眼光。”齊天翔看着彭羣說,從辦公室出來之後彭羣就像換了一個人。辦公室裏的彭羣傲慢可還不乏熱情,到了人多的時候就顯得傲慢和漫不經心,齊天翔將之稱之爲官威宣泄,似乎不這樣不足以體現他主宰一方的權利,就如過去官老爺出門的鳴鑼開道一樣,但越是這樣,越顯出他的淺薄和底氣不足來,因此齊天翔的話就隱晦了許多,“鬧中取靜,曲徑通幽,好一個田園去處啊!”
“這也是人家商人的高明和眼光獨到之處,也是人家的自由和自在,花大價錢辦大事,看中了就不惜一切。”彭羣望着衆人,隨即眼神轉回到齊天翔臉上,不無稱讚地說:“這小子是有眼光,這個地方離縣城五六公里,離省城一百多公里,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打造的就是省城後花園的賣點。”說着壓低了聲音,神祕地說“這裏的十幾棟別墅已經大多名花有主了,而且來頭都不小。”
這點齊天翔不奇怪,而且一下車就有這樣的判斷,能住到這裏的,或者在這裏擁有一席之地的非官即貴,而且官的成分會更大一些,畢竟這裏的使用率只是一個虛擬的數字,所帶來的附加意義要大得多。因此看向彭羣的目光就多了些微妙。
“你別看我,這裏沒有我的份,也輪不上我。我要這裏的房子幹什麼?用不着。”彭羣讀懂了齊天翔的眼神,斷然拒絕,並且揮揮手結束了這場對話。
說是農家飯,不過不是河西農家,而是河東海邊的農家搬到了平原,但似乎又不是河東的全部,龍蝦是澳洲的,鮑魚是北美的,海蝦是北極的,海蔘是南美的,就是油炸花生米,也是加拿大的,還不說美洲的生蠔,馬來西亞的扇貝,日本的牛肉,法國的蝸牛,泰國的刺身,只有五糧液是中國的。簡直可以說是世界食材大薈萃,而且是在這個內陸的平原縣,這個無人知曉的山谷中會所。
由於是接風洗塵意味的飯局,座中之人又都是各自有着心思,儘管有美酒佳餚,但看上去也並不怎麼開心。彭羣頻頻地舉杯,說的都是場面上的應酬之語,內裏的尷尬和猜度不說也很明白,而且其他人也詳裝熱情,卻都不知真正想要說的是什麼。
話說的不少,就也喝得不少,但就像沖泡了幾道的綠茶一樣,顏色還有,口感卻是寡淡的。
只有殷勤的高山,那飄忽的身影和眼神,讓齊天翔愈發覺得這個高山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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