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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海上达摩山

作者:蔡骏
晚清上海医生陆士谔,在宣统二年做了個梦,醒来竟是宣统四十三年,西历1951年。——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已四十年,上海的外国租界早已收回,高楼鳞次栉比,空中翱翔无数飞艇,洋人见着中国人无不尊敬有加。万国博览会在繁华如曼哈顿的浦东举行,“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裡头飞行不绝。”“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中国海军在吴淞口大阅兵,总吨位世界第一,光一等巡洋舰就有五十八艘。黄粱一梦醒后,他写了部幻想小說,名字大气磅礴——《新中国》。

  1917年夏天,尚是标标准准的旧中国。停泊在吴淞口的几艘中国军舰,已南下广州支持孙中山护法。黄浦江上尽是外国军舰,烟囱喷出团团黑烟,“装饰”着外滩大厦屋顶上的天空。

  一艘来自汉口的江轮,带着长江下游的淤泥与水草,呜咽着停在十六铺码头。纪念一战死难者的和平女神像尚未竖立,上海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积木。长长的栈桥上,中国苦力们将一只木头箱子搬上卡车。

  這辆车从插着各色国旗的大厦前驶過,仿佛检阅整個外滩,罗马柱与花岗岩條石的阴影掠過车头。经過全钢结构的外白渡桥,桥下是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点,浊浪滔天,埋葬多少英雄。隔着樯橹连帆的对岸,却是一派田园风光的浦东。

  卡车停在虹口一栋洋房前,三层的坚固建筑,有着黑色外墙与狭窄窗格,巴洛克式大门口,悬挂一幅匾额——海上达摩山。

  木箱被抬入大楼。气派的门厅有两個景德镇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黄花梨家具,裱着董其昌的字与八大山人的画。二楼有個幽暗的大厅,门口装饰着一对鹿头,张牙舞爪的鹿角显示出主人的霸气。厅裡几十個大玻璃柜,分别陈列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甚至還有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众人退散,只剩下几個工匠,打开木头箱子,露出一尊奇形怪状的金属雕像。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一個中年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右手掌心转着一对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树闷尖狮子头。他叫欧阳思聪,這栋楼的主人,穿着宝蓝色丝绸长衫,身形高大,肤色发红,留着浓密胡须,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看便知是個人物。

  不過,這箱子裡运来的宝贝,仍然令他满脸诧异。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脑袋,還有雪白的鹿角。這一路上都用木屑和废纸包着,就是怕震碎了這双角。

  “幼麒麟镇墓兽!”

  欧阳思聪准确地叫出了這件宝贝的名字。

  半個月前,他到汉口采办一批货物。当地朋友知道他爱收古董,便說从陕西运来一样宝贝,刚从唐朝大墓裡挖出来的,還新鲜热乎着呢。卖家是個军阀的副官,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一辆大车而来。欧阳思聪只看了一眼,当即拍板决定要了,经過讨价還价,最终以一千块大洋成交。他从银行取了现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装箱运上轮船回上海。

  此刻,這尊幼麒麟镇墓兽,已被清理完毕,装入特制的玻璃柜子。

  欧阳思聪举起放大镜,仔细观察镇墓兽的每個细节。這是一头幼年的麒麟,也就是四不相,也许墓主人還是個少年。主要材料是青铜,保存程度相当完好,還是金光灿灿的,在不同的灯光底下,還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反光。至于镇墓兽脖颈上的赤色鬃毛,很难确定是哪种东西。也许真是某种动物鬃毛,比如狮子。還有层层叠叠的甲片,绝对是巧夺天工,更别說头顶上的一对鹿角了。

  第一眼,他就被這对雪白的鹿角征服了。

  可惜的是,這幼年镇墓兽的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痕,有的弹壳還嵌在裡面……

  這帮挖墓的军阀,就爱用武器和蛮力搞破坏!欧阳思聪打赌,這是用加特林或马克沁机关枪打出来的,否则普通的步枪射击不会如此密集。也许是遇到某种可怕的机关,或者根本就是迷信鬼魂之說,出于保险起见就用机枪扫射。

  天黑了。

  欧阳思聪盯着镇墓兽的双眼,不对——這镇墓兽的眼珠子,刚刚好像动了一下!他再绕一圈,难道是幻觉?等一等,他确信刚才与现在,镇墓兽眼皮的位置不同。他摸了摸那眼珠子,感觉不是金属材质,好像某种宝石,還是唐朝与古波斯的琉璃?

  不,這只幼年镇墓兽正在看着自己。

  他感到心慌,有些喘不過气,似乎這间布满古董文物的厅堂,刹那间变成陵墓地宫,背后多了一组巨大的棺椁。

  欧阳思聪慢慢后退,锁上厅堂的大门,擦去额头冷汗,急忙去三楼女儿的闺房。

  其实,刚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幼麒麟镇墓兽确实在看他,也确实转了眼珠,眨了眼皮。

  它不是一個死物,也不是一尊金属雕像,更不是一台杀人机器。

  它是一头依然活着的兽。

  它叫九色。

  夜深了,南京路与四马路的霓虹灯還沒灭呢,英国俱乐部的水手仍在通宵达旦狂欢。只是這栋名为“海上达摩山”的洋楼,布满三千年来古物的厅堂,犹如重回唐朝大墓的地宫。

  九色看着漆黑的大厅,看着对面的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许多张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从它被钢铁包裹的身体内部,发出某种“吱吱”的声响,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

  九色很悲伤,不是因为自己被关在這华丽的监狱裡,而是悲伤墓主人黄鹤一去不复返,渺渺茫茫,不知在天涯何处。

  這是镇墓兽不可抗拒的天命:一旦离开地宫,暴露在人间的光线与空气中,所有力量转瞬即逝。唯在夜深人静之时,或在彻底幽暗的地方,才会恢复一点点力量。它只能哀鸣,微微战栗,睁开双眼,几乎泪水涟涟,注视這与坟墓一样死寂的世界……

  忽然,门开了。

  一個女孩的脚步声。九色可以断定,就像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些芙蓉如面柳如眉,穿着襦裙与大袖的女孩子。

  玻璃柜子裡的九色,瞬间恢复一本正经,重新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呆滞地注视地板。

  女孩打开一盏小灯。她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一條雪白的西式丝绸睡裙,衬托着小麦般金黄的肤色。她的眼睛居然是琉璃色的,鼻梁和嘴唇的轮廓略高,略微自然卷的长发,似乎自带椰风婆娑。九色看到這张容颜,便记起长安城裡,风情万种的波斯女奴。

  她叫欧阳安娜,是欧阳思聪的独生女。

  幽暗的光线裡,十七岁的女孩,看到這尊新来的宝贝,来自唐朝小皇子地宫的镇墓兽。

  “Bonjour.”欧阳安娜說了句法语“你好”。她凝视良久,仿佛有一個世纪那么长,最终发出一声赞叹,“déjàvu.”

  后半句的意思是“似曾相识”——每個人都有這种经历,看到一样陌生的东西或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好像是在何时何地早已见過,宛如昨日……

  像所有女人看到漂亮首饰一样,她也不可抗拒地打开玻璃柜,葱玉手指触摸小镇墓兽的鬃毛、鳞甲,還有鼻头……

  忽然,她摸到某种液体,从這头兽的眼角分泌而出。

  欧阳安娜有些害怕,在這古墓般的房间裡,仿佛每個西汉陪葬木俑都瞪大眼睛盯着她的后背。她关上玻璃柜门,拢紧了睡裙衣领,仓皇转身离去。

  此后数日,這女孩常来看它。偷偷打开柜子抚摸,好像它是一头温驯的宠物。她每每摸着镇墓兽表面坑坑洼洼的弹痕都有心疼的表情……

  又一個炎热的午后,窗外大树上的蝉沒完沒了地聒噪。她又来了,穿着白色的学生服,身后跟着個年轻男子。

  欧阳安娜问:“对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他与安娜的年纪相若,身长超過六尺,比女孩高了一头。他穿着白布小褂,全身短打,像码头上的苦力,肩上背着個木箱子,手裡提着锤子,又似走街串户的工匠。在他胸口的衣服下,隐约浮现一枚血色玉坠子,发出淡淡温热。

  “喏,就是這個!”

  欧阳安娜指了指小镇墓兽。秦北洋走到玻璃柜子前,弯腰凝视這头沉默的幼兽。

  他看到了九色的眼睛。

  九色也看到他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眼睛啊,還有眉毛、鼻梁、嘴巴……這是何方来的工匠?分明是——

  离开地宫的镇墓兽九色,刹那间认出了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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