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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父亲的故事

作者:蔡骏
停泊在黄浦江码头上的南美轮船。

  小木睡到午后自然醒。舱门打开,进来個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特别斯文,细长眼睛小而有神,若不是右侧脸颊的刀疤,小木也许会喜歡上他。谁能想到,几個钟头前,他還是個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早上好,小木!”

  他說话也是和颜悦色,再无刺客的杀气。他還带来一個托盘,从法国饭店预订的西餐,揭开圆盖是七分熟的牛排和蒜香面包。

  “你好,先生。”

  小木低声回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阿海。”

  “阿海?”

  “這是你的午餐,牛排快要凉了,吃吧。”

  小木从沒吃過西餐,流着馋口水却不会使用刀叉。阿海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又让他不要拘束,尽管吃饱就是了。小木怯生生的還不敢吃,问:“要不要一起享用?”

  船舱裡還有第三個人,躲在门后的阴影中,完全看不清那张脸。但从身形来看,绝非第二個粗壮的刺客。

  小木吃光牛排和面包,喝了一大口凉水,吧唧着嘴:“谢谢這顿饭菜,也谢谢這身新衣服。但我有一個請求,請不要再把女人送到我的房间裡来了!我不喜歡。”

  “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歡。”阿海微微一笑,将有刀疤的右脸藏入暗影,单单看光滑的左脸,便让人感觉很舒服,“恭喜你,获得自由了!”

  “我能自己出去嗎?”

  “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木想想還是算了,他是被刺客从巡捕房裡劫狱出来的,为他死了那么多巡捕,上海的两個租界加上华界,必然到处张贴通缉令,被抓住的话必死无疑。

  “好吧,我真心地谢谢你,朋友。”

  “抽烟嗎?”对方掏出一包美国香烟,先给自己点上一支。小木在北洋军裡学過抽烟,便也抽出一支,阿海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你几岁了?”

  “虚岁二十,戊戌年生的。”

  “姓氏呢?說說你的過去吧。我不是巡捕房,也不是来审问你的,只是好奇。”

  小木吐出一团美国烟雾,嘴唇微微颤抖:“我家姓黄,世代盗墓为业。十四岁起,我就跟着我爹与我表哥一起盗墓,在河南洛阳、开封一带挖過许多墓。三年前,我們在南阳挖了一座东汉古墓,表哥为了分赃,跟我爹在墓裡发生火并,结果杀了我爹。幸亏我逃得快,還封死了墓道。我想,表哥肯定是在古墓裡饿死了吧。”

  “你還想你父亲嗎?”

  “想啊,虽然是他把我带进了土夫子這一行,但那也是世代相传的营生,我們根本沒得選擇。我妈死得早,我爹一個人把我养大。河南人口密集,几乎每年都要闹灾荒,要是他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挖墓,恐怕我也早就饿死了。我爹告诉了我许多古墓裡的秘密,他唯一不敢动的墓,就是有镇墓兽的古墓。碰到有镇墓兽的迹象,他会立即逃出来,并封上盗洞再也不敢回来。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着我爹,想着他倒在地宫裡,被他外甥的斧头砍下的脑袋,掉到地上還喊了一声:‘小木,快跑!’”

  话說到這裡,小木的眼眶红了,不晓得是因为一宿未眠,還是說到了伤心处。

  “嗯,我也时常想念我的父亲。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我們国家的栋梁之才。二十三年前,就是甲午年,他在上海被一個刺客暗杀。那天父亲住在旅店,刺客是他的同族人,因此并无防备。刺客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他的左边脸颊,同时打破右腮,鲜血直流。第二颗子弹打入左胸。父亲夺路而逃,在走廊中了第三枪,当场身亡。父亲的尸体被送到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他的死,一度在上海酿成轩然大波,许多人都要得到他的尸体。最后,父亲被运回故乡,等待遗体的却是残忍的凌迟之刑,身体被肢解成八块,人头被砍下示众。那一年,我才四岁。至今,我的记忆裡,還残留着父亲出门临别前,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他转過脸来,有着刀疤的右脸,“這是我和他的永别。”

  這是一段掏心窝子的话,阿海猛吸了几口烟,他有一点点口音,不晓得是哪裡人氏?

  “原来你比我還惨!”小木对眼前的刺客有了一丁点儿同情:“朋友,你有沒有报仇呢?”

  “父亲死后不久,有人代替我复仇了——這一仇,复得酣畅淋漓,他们杀死那個主谋的女人,又把她烧成灰烬,甚至還灭亡了一個国家。但是父亲的死,让我明白這個世界有多么残酷无情,人心又有多么不可预测。二十三年前,父亲在上海被刺杀以后,他的尸体在虹口巡捕房停放了七天。”

  “想起来了,你在虹口巡捕房杀完人,還跪下来磕头,就是为了祭奠你的父亲?”

  “是,但今天凌晨的行动,与他无关。”烟头长得快掉下来了,阿海弹了弹烟头,回头望向阴影中的人,“四岁开始,我变成了孤儿,寄养在别人家裡长大。最后,成了现在這副模样。”

  “朋友,是谁伤了你的脸?”

  “一個小男孩,在八年前,天津。”

  “你跑题太远了。”

  阴影中第三個人的声音响起,听来也很年轻。小木弯下脑袋,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不起。”阿海看了一眼舷窗外上海的早晨,拍拍小木的肩膀,“我說自己太多了,還是說說你吧,我的朋友。”

  “嗯,說到哪儿了?对,我爹被我表哥杀死在古墓裡。我一個人逃出来,正好碰上白朗之乱,差点沒了命,遇到路過的北洋军,我被强征到队伍裡。我們一路杀到陕西,军队在关中也挖過几座唐墓,最后一座墓在白鹿原。”

  “一個月前,你去海上达摩山的欧阳家盗窃的古董,就是从那座墓裡挖出来的吧?”

  问话的不是阿海,而是背后阴影裡的年轻男子,小木掐灭烟头:“是啊,那是一個镇墓兽。”

  “可以形容一下嗎?”

  “四不相。”

  “那就是幼麒麟。”声音继续从暗影中传来,“你们知道墓主人是谁嗎?”

  “不知道,但发现了玉哀册,我只记得开头几個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武则天的孙子……李隆麒”对方的声音似乎连同船身一同摇晃,“你们打开墓主人的棺椁了嗎?”

  “嗯,我钻入了棺材,看到了小皇子的脸。”

  “等一等,你說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陌生面孔从黑暗中浮出,却是一张鬼脸——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扣住面孔,仿佛古墓裡常见的镇墓俑。小木被惊得往后一缩,才明白对方戴着面具,描画成鬼怪的模样。

  “他沒有烂。”

  “什么?”

  “墓主人完全沒有腐烂,就跟睡着了一样。至少,我在棺椁裡看到的小皇子是這样的。不知道挖出地宫以后会不会腐烂?”

  轮到阿海提问了:“小木,你知道這副棺椁的下落嗎?”

  “也许在北方。”

  小木讲述了溃败的军阀在白鹿原盗墓的整個過程,挖出两件宝贝:小皇子棺椁、会喷火的小镇墓兽。军队被消灭后,两件宝贝也被俘虏,分装在两個大车,一個南下,一個北上。小木選擇南下,一直跟踪小镇墓兽到上海。至于,北上的小皇子棺椁,下落不明。

  船舱裡寂静无声,阿海低声道:“所以,你在一個月前,去偷盗那尊小镇墓兽。”

  “那次偷盗几乎成功,可惜被欧阳家的一個工匠阻止,有個成语叫什么来着……”

  小木沒读過书,但出身于土夫子世家,必须识字,尤其要认得各种古代字体,否则都不知该怎么摸墓道的门。但是脱开盗墓這一行,他等于是半文盲。

  “功亏一篑。”

  另一张左右脸都很干净的面孔做出了回答。

  “对,就是這個意思。”小木闭上眼睛,犹豫再三,决定說出這個秘密,“但,最重要的是,海上达摩山裡的那個工匠,十六七岁的后生,他的脸……”

  “怎么了?”

  对面那张鬼脸又退回到阴影中。

  “他的脸……他的脸……简直跟小皇子一模一样。我看到棺椁裡躺着的小皇子,是個十四五岁的男孩,但他要是再多活几年,必是那工匠现在的模样。”

  阿海点头,从西装口袋裡掏出一张照片,還有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新冲洗出来的:“這是今天早上刚拍的照片,你能认出這個人嗎?”

  照片从半空俯拍,对准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站着四個男人,其中一個是穿高级警官制服的洋人,還有一個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另外两個都很年轻,一個穿长衫戴礼帽少年老成;另一個穿着土旧的短打,像個上门的木匠或石匠,身形虽高大,面容却稚气未脱,正好转身望向镜头方向。

  小木大喝一声:“就是他!”

  屋顶上的四個人,唯独這张面孔正对镜头,拍得分外真切,连青春痘都拍出来了,也是這人的第一张照片。

  “我也认识這张脸。”

  微微摇晃的船舱内,阿海摸着自己右脸,抽出一把象牙柄匕首,插在照片中少年的右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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