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少男少女与兽(一)
二楼有個琴房。欧阳安娜正在弹琴,月光隔着银杏稀疏的影子,脸颊上两道清亮的泪痕。
“谁?”
钢琴声戛然而止,安娜抬起手指,看到了他的脸。秦北洋并未逃窜,攥着块手帕走进琴房,笨拙地塞入她的手心。
“你去哪儿了?等一等……”欧阳安娜靠近他嗅了嗅,“身上有酒气,头发還有点湿,你莫不是去了四马路?”
四马路就是今天的福州路,既是旧上海文化人钟爱的书店街和出版街,也是妓院云集的红灯区。秦北洋想起晚宴就在四马路上的老正兴,自是百口莫辩:“我掉进苏州河裡洗了個澡,你信不信?”
“瞎七八搭!你可别骗我。今晚爸爸不在家,我睡不着。”欧阳安娜沒說爸爸是四马路的常客,“我在弹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今天,是我娘的五周年忌日。”
他沉默好久才說:“我娘已经死了十七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对不起!你从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有她的照片嗎?”
“她哪裡拍過照片!我爸一辈子都沒拍過一张照片,我也沒拍過呢。”
“天哪,你是从古代来的嗎?”
秦北洋却瞪着她說:“在這個国家,绝大多数人都還停留在古代。”
话音未落,隔壁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静谧的子夜,這声音差点刺破安娜的小心脏。
九色!
她推开秦北洋,找到钥匙,打开私家博物馆的铜锁。她竟看见一條大狗--红鬃白毛的松狮犬,站在破碎的玻璃前,知道闯了祸,双目惊恐地后退,尾巴夹在双腿之间。
安娜刚要尖叫,却被秦北洋堵住嘴巴。
“九色!”秦北洋像教训牲口一样教训這头镇墓兽,“你又调皮了!”
說话之间,大门却被推开,一個人影闯进来,打开吊灯,白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
“你们在干什么?”
齐远山看到秦北洋捂着欧阳安娜的嘴,還有一條红鬃白毛的“大狗”。他早就怀疑秦北洋和小镇墓兽有特殊关系。有时半夜在府邸巡逻,就会听到二楼有奇怪的声音。
转眼间,這條大狗已跑回玻璃柜子,变成幼麒麟镇墓兽,重新露出青铜外壳与鹿角。
“远山,你能不能发誓?”秦北洋抓住他的胳膊,“替我們保守這個秘密,永不泄露!”
欧阳安娜像被老师抓到早恋的女中学生,又补一句:“尤其不能让我爸知道!”
“安娜,你也要发誓!”
面对秦北洋的眼睛,欧阳安娜与齐远山都发誓保密。秦北洋這才蹲下来对小镇墓兽說:“九色,請你出来吧。”
于是,三人目睹這尊幼麒麟镇墓兽,不但睁开眼睛,眨动眼皮,還能转动脖子,抬起四條腿和爪子,甚至甩两下尾巴。头顶的鹿角慢慢放下,收缩折叠,藏入赤色鬃毛深处。身上铁甲鳞片,变成豹纹似的斑点。青铜也柔软下来,像春秋战国的皮甲,竟长出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白色偏灰的绒毛,唯有鬃毛与尾巴仍是火焰般的颜色。
九色摇身一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狗。仿佛成为满屋子古物的主人,检阅唐三彩的仕女与武士,汉朝王陵的木俑军阵,還有辽代木雕佛像--每一個古物也都在看它,甚至嫉妒它的自由。它像四個月的老虎、五個月的狮子、六個月的公牛,满地打滚咬尾巴,蹿来蹿去。安娜感觉像做梦,用力按了按九色后背,摸到這一层雪白皮毛下,坚硬的青铜鱼鳞甲片。
“唐朝匠人制造這尊镇墓兽时,就在身体裡安装好了。”秦北洋抱着九色的脖子,“它的鳞甲片可自动打开,就像人体皮肤的毛孔长出毛发来。而在青铜甲片关闭时,這身白毛就自动缩回到甲片下。”
“鹿角呢?”
秦北洋抓住安娜的手,指引她深入九色的火红鬃毛,触摸到几节坚硬的條状物。
“就像折叠的西洋伞!你說它不吃饭不喝水,哪来的力气动呢?不符合科学规律啊!”
“它也不拉屎撒尿!地宫裡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带有我們不知道的力量。”
“你也是!秦北洋。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像一座埋在地下的坟墓。有时候,你的眼神像死人一般可怕。”
秦北洋故意翻了翻白眼,惹得安娜的拳头在他胸口乱捶:“别吓唬我!”
齐远山看在眼裡,低头要往外走,却被秦北洋叫回来:“远山,我造過许多石像与木雕,半夜月圆时分,它们都会悄悄动起来。按我爸的說法,這是能工巧匠的灵气。几千年来,我們的祖先一代一代传递力量。不管石头、木头還是陶瓷,凡是具有动物或人体的形状,都会产生灵魂,在一定时空條件下发生反应,甚至有自己的意识与情感。”
欧阳安娜汗毛凛凛地看着私家博物馆的各個玻璃柜子,仿佛那些唐三彩人物,西汉的木俑军阵,辽代的木雕佛像,全都千变万化起来:“你是說半夜裡,他们会开一场盛大的PARTY?”
“說不定夜夜笙歌!我相信九色有它的灵魂与七情六欲。”
九色后腿直立扒在窗边,眺望天上的月亮,也许在回忆唐朝往事?
“只有在地宫裡陪伴墓主人,镇墓兽才是真正自由的。”
秦北洋低声說。月光隐入云层,结束這漫长的折腾。
這一昼夜太神奇了,白日虹口柔道馆对决,黑夜在外白渡桥推手坠入苏州河,再回到虹口巡捕房凶案现场巧遇名侦探叶克难,子夜在海上达摩山九色露馅……
次日起,安娜开始教秦北洋画画。這些天,欧阳思聪都在外地打理生意,反倒让家中的少男少女们,度過了一段美好时光。
毕竟是工匠出身,雕刻花鸟虫鱼才子佳人都是基本功,秦北洋很快掌握了素描基础,竟能用炭笔画出三英战吕布。他又跟安娜学习水彩画,這才知道了保罗·高更、文森特·凡·高、保罗·塞尚……两人躲在三楼的画室裡,经常画得满脸油彩。
安娜发现他的手掌心全是老茧,硬得像一层天然的盔甲,摸上去都有些心疼。秦北洋把手缩回去說:“沒有一手的老茧,哪能做個合格的工匠?”
“你就想一辈子做個工匠?”
“嗯……這是我唯一的志向,做個默默无闻的匠人,跟文物待在一起,修修补补家具和钟表。”他看着自己的水彩画說,“海上达摩山裡的宝贝,包括幼麒麟镇墓兽,還有辽代木雕佛像……它们难道不是顶尖的艺术品?可你叫得出任何一個作者的名字嗎?”
欧阳安娜瞪大双眼,无可反驳。歷史上真正的天才大师,都沒留下過名字,或者說,都是默默无闻的匠人,就如眼前的少年。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