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那時候正逢工廠擴建,正需要人手,蔣家成員們常常忙得不見天日,蔣家老大蔣峯和妻子崔媛常常不在家中,年少的蔣予淮也早已習慣了一個人喫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守着空蕩蕩的屋子。
蔣予淮先天左腿小腿發育不良,十二歲那年做了小腿切除手術,平日行動要麼坐輪椅要麼戴假肢,因爲身體原因再加上父母工作繁忙,他從小性格孤僻,甚少與人來往。
那一年的蔣予淮十五歲,剛好上高中,蔣予淮上的並不是特殊學校,他在學校中也一直以正常人的姿態生活,性格孤僻,沒有朋友,平日裏去哪兒都是獨來獨往,是以也沒有人發現他的左腿戴的是假肢。
蔣予淮交第一個朋友是在那一年的雨季。
那一天體育課上考800米,800米考試對於蔣予淮來說是一項挑戰,不過他從小就對自己要求嚴格,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必須也要做到,800米考試他從來沒有不及格過,只是那一天考完試之後出了一點意外,假肢的負壓閥門鬆了。
他用手託着假肢,一瘸一拐來到學校北邊那個廢棄的實驗室,現在正是上課時間,今天上體育課的班級也不多,更何況這個地方地處偏僻,很少有人來,是以他放鬆了警惕,撩開褲腿查看假肢情況,原本以爲是負壓閥門鬆了,扣好就行,撩開褲腿才發現是負壓閥門壞了。
這下就難辦了,負壓閥門壞了,沒辦法扣緊,他也沒法再走路,他並不想學校同學知道他是個殘疾人。
就在他思索着該怎麼辦的時候他驟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他頓時警鈴大作,猛然轉頭看去,這才發現有個人在實驗室裏睡覺,此時他懶洋洋坐起來,惺忪的睡眼落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而後又落在他那條戴着假肢的腿上。
蔣予淮幾乎是立刻將撩開的褲管放下來,他一張臉黑沉如墨,剛剛一時情急查看情況,竟然沒有發現這裏還有別人。
那人起身走到他身邊,蔣予淮自然也認出了他,他是他的同班同學,叫沈雲驍,說起來蔣予淮認識沈雲驍倒不是因爲同班同學的身份。沈雲驍是林家的遠房親戚,蔣家和林家是世交,他去林家做客的時候見過這個人。
他一向將自己這條腿掩藏得很好,哪怕大夏天也穿着長褲,學校裏的同學並不知道他是殘疾,但林家和蔣家是世交,林家人是知道他情況的,他和沈雲驍雖然認識,但沒有打過交道,他並不清楚沈雲驍有沒有從林家人口中得知過他的情況。
不過,沈雲驍注意到他那條腿時眼神並沒有意外。
此時沈雲驍已走到近前,蔣予淮看他的目光冰冷而充滿戒備,年少的蔣予淮遠遠不如成年後的他老練又善人情世故,身有殘疾的少年不喜歡與人親近,無論對誰都有着天然的防備心。
沈雲驍打量了他片刻,而後背對着他蹲下衝他道:“上來吧,我揹你出去。”
他的反應讓蔣予淮很意外,不過他倒是沒有詫異太久,他冰冷冷回了一句,“不用。”
“馬上就要下課了,經常有高年級的男生躲在這裏抽菸,到時候你的祕密可就藏不住了。”
蔣予淮沒說話,沈雲驍接着道:“我揹你出去,把你送上計程車,再幫你請個假,你放心,你的祕密,我不會對人說起。”
蔣予淮並不想信任他,又或者說,他不願意相信任何人。
突然響起的下課鈴聲讓蔣予淮的心情更加沉重,沈雲驍的話還在繼續,“你最好不要考慮太久,馬上就會有人過來抽菸了,那幾個高年級的男生經常進全校通報的,最喜歡欺軟怕硬,要是看到你這情況,說不準馬上就給你鬧得人盡皆知。”
少年蔣予淮已經善於權衡利弊,他用最快的時間思索做決定,最終願意暫時信任沈雲驍,除了信任他,他並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一手扶着假肢以防脫落,一手搭上沈雲驍的背,沈雲驍揹着他走出廢棄實驗室,果然在路上遇到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嬉笑着向廢棄實驗室走去。
沈雲驍將他背出學校,又幫他叫了計程車,實際上這一路上他都對沈雲驍有過懷疑,也一直處於警惕狀態,直到他被沈雲驍放在了計程車上,在計程車關上門之前,他微不可查對沈雲驍說了一聲“謝謝”。
沈雲驍確實幫他請了假,沈雲驍也沒有將他是殘疾人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大概是因爲這件事,他覺得他欠沈雲驍一個人情,一向對人冷淡又帶着警惕的他在面對沈雲驍的時候便不像對其他人那樣戒備,就比如,他成績不錯,沈雲驍作爲一個從鄉下來的轉學生,功課有點跟不上,沈雲驍來問他功課,他會事無鉅細跟他講,就比如他去林家做客,沈雲驍作爲林家的遠房窮親戚寄住在林家,經常受到欺負,被毆打被辱罵是常事,就連林家的幫傭都能踩上他一腳,偶然間他遇到過一次,正好看到他被人欺負,他出言制止,作爲蔣家人,即便他身有殘疾,林家人也不會不給他面子。
那一天沈雲驍伸出援手緩解他的尷尬,這一次沈雲驍被人欺負時他出聲制止,向被人打趴在地上的沈雲驍伸出手。
兩個在不同領域中被邊緣化的少年很快便成了朋友,沈雲驍很窮,買不起輔導書,他會把自己的輔導書借給他,沈雲驍學習進度跟不上,他會耐心幫他將知識梳理清楚,他給了沈雲驍有錢家孩子所能享受到的一切福利,而沈雲驍也帶給了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他向來獨來獨往不喜歡社交,每天就在家和學校兩點一線,和沈雲驍成爲朋友後,沈雲驍帶他去網吧,帶他去騎車,帶他抽菸,帶他玩籃球,沈雲驍帶他去玩學生們經常玩而他因爲自己的殘疾從來不敢玩的東西,帶他體驗了年少的熱血與青春,那時候的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生也可以這麼恣意瘋狂。
還記得那是高二的一天,蔣予淮和沈雲驍去食堂吃了飯,兩人躺在操場上曬太陽,蔣予淮以前常常獨來獨往,躺操場上曬太陽的事情他是絕對不會做的,可是現在身邊多了一個朋友,他的世界好似也因此變得更寬了。
沈雲驍讓他嚐到了屬於年少的青春與快樂,他也知道了身邊有一個朋友是什麼感覺。所以和沈雲驍一起躺在學校的操場上他覺得很愜意,他甚至毫無防備的打了一個盹兒。
醒來的時候太陽被雲層遮住了,碧藍的天空在雲層上面,天空乾淨得像是被洗過,操場上吹來的微風帶着草木清新的氣息。
可是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他猛然坐起來,他左腿的褲腿被剪掉了,假肢也不知何時被人取走,露出那一截被截掉的光禿禿又醜陋的殘肢。
而不遠處已經圍了不少人,他們正對着他指指點點,他好似成爲公園中被圍觀的動物。
腦海中浮現出幼時的畫面,哭聲議論聲充斥着耳膜。
“嗚嗚嗚,我不要跟他同桌,他是怪物。”
“媽媽,他的腿怎麼那樣啊,媽媽我害怕。”
“快看快看,他沒有腿。”
他怕別人知道他是怪物,他藏着這條腿,他孤僻而平靜的過了這麼多年,可是現在,那一雙雙好奇的,同情的,厭惡的,獵奇的眼睛盯着他,褲腿被剪了半截,假肢被拿走,他要藏也藏不住。
年少的男孩還沒有未來的蔣予淮那般遇事四平八穩的能力,面對這麼多的目光,他慌張無措,那時候的手機還沒有十多年後那麼發達,可是作爲蔣家人,他的父母早就爲他配了最好的手機,他慌慌張張摸出手機給媽媽打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起來,他慌張無措,像求救一般告訴她,“媽媽快來接我,快來學校帶走我。”
父母平日裏忙,忙得他常常見不到他們,而且他們爲了他腿的事情常常吵架,互相都覺得對不起他,互相都內疚,然而排遣這種內疚的最好方式就是沒事就將這事拿出來說,拿出來吵。
也因此,他和父母的關係也很淡薄,可是現在他能求助的人也只有他們。
“發生什麼事了?”電話中的媽媽問他。
“快來接我,求求你快來接我。”他對着電話重複着這句話。
“我現在很忙,你先別慌,有什麼事情先找老師解決,我忙完了去找你。”
他的電話就這般被媽媽掛斷,他又給爸爸打電話,可是沒有人接聽。
操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他少了假肢,沒法站起來,他坐在那裏,被剪掉褲腿的左腿殘肢醜陋地暴露在外面,他就像動物園裏的猴子一樣被人圍觀。
他慌亂着從地上爬起來,可是少了假肢加上心裏慌亂而緊張,他控制不好重心,爬起來又摔下去,沒有人來扶他,甚至在他倒下時,離他最近的人還下意識的避開一些,就好像他是個骯髒又邪惡的人,沾到他會帶來不幸。
他試一次摔一次試一次摔一次,一次比一次狼狽,在他再一次想嘗試站起來的時候他在人羣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其實在他醒來時沒看到身邊的沈雲驍他就已經猜到了,只是不敢確定,不敢確定這件事是他做的,直到他在人羣中對上那張臉,那張仿若在看好戲的臉。
他在對他笑,置身事外的那種冷漠的笑。
果然是他,這一切是他做的,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信任的人,是他做的。
目的是什麼好像也不必要知道了。
雲層散開了,陽光明晃晃的照下來,他掙扎了一會兒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此時他趴在地上,滿身狼狽,他雙眼猩紅,看着人羣中帶着笑意的沈雲驍。
周圍好奇嘲笑奚落厭惡的眼神好像都成了一片虛影,唯有沈雲驍的那抹笑顯得那麼清晰,永遠定格在他的視線中。
那一天陽光正好,風也溫柔,年少的蔣予淮卻對所有人都失望了。
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想將所有人都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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