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暢談
陋室,名符其實。
顏凝驚訝地發現,這院門沒鎖,屋門不閂,是賊不怕賊嗎?
推門一看,明白了,的確用不着鎖,這大抵就是一間空屋。
倒也不是徹底的家徒四壁,因爲除了靠牆的一個牀榻和兩個木箱,還有好幾條寬窄不一的麻繩和布帶從牆邊房樑上垂下,顏凝伸手拽了拽,帶子一頭固定得很結實。
“這都是幹嘛用的?”顏凝好奇地問。
“你猜。”
顏凝想了想,將相鄰的兩條繩子握在一起,“留長一點,可以做鞦韆,收短一點,可以上吊。”
“你很有想法嘛,嘿嘿我喜歡,嗯,都是我師父栓的,”穆一郎開心地解釋道,“用來罰我的。”
“……”
“不過的確有人進來,一看見是個空屋,還吊着那麼多繩子,嚇得掉頭就跑。來,隨便坐,別客氣,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這一無所有但禮數周到的主人架勢,讓顏凝哭笑不得,他摸索着走到牀榻邊,坐了下來,看穆一郎窸窸窣窣忙活着,脫掉夜行衣,裝進箱子裏。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這樣吧,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然後再輪到你問。”
“不是說要砍我的手嗎?你這,能不能先點個燭火,再給杯水喝?”顏凝是真渴了。
“嘖嘖,我是不是綁了個大麻煩回來……不會聽話的嗎,我先問!”
儘管嘴上抱怨着,穆一郎還是從角落裏拿出了個小油燭燈,點了起來,撥了撥燈芯,調到最暗的省油模式。
“白天打的井水剛被師父用完了,你先忍忍,雞鳴後我去隔壁老里長家裏,給你要山泉水喝。”
“啊?見過人家要飯的,你這……連水都是靠要的嗎?”
“那是我專門上山打來的山泉水,我家可有不起水缸,老里長家纔有,他喜歡用山泉水烹茶煮飯,也是省着用的。”
顏凝沉默,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將軍府的生活很苦,現在看來也不盡然,那就節約唾沫少說話吧,免得渴了沒水喝。
顫悠悠的火光映出光影,將對面少年的面龐勾勒出鮮明的棱角,加上他說起話來表情生動,讓顏凝覺得,只看着他聊也蠻有意思。
“不過說起來,剛纔要不是你來攪和的話,我師父真有可能要收拾一下那豢鷹的小騷包。”穆一郎說得理直氣壯。
“怎麼收拾?現在你要我的哪隻手?”顏凝故意激他。
“哦,你別看剛纔是我用刀架着他,其實我可沒殺過人,我和師父說過,我學功夫,但不沾血。”
然後穆一郎面露嫌棄,“你真傻!剛纔我是爲了救你才那麼說的,你沒聽見那瘋婆子說要弄死你麼,我們把你擄了來,明天你再逃回去,不就成了救那個小騷包的英雄了麼,嗯,不用謝。”
“你又怎麼知道我會救他,萬一我畏縮了呢?另外,我還沒打算謝你。”
“你有得選嗎,你不替他,我師父要真是卸了小騷包的一隻胳膊,那瘋婆子能饒得了你?!我們只是要那鷹,她能要了你的命,你信麼。你進院門時,我就認出你了,你看樣子人又不傻,不會想不明白吧……對了,我問你,那天,你是怎麼知道是我拿了你的匕首的?”
“你那是偷!”
“好了好了,偷,我只是換了一個字而已嘛。”穆一郎擡了擡下巴,催顏凝快講。
“很簡單,開始我們是同向都往東市外走的,我被人撞了後,其他人還是按照原方向走,只有你,是反方向往集市裏走了。而且,我要摔時,你用右手扶我的肩膀纔是正常順手的,但你用的是左手,正好擋住右手在我腰間的動作。”
穆一郎聽得張着嘴點頭。
“還有,撞我的人應該是你安排的吧?但他跑得太快了,若是他偷走了匕首,人一下子沒影兒了,我當場抓住你也沒用,就只能先跟着你,再找證據。”
穆一郎聽完頓了頓,才長嘆一聲,哀嚎道:“我是倒了什麼大黴啊,怎麼讓我碰上你這麼個人精,”突然一愣,“呃?你不會也是同道中人吧?!”
顏凝瞪了他一眼,也正好接上這個話茬兒,“那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去到路府?”
“怎麼?方纔那位,我的師父,你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小梁王啊!”見顏凝還在茫然搖頭,穆一郎竟有些急了,“嘖,哎呀,江湖遊俠小梁王梁軼,任俠重義、古道熱腸,是我心目中的真英雄。”說着挺起胸膛,像是在說自己一樣的自豪。
“梁軼?陽陵大俠朱安世同門金蘭之一的那個梁軼梁大俠?”顏凝的確有點震驚。
朱安世,那可是當今天下聞名的大俠,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和這樣傳說中的人扯上些許關係。
“啊對,正是,這下你知道了吧。”
顏凝撇着嘴,“嗯,可惜了……”
“可惜不識明珠了吧哈哈……”
“可惜這般人物的門生啊,竟如此技拙不堪。”
“你……!”
顏凝突然發現,偶爾羞辱一下眼前的這小子,倒是件挺有趣的事。
不過自己還有很多問題,也不能當真惹惱了他,便敷衍地笑了笑說,“玩笑了。不過,你們今夜到路府要鷹是怎麼回事?”
穆一郎見顏凝難得笑了,倒也不介懷,坦誠相告,“咳,事情是這樣的。北城城郊,有戶小農姓陳,前段時間生了個小女,本來是件好事,但因爲他家是佃農,大戶盤剝得厲害,無奈只得用孩子去抵債。本來陳家想得也好,小女三歲起就又要開始交口賦了,這連年用兵,口賦難說還會增加,還不如送到大戶人家,有口飯喫……”
“可路戟與此事有何干系?”
“着什麼急,你聽着呀,你家的那個小騷包……”
“他又不是沒名沒姓,你總騷啊騷的,有辱路府。”
“嘖嘖,他尿褲襠的時候你得虧離得遠,好吧,就是那個路家公子,原是這大戶人家公子正在巴結的朋友,見他豢鷹正上癮,竟心生惡計,約着一起去山林放鷹的時候,他們帶上了出生不久的嬰兒……”
顏凝的心驟然緊成一團,他想起那老鷹只吃新鮮熱乎的生肉,想起直衝老師眼睛而去的利喙……他雙眉緊蹙,猛地擡手止住穆一郎的講述,“只需告訴我,這孩子最後怎樣了?”
“死了,那惡鷹被訓得,都是先從眼珠子開始啄……”穆一郎顯然也講不下去了,聲音低沉。
顏凝閉上雙眼,“畜生!”他牙關緊咬只從齒間衝出了兩字。
房間裏片刻沉寂,很是壓抑。
稍頃,平復了情緒的穆一郎才又繼續說,“我師父聽說了此事,也是義憤填膺。其實在去將軍府索鷹之前,我們已經去那大戶人家,將陳家的地契要了回來。師父說,他們若是不給,就要讓他們爲慘死的小女陪葬!”
“所以,梁大俠剛纔是給陳家送還地契去了?”
“也許是。我師父素來行蹤不定,我們也是有事纔會見面,或是他得空的時候,來我這裏休隱,訓上我一陣子,”穆一郎自嘲苦笑,“不過,我恐怕是他最不好意思承認的門生,呵呵。”
顏凝此時卻不想再揶揄這個少年了。
“此事爲何不去報官?總要有人爲這樣的惡行付出代價啊。”顏凝在說出這話的時候,就有點後悔了,他是上過學堂的人,怎會不知道這樣的事——送養奴婢雙方自願;放鷹途中發生了“意外”……就算是報了官,惡人也很可能不會受到律法的懲治。
即便有事,還可以用“以錢抵罪”的萬全之策,路戟以前也犯過大罪,就是用錢財換回了自由。
“今晚我師父這樣做,不就是要讓他們付出代價嗎!”穆一郎鏗鏘道:“報官?哼,像你們這種世家公子,會使的法子不用我多說了吧……”
“行了,我明白。再說,我也不是什麼世家公子。”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