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提心吊胆
“齐樟老弟,多谢赏光啊。”门一开,孙阜堂立时站了起来,拱着手向来者回礼。
那人又指着身后,道:“柏衡的车子也到了。”
今日赴宴的几位银行经理,虽然进门时都维持着笑容,但一坐下来就不免忧心忡忡地谈起了停兑令,俱是一派面色沉沉。
人到得差不多了,相帮就进来铺台面了。
這时候,各人叫的局也陆续到了。
這家的头牌玉仙儿,自然要過去孙阜堂后头坐着。
她身后還跟着一個身量纤细的小丫头,跟着這裡的鸨母姓李,客人都叫她小桂香。客人问起年纪,她說是十七,但何舜清总觉得是李阿姐为了多挣钱,故意往上瞒了两岁。每每有必须要在堂子裡谈事情的时候,何舜清都会叫她的局。因为她是李阿姐才带出来刚接客的清倌人,光是往客人后头一坐就会红起脸来的,不比那些做惯了客人的,心裡有许多的算计。
何舜清满脑子是新式观念,心裡不大喜歡這种谈正事的场面,又碍于這样的风气一时难以扭转,只得找個所谓的相好应付着。
大家按主客长幼坐下后,照例先要敬一圈酒。
因为今日是来谈正事的,都想留着酒量,预备谈妥了再畅饮。所以,這第一巡酒便都由出局的喝了。
小桂香看见旁的人都一杯一杯接過去喝了,可轮到自己时,何舜清并沒有回头,脖子一昂,大有预备要自己喝下去的意思。她怕被李阿姐知道了,又要怪她不会巴结客人,连忙喊了一声:“大少爷……”
众人纷纷朝他二人一望。
何舜清不過以为一杯酒罢了,无需代過来代過去的。加上两人只是逢场作戏,沒有那個默契,根本沒想過要商量。
因此,這一喊倒显出些尴尬来了。
這边席上一個久在花丛流连的客人,一面卷着袖子,一面指着何舜清,操着不大标准的苏白,对小桂香笑道:“小桂香快巴结点,侬福气要来哉。何少爷欢喜侬呀,不舍得侬吃醉掉,要自己吃喏。”
小桂香臊了,只得低头不语。
何舜清从鼻子裡敷衍出一声“是”之后,仰头一饮而尽了。
满桌的人還在打趣:“我呀就是爱看這些小年轻,羞羞答答地坐着,话也不多,多看一眼就脸红,只管抿着嘴喝茶。我們都這把年纪了,再也碰不上這种感觉咯。”
只有孙阜堂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在心中微微颔首。若要抱着古套去說,孔圣人的君子三戒之說,少之时,戒之在色。若要往新式文明去說,久在花丛裡钻,于卫生无益。
何舜清在這方面的脾气,倒很叫长辈放心的。
孙阜堂想毕,笑着开腔,把话给拉回了正题。何舜清、小桂香二人,才渐渐地不那么尴尬了。
而天桥下,却是另一番景象。沒有满桌佳肴,沒有名伶献唱,也沒有攸关国家经济的烦恼。
“你看那熊,多有意思呀!”傅咏兮从未见過這种狗熊学人走路的街边把戏,兴奋地拉着宋玉芳乱蹦乱跳的。
起初,宋玉芳也看得很高兴,伸手指指点点的。忽然,前头一個矮矮胖胖的大婶因为卡在人堆裡看不见,同前排的高個子拌了两句嘴。其他人又闲他们吵,一气之下,二人冲出人堆到外头讲理去了。這一走,人群就挤挤攘攘乱了一阵,好些人趁着他们走开时,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去,想要占個好位置。
宋玉芳被许多只胳膊推着,余光看见傅咏兮的头顶上飞過一只又黑又粗的大手。心裡就想,好在是躲過了,要是一掌打下去了,那還了得?
因就急急忙忙拽住了傅咏兮,挤到了人墙外头去,找了個借口要离开:“這种表演說起来也怪让人心疼的,不演戏就不给吃的。为了填饱肚子,熊当然听话了。你瞧见刚才那熊沒有,一身的烂泥,也不知道都遭什么罪了。”
“那咱们就换個别的把式瞧吧。”傅咏兮心裡早打好算盘的,并不反对,兴兴头头地又往别处去了,“我好容易甩脱了司机才能来天桥的,总要到处都看過才不会有遗憾。”
說时,二人来到杂耍摊前,這裡正在演的是刀枪不入。
宋玉芳常在這一带住着,自然只是看個热闹,并不如傅咏兮那样觉得新奇。
看着高高壮壮的大汉扬起一把大刀,宋玉芳又慌了。平时倒也少听见這一行出事,就怕万一真叫她们两個赶上了,难向傅家交代。她忙拦住拼命挤到前头去看的傅咏兮,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要不再换個地儿?這舞刀弄枪的,不過是莽夫把戏,也沒意思呀。”
傅咏兮并不是個傻子,到了這时候也瞧出些意思来了。怕是宋玉芳嫌弃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娇小姐,带在身边太碍事。可她既不想被认为是累赘,又不想就此回去。便往四周围瞧了一眼,眼睛裡亮了亮,指着街边一個小芦棚道:“那咱们喝茶去吧。”
宋玉芳先不說好不好,只管跟過去看了一眼环境。
芦棚裡头,其实同她想的差不多。天桥這边的茶摊子,都是旧桌旧椅,再干净也不過罩一块白布在上头,不上几日就脏了。
宋玉芳在心裡盘算了一下,就又开始找借口了:“算了,在天桥喝茶就這么回事儿。除了龙井和香片,就沒别的了。可是,咱们北京人喝茶,只要不搁茉莉花,管什么都叫龙井。你放着家裡正宗的龙井不喝,倒来喝几個铜子儿一包的假龙井,何必呢。”
此言一出,傅咏兮還未怎样,倒是茶摊的小老板先咂起嘴来了。他瞧着這姑娘也不過穿着补過的布鞋,身上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沒有,居然就摆這大的谱,心裡很是不痛快。
傅咏兮扭過脸,无声地一叹,看见一颗大树底下渐渐围拢了人,又提起了兴致:“咱们去那边吧,要唱大鼓了。”
這下,宋玉芳就松了一口气,看戏总好過看杂耍。因就挨着小土坡边一個树墩子坐了,静等着开唱。
只见那拉三弦子的师傅冲着大鼓娘一点头,這就拉上了。
大鼓娘起势唱了头一句,宋玉芳的心又提了起来。
這一出拴娃娃,唱的是做媳妇的去庙裡求子。有时候听的人都是些老爷们,总不肯静静地听,必要起哄着闹上大鼓娘几句臊人的话不可。
宋玉芳抬头往四周围望望,可不就有人骚动起来了嘛。她们两個女学生坐在這边已经很打眼了,若是运气不好,从哪裡钻出個醉汉来,言语上轻薄了些,又是一件很对不住人的事情。
但是,這一次再要溜,只怕不好含混着過去,否则恐怕太扫傅咏兮的兴致了。
就在愁眉不展之际,人群外头有一帮孩子口裡嚷着“变戏法了”,一路的脚步声就都往后头去了。
宋玉芳一边让傅咏兮去听,一边装作兴致很高昂的样子喊起来:“那裡好像有戏法!”
這边听大鼓的,也有几個凑過去瞧戏法的。
傅咏兮先是低头想了想,认为宋玉芳是故意這样說的。可是既然有那么多人去看,倒可以先不计较的。于是,就笑笑地向后张望了一番。
两個人又跟着人群去看戏法了。
宋玉芳因瞧出傅咏兮有些不大高兴了,便指手画脚地同她說着:“变戏法可好看了,他问你要一块儿手绢,转头就成了一朵大红花……”
正說着话,一行人从后头超了過去,一人一脚地踏在水坑裡,把污泥溅得老高。
宋玉芳抢步上前,赶紧蹲下去,反复搓着傅咏兮那双高筒白袜子,口裡還嚷着:“哎呀,走路怎么不看人呢,都蹭着泥了。”
可天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哪裡会有人拿這话当成一回事呢。
傅咏兮就這么站着,看着宋玉芳像個女仆一样地蹲在地上,仿佛是做了很大的错事,心裡就有一股气提了上来。傅咏兮這人最恨的就是家裡主子奴才的那一套,好好的人非要分個贵贱高低,她以为中国人最让洋人瞧不起的就是這一点。可学了西方进步文明的宋玉芳,会不懂這個道理嗎?绝不会的,她這样表现,分明是因为傅家的人迂腐過甚,逼得她不得不十二分郑重地对待一位从傅家走出来的娇小姐。
宋玉芳却浑然不觉,直到傅咏兮气得红着眼圈跑了,她才追上去连声问道:“密斯傅,密斯傅你怎么了?你别生气,刚沾上很容易洗的。要不你跟我回去,我立马给你搓干净,保管一点看不出脏来。咏兮,咏兮……”
起初,傅咏兮只是闷着一路快走。可是她不熟悉天桥這一带,东一個地摊西一個芦棚,把路搭得简直成了個迷宫,靠她一味地傻走,仿佛永远走不出去。
她心裡一急,眼睛更加红了起来。转過身,胳膊唰地一抬,在半空挥過来指過去的,怒吼吼地咆哮道:“宋玉芳,你不要瞧不起我,拿我当個瓷人儿一样地看待。我知道天桥是什么地方,也知道三教九流的人听大鼓,难免会說些不干不净的话。可是這些,在我家裡就未必沒有。甭管有钱沒钱,臭男人凑在一起,說的话总是轻薄的。就算是天桥這裡腌臜,走三步就有一個泥坑,可你别忘了,我上房揭瓦的时候,身上也是沒有一块儿干净地方。我总是愿意走老远的路来找你,就绝不会嫌弃你住在這一片!我家裡那些老妈子的事儿,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们沒什么文化,早几年就跟着我妈了,对我也還算不错,我冷不下那张脸待她们,我以为你会理解的……”說着說着,触动了一腔的心事,乱乱地挤在心坎上,像要把她的心房都给撑破了一般。一股悲切涌上来,竟当街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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