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建言被否
回头一看,竟是那個一向爱找不自在的刘泰。
但是,就事论事地說来,他并沒有猜错。宋玉芳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有道是不与小人争长短。因就只是点了一下头肯定了他的猜测,随他接下去如何說罢了。
钟凯虽然也不喜歡這种仗着家裡有钱,就胡作非为的公子哥,但到底不曾碍着自己,就只是耸了一下眉峰。随后,便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泰难掩得意地望着众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慢條斯理地正了正领结,轻咳一声才道:“刚才来的那個艺名叫小翠芳,是汤次长最近新捧的一名乾旦。這段日子正好着呢,不管是设宴還是打牌,都在他那边做场面。八成又是几位老爷喝酒打牌闹了一個通宵,他就从裡头抽了不少的头。怕人家酒醒了反悔,先把钱提了再說。這样的事儿,在他们那种人身上,可是天天都有的。我料着小翠芳也是知耻,所以专挑個无知的小丫头来办交涉。”
听其声观其颜,仿佛汤次长对于這位小翠芳不是一般的赏识。
不知是哪個角落裡传来了笑声:“嗨,原来是相姑呀!我還猜呢,北京城裡什么时候来了這么一号人物,不仅能办這样大手笔的业务,长得還很风流俊俏。”
众人轻佻的哄笑,让宋玉芳不知所措起来。只管缩在角落裡,捂着发烫的脸沉默。
刘泰则挑着眉哼了一声,兴兴头头地和其他闲着的柜员,讲起了胡同裡传的各种流言。
大概,是看不惯众人羡慕宋玉芳接了一笔大生意的缘故。加上两人从前的過节,所以他是故意来戳穿真相的。
宋玉芳低头暗想,其实這又何苦呢,不管小翠芳究竟是阔人還是伶人,进了门那就是客人。而无论是谁接待了他,也不過是完成工作罢了。
难道說,谁接待了相姑,谁就必然是同流合污,要遭人耻笑了嗎?
哪有這样荒唐的說法呢!
想通了這一层,倒也不觉得方才那些讥笑声多么刺耳了。
钟凯笑了两下,便压着声音,向宋玉芳问道:“那他抽了多少水?”
宋玉芳愣了愣,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缓缓地伸直了手指,皱起眉来,摇头感慨道:“整整五千呢……”
银行裡做事的人,虽然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把五千的数目看成是天文数字。但以刘泰的猜测来說,這不過是阔人的一次聚会,而小翠芳拿的也仅仅是抽头。
如此一想,钟凯忽然感到心头一梗,沉沉地叹着气道:“旱的旱死,涝的……”說时,更加地把头摇得厉害了,冷哼一声,“也涝不死!”
這一哼声,使宋玉芳感到无限的荒唐、无奈、可笑,甚至還有着一份世俗透顶又无可避免的艳羡。
這时,得了消息的三個女孩一路笑着過来问她:“密斯宋,听說你开张了?”
宋玉芳先是捂着嘴嘿嘿地笑着,随即瞅见刘泰往這裡投来了关注的目光。心道与其让再让他来說风凉话,不如自己先說了,更何况她還真不觉得這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因为女子本身就是弱者的缘故,总是很容易去同情弱者的。
沈兰听罢便道:“那個小翠芳,也怪可怜的。我料着他的那份犹豫不定,就是为着……”一句话未完便不說了,只是冲着刘泰那堆人努努嘴,拿眼去暗示。
冷秋月把头点了点,然后又对宋玉芳道:“這好歹也是一笔生意呀。”
傅咏兮则十分不服气地向着刘泰皱了皱鼻子,抬高了音量道:“就是,人人平等嘛!哪怕是個杀人犯,也该许他存一点儿家私买棺材板儿吧。”
沈兰忙拉住劝道:“你可别只想着自己過嘴瘾,這裡头又牵涉着密斯宋,她可不比你。”
這一句正說到宋玉芳心坎上,只是她不好自己站出来责怪什么,幸而有沈兰替她說了,自然是感激不尽了。
因今日是周一,下了班每個部门要开会的。
柜台的人担着最琐碎也最冗杂的差事,一天下来只想倒头去睡,并沒有任何富余的精力,真的去思考什么大议题。而佟寅生之类的人,即便有话也懒得跟這些看不入眼的小职员浪费口水。
自然地,会议就成了一個摆设,为了上头要凭会议记录来监督底下的工作,所以不得不应付着罢了。
几位领导将书记员拟的一小段稿子念了,就当是完成了任务。
佟寅生把会议记录合上,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发话道:“好了,天也黑了,沒什么事就都下班吧。”
這时,坐在最角落的宋玉芳腾地一下站起来,遥遥地向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佟寅生喊去:“我能提……提個建议嗎?”
佟寅生转過身,回头一看,眼跟前的人都在伸懒腰;往远看去,又都是打哈欠的。一直要望到最壁角的地方,才有一双怯生生的满带迫切的眼,正盯着他。
又是這個丫头片子!
其实佟寅生早就已经想起来了,开考那天来找麻烦的就是宋玉芳,训练班上闹事的還是她。要不是那天何舜清打了個岔,他或者已经把這個多余又爱惹事的给开除了。
不過现在嘛,只能允许她先說话了。
而其余人的疲态只得尴尬地戛然而止,嘴裡碎碎念着,便往原位上不耐烦地一坐。
這個情景看在宋玉芳眼裡,自然不是滋味。本来就有些胆怯,到了這时更有些后悔了。不過都已经闹得大家坐下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說了:“那個……既然银行招了女职员,何不顺水推舟开個妇女专用的柜台呢?据我想来,眼下正是观念变革之时,许多女子虽然开始走出家门了,但未必好意思跟异性多打交道。就像一般男子见了我們坐在柜台上调头就走,是一個道理。兴许妇女之中有存款的或者打算投资债券一类的人,也会因为柜台裡头坐的都是男子而……”
一面說时,她也一面在回忆自己短暂的工作经历。就以中行现在对待女职员的态度来說,她的建议恐怕不過换来一笑而已。因此一想,就愈发地沒有說下去的勇气了。
果然,包括刘泰在内的多数人,已经窸窸窣窣地嘲弄起她了。
除了与她站在同立场的女士之外,也只有崔万华抿着笑意,拿眼神鼓励着她。就连同样身为女子的佟慧怡,也很沒耐烦地举着手,看着新涂的指甲油。
佟寅生更是哈哈地大笑起来:“设若为投资而来呢,观念偏向新潮,不能为男女有别就不挣钱了;设若为储蓄而来呢,观念偏向保守,也许根本上就不会接受新观念,即使想存钱,也可直接招呼家裡的账房来跑腿。”
既然柜台主任都不看好了,李组长便更加地不屑,冷哼道:“国内不比国外,只要家裡负担得起一碗米,就能养着一個干活跑腿的老妈子。会进我們這扇门的,压根儿就沒必要亲自来办這些小事儿。”
见此机会,白天奚落了一回,尚嫌不過瘾的刘泰,又故意地旧事重提:“密斯宋大概不是凭空出的主意,想必也是受了些启发的吧。你们可别忘了,百顺胡同那個小翠芳,今天在密斯宋那边存過一笔款子呦。”
這一次,大家几乎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佟寅生也是笑红了一张脸,捂着肚子往桌上拍了两下:“那要這样說起来,堂子裡的妇女可多着呢。”
又羞又怒的宋玉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口气差点就沒上来。
傅咏兮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问:“她们的钱难道就不是钱了?”
“是……当然是咯!”佟寅生大笑着,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李组长又在這個话头上,更加地讥讽起宋玉芳的建议:“可堂子裡的红人儿,也不缺跑腿的呀。”
刘泰则是转脸又来充好人,解释道:“我知道了,或者密斯宋的意思是,堂子又不只是清吟小班一类,难道那些下处……”
在场的除根本沒兴趣听這些的佟慧怡,鄙夷地一白眼而外,其他的女孩子早都怒不可遏了。
傅咏兮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笑声骤然停止,大家纷纷侧目望着她那张烧起火来的脸直看。
就连一直很内向的冷秋月,也大有要站起来帮腔的架势。
邻座的崔万华见了,赶紧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别太冲动。
包括刘泰在内的所有人,不单知道傅咏兮的父亲是议员,更知道她那個光头的由来,早都不敢招惹了。
刘泰咳嗽了一声,借以缓解尴尬,接着才改口问道:“我是說,下处的妇女难道也有专门的老妈子?”又假模假式地睇着李组长,做個要探讨的样子,“其实密斯宋的想法也算有道理的。您看,堂子裡用人,男的得会吆喝,女的得会梳头,独独不需要认字儿。人家红角儿不放心让一個睁眼瞎過来办事,也是有的。”
李组长看了看宋玉芳,只见她娇喘连连、双唇颤颤,一双通红的眼裡闪动着愤怒和委屈。再望望傅咏兮,一脸的不忿,因为家庭的关系,她完全不惧怕争执,姿态很有些倨傲。因此,就含糊地从鼻子裡低低地哼出一声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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