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原来我一直是黑户? 作者:三戒大师 虽說這回家裡给足了钱,但苏录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回到房间后,他便对父亲道:“我還是想走读,中午自己带饭。這样一年能省個二两五,好大一笔钱呢。” “为啥不让自己舒服点?”苏有才将最初的那一两碎银子,拍在六贯铜钱上,粗声粗气道:“沒必要给你老子省钱。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還复来!” 苏录心說這又不是沒钱哭鼻子的时候了。 “爹,你别高兴太早。做生意的大忌,就是用過去的经验对将来想当然。因为将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個弄不好,咱们的投资就打了水漂。”他不得不提醒一下,贫穷乍富有点飘的老爹: “這六贯钱省着点儿,能交两年学费呢。” “秋哥儿說得有道理,不過你也不用太担心。”苏泰笑呵呵道:“今年我就开始挣钱了。” 說完又心虚低头,两指相对道:“如果咱们酒坊,還能开得出工钱的话……” “我不是觉得,你来回路上太奔波了嗎?”苏有才素来从善如流,但還是不落忍。 “来回走了几趟,我感觉這段路還行。”苏录却笑道:“快点走,不到半個时辰就够了,正好锻炼身体。” “平时還好,那下雨怎么办?”苏有才问道。 “青箬笠,绿蓑衣,竹杖芒鞋轻胜马。”苏录道。 “那是斜风细雨,遇上倾盆大雨直接给你冲河裡去。”苏有才沒好气道。 “书院不是可以免費住宿嗎?天不好我就住下呗,大不了交点灯油钱。”苏录便正经道:“一個月十文還是交得起的。” “這倒是個法子。”苏有才点点头,又生出個担忧道:“可你住下的时候,吃饭怎么办?” 孩子沒妈,当爹的就多操心…… “爹,這都是小問題,你不用担心。”苏录不禁苦笑道:“再說,我也离不开二哥……的呼噜。” “嗯嗯。”夏哥儿使劲点头,深感责任重大。 “唉,臭小子這么懂事儿干啥。”苏有才也只好先由着苏录去了。 话虽如此,但苏有才還是想让苏录,吃得舒服一点。下午便去高驼子家买了袋豆面儿回来,让大嫂掺到高粱面裡。 “這孩子总嫌高粱饼子剌嗓子,可還是不舍得在书院吃午饭。”苏有才叹气道:“大嫂给他尽量蒸得好吃点儿吧。” “哎呀,秋哥儿现在快赶上春哥儿懂事了。”大伯娘满脸笑容道:“放心,我拿出全部本事来,保准让他吃上不一样的饼子!” 高粱饼的問題主要有三,粗糙剌嗓子、味道发苦发涩、口感发硬。 大伯娘的智商全都加在了厨艺上,皆有应对之法。 首先她用冷热水交替泡高粱米,這样就不会发苦发涩。泡過的高粱米晾干后炒一下,香味就会出来了。 大伯娘也是真舍得下功夫,炒過后又用小石碾磨成粉,最后上细筛過一遍,這才得到了要用的高粱面。 和面时,大伯娘除了豆面還掺了小米面。豆面裡的油脂能让饼子润些,小米面则能改善粘性,吃起来就不会剌嗓子了。 加水也是关键,要用七成开水烫面,三成冷水后加,這样和出来的面才兼顾软糯和弹性,自然就不硬了。 进锅蒸的时候,热气一上来,再撒点米酒酿,增加饼子的松软,以防干噎…… 這样,所有問題就都解决了,就是有点费大娘…… 另一边,苏录准备好好练练字,收收心,进入学习状态。 谁知刚支开摊子,大伯就出现了。 “走,跟我去趟千户所。”他跟他儿子一样,喜歡站在窗外說话。 “去干啥?”苏录只好搁下墨條起身。 “给你上户籍去。”大伯扬了扬手中的军籍黄册。 “啊,合着我一直是黑户啊?”苏录目瞪口呆。 “废话,你要不念书,一辈子都是黑户。”大伯淡淡道:“好比你二哥和小叔,還都一直黑着呢。” “为啥呀?”苏录跟大伯下了楼。“别人家也這样嗎?” “当然,我們家還是整個二郎滩,上户最多的呢。”大伯屈指道:“你爷爷,我,你爹,你大哥,再加上你,整整五個在册丁口呢!” 說着他一指街对過道:“像你八爷爷九爷爷家,都只有一人在册,其余全都沒上户。” 大伯說這话时,完全沒有压低声音的意思,显然這种情况早已人尽皆知,苏录少见多怪而已。 去太平镇的路上,大伯简单给苏录讲了一下原因。 “其实很简单,因为上了户要服役。太祖爷规定军户子孙世世代代都得当兵,可如今天下太平,当兵既出不了头,又发不了财,军差還繁重无比。除非像你大伯這样当上军官,吃朝廷俸禄,否则一切所需都得家裡提供,弄不好就破产。你說谁愿意当這個破兵?” “這样啊。”苏录点点头,自己来此间也有段日子了,就从来沒听身边人說一句当兵的好。 “洪武爷那时候咱们是人上人,谁见了都得叫声军爷。现在呢,人厌狗嫌。好多军户故意自残,就是为了逃避当兵。一般民户也怕和军户通婚,连累自家女儿,所以军户裡老光棍比比皆是。”大伯說着长长一叹道: “洪武爷当年是好意,想让咱们与国同休,可现在被拖累得,快跟贱民坐一桌了。” “现在那帮文官把持军政,愈发不做人。他们是想尽了法子,防止咱们逃避军役。比如不许军户将子弟過继他人,還不许军户分家。就像咱们二郎苏家,都已经十八房两百口了,還在全一张户帖上待着呢。” “所以咱们二郎苏家不是同族,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大伯自己都被逗笑了。“沒想到吧?其实二郎滩就一家姓苏的。” “好大一個家啊。”苏录感叹一声,脑瓜子一转道:“不過這是好事儿吧,這样大部分人都不用服役了。” “话虽如此。但烂沟子的文官,怎么会让咱们钻這個空子呢?”大伯狠啐一口道:“正统年规定,军户丁口每满十人,就要出一個正军,一個余丁,其余丁口供养所需。所以家裡人越多,服役的也越多。咱们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户口了。” “原来如此。”苏录终于明白,族裡为啥這么多黑户了。“朝廷不管嗎?” “当然管了,朝廷每十年就会清查户口,重编一次军籍黄册。各地军队出现缺额时,卫所也会进行‘清军’,把隐藏的人口揪出来当兵。”大伯說着哂笑一声道: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北京城雷霆万钧,传到了咱们這西南大山裡,也就剩個屁了。于是朝廷为了逼我們上户籍,又规定,家有五丁才许一人为吏员;有十丁才许一人充生员。而民户完全沒有任何限制,你說缺德不缺德?” “确实。”苏录点点头。按他的理解即是說,黄册上得报五口,才能允许有一個事业编。得报上十口,才能允许一人去当公务员。 “那咱家报了多少口?”他关切问道。 “把你和苏淡加上正好二十丁。”大伯道:“咱家人口太多了,报得太少方方面面交代不過去。” “也就是說,我、大哥和嚼精儿,三個人裡只有两人能当秀才?”苏录皱眉问道。 “哈哈哈,以为你愁什么呢!”大伯放声大笑道:“你们三個能考中一個,就谢天谢地了好吧?!放心,要是真能考上三個,保准人人争着抢着去上户,帮你们把人头凑齐!” “呵呵,确实。”苏录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确实做梦娶媳妇——想太美。 但大伯說他归說他,自己也忍不住畅想道:“将来你们要是能中进士,当上尚书,就可以让家族脱离军户,改为民户,甚至尊贵的官户了。” “得干到尚书才行?”苏录惊讶道。在考個秀才都难比登天的现实下,他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中进士。更别說干到高官了。“這條件也太苛刻了吧,真有人能做到嗎?” “当然有了,比方当朝大学士李东阳就是军籍出身,他已经带领家族超脱苦海了。”大伯說着也自嘲一笑道:“当然人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咱们這种凡夫俗子就别想了。” “确实。”苏录点点头,双眼却倏然一亮。 伯侄两人聊着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太平镇上的千户所。 听說他们是来上户口的,千户所的人高兴坏了……可算又有自投罗網的了。当职的百户以异乎寻常的热情,亲自带领他们到户房办理手续。 户房的书办也满脸笑容,服务周到,完全沒有平时的‘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 “你们二郎苏家真是好样的,前两天刚上了一丁,今天又上一個。”百户竖起大拇指,夸赞大伯道:“有金啊,要是都像你们這样就好了!” “這是我們苏家的本分。”大伯苦笑着递上黄册。他当然知道人家脸上笑嘻嘻,心裡還不知怎么笑话自家哈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