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日之约 作者:三戒大师 “啥,你要去杀猪?”老太太闻言吃惊道。 “奶奶,我說要读书考秀才……”苏录无奈道。 “沒错儿,杀猪菜很好吃的。”老太太咽了下口水,高兴道:“秋哥儿要是成了杀猪的,奶奶就有口福了,奶奶最爱吃大肠了。” “我爱吃猪尾巴……”金宝更是口水哗哗。 “秋哥儿啊,你還真不如去学杀猪呢。”大伯不禁好笑道:“从小到大,你进過几天学堂啊?” “就是。”伯娘附和道:“学堂门朝哪开,你還记得不?” “那還不是嫂子打小,跟夏哥儿秋哥儿說,读书莫得用处嗎?”小姑打抱不平道:“莫得用处,還一直让春哥儿读。” “春哥儿是那块料子,他俩不是那块料子!”伯娘闻言秀眉一挑,跟小姑针锋相对道:“咱家从牙缝裡省出那点儿银子,得花在钢口上!” “……”小姑一时语塞。就算和苏录是一面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读书方面,秋哥儿沒法跟春哥儿攀伴儿。 “我觉得我是那块料。”苏录却毫不自卑道。 “当老子不知道你咋想的?你娃儿就是不想干活!你连《三字经》都背不起。”大伯自以为看穿苏录道:“‘凡训蒙,须讲究’,你知道后头是啥子嗎?” “我当然知道。”苏录闷声道。 “那你背起嘛。”大伯母冷笑道。 “要背就从头背起嘛。”苏有才对哥嫂有些不满,给儿子打圆场道:“从半截儿我都背不清爽……” “详训诂,明句读。”却听苏录流利地背诵道: “为学者,必有初。 小学终,至四书。 论语者,二十篇。 群弟子,记善言。 孟子者,七篇止……” 苏录一口气背到‘经子通,读诸史。’才停下来问目瞪口呆的大伯两口子道:“還用继续背下去嗎?” 实际上他不敢往下背了。因为下面便开始‘考世系,知终始’了,他所学的版本裡,還有‘十六世、至崇祯’呢…… “不用了,你背了我也听不懂。”好在大伯娘已经被镇住了,揉着太阳穴问大伯道:“当家的,他背的对嗎?” “……”大伯其实早就把后头的忘干净了,他以己度人,才会觉得苏录也背不下来。只好有些尴尬地点头道:“差不多吧。” “一字不差好么!”苏有才却高兴道。 “秋哥儿太厉害了!”苏泰开心地拍着巴掌道:“我只能背到‘香九龄、能温席’,后头就想不起来喽……” “我一句也不会。”金宝儿也使劲拍着巴掌,一脸的自豪。 “你娃儿還有点东西嘛。”大伯也很高兴,摸了摸苏录的头顶道:“脑壳壳裡蛮清爽滴。” “大哥,秋哥儿给家裡立了大功,也该奖赏他一下嘛。”苏有才便趁势道:“就遂了孩子的愿吧。” “哎。”大伯点点头,看向自家婆娘道:“那就先不急着拜师,让秋哥儿再读两天书?” “不拜就不拜。”伯娘瞪大伯一眼,总算是退了一步。 苏录還沒来得及高兴,便听她话锋一转道:“但你是不是那块料,嬢嬢我說了不算,他们說了也不算——” “那怎么才算?”苏录沉声问道。 “有本事考进太平书院去,老娘就承认你是读书的料!”伯娘沉声道。 “大嫂,你不是强人所难嗎,他才念過几天书,就让他考太平书院?考個铲铲嘛!”苏有才一听就急眼了。 “连太平书院都考不上,還想考秀才?”大伯娘傲然道:“不光得考上,還得像春哥那样名列前茅,才能有希望!” “人家只招年十四以下的学童,過了年他就超龄喽!”苏有才无奈道。 “人家不是年底收学生嗎?春哥儿就是那年腊月考上的。”大伯娘记忆犹新道。 “那時間也太短了,满打满算還有三個来月,秋哥儿就是不眠不休的学,也根本来不及……”苏有才叹气道:“别說三個月,三年都不够啊。” “就给他三個月,行就行,不行就早点去当学徒!”大伯娘却主意已定。 “嫂嫂……”苏有才满嘴苦涩,他理性上明白,嫂子說得也沒错,能考中功名的都是万裡挑一的人尖子,普通人早点认清這点早解脱,也省得拖累家裡。 可這是他儿子头一次,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啊…… “老汉儿别說了。”却听苏录沉声道:“三個月就三個月!” 他定定地望着大伯娘,斩钉截铁道:“我考上给你看!” “考不上怎么办?”大伯娘瞳孔缩了缩,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又心說怎么能让個孩子镇住呢?便狠狠地瞪回去。 “悉听尊便!”苏录跟大伯娘斗鸡似的互瞪。 “啥子意思?”大伯娘一愣。 “就是‘到时候你說了算嘛’。”大伯道。 “好,這可是你說的!”大伯娘重重点头。 虽然争取到了一百来天,但苏录就算想读书,也得先忙完了秋收再說。 下午回到地裡,苏泰继续杀剩下的高粱。苏有才和苏录则配合着开始脱粒。 两人先在地上铺一块粗布单,再架個木头槽子搁在上头。然后苏录扶槽,苏有才手持高粱束,将穗头用力摔打在槽子上。 通红的高粱粒子便扑扑簌簌落下,大半落在槽子裡,也有好些撒在布单上。苏录一下就理解了‘下沙’为何意,确实太像了。 尘土飞扬间,苏有才一边摔打,一边问他: “儿啊,你《三字经》不是只能背到‘养不教,父之過’嗎?今天吃了仙丹嗎,這么厉害?” “感觉中暑之后,脑袋一下子灵光了。心裡也通透了,觉得這世道,读书才是出路。”苏录掩着口鼻,闷声道。 “那你继续背我听听。”苏有才兴致勃勃道。 “后头不会了。”苏录摇摇头。 “那背背《百家姓》?”苏有才又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后面也不会了。”苏录老老实实道。 “《千字文》呢?”苏有才锲而不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辰宿(su)列张。”苏录愈发露怯。 “是‘日月盈昃,辰宿(xiu)列张’。”苏有才无语道:“你還考個铲铲哦?這都是最基本的东西!” “……”苏录也很无奈。上辈子小学只要求背诵《三字经》,不要求背《百家姓》和《千字文》啊…… “唉,不怪你娃儿,都怪你老汉儿。”苏有才說完又跟苏录道歉:“都怪我前些年忙着考秀才,疏忽了对你哥俩开蒙,结果两头都耽误了……” 說着他停下动作,用袖子擦擦眼角,闷声道:“哎呀,眯到眼喽。” 苏录便默默起身,把装水的竹筒递给他。苏有才接過来喝一口,愈加歉意道: “秋哥儿啊,咱们老祖宗苏老泉,能二十七始发愤,那是他家條件好。咱家這條件,十三岁从头开始,也实在太晚了。” “爹,那是因为我以前沒学過。我从现在开始奋起直追,一定能撵得上!”苏录却一脸恳切道。 看着儿子求知若渴的目光,哪個当爹的能受得了? “格老子,又眯到眼喽。”苏有才仰头望着天上的雁群,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一’字向南飞。不禁叹息一声道: “连扁毛畜牲都识字,我儿子還能不如個鸟?好吧,学了就比不学强,为父从头教你便是。” 說着他朝苏录挤挤眼,给儿子减压道:“你也别太把伯娘的话当回事儿。就算考不进书院去,只要你想学,爹一样能教你。你老汉儿别的不会,教书還是有一套的。” “我也是這样想的,”苏录重重点头,呲牙笑道:“先全力一搏,争取考上书院。但就算沒考上,去当了学徒,我也会继续用功读书的!” “這就对了!”苏有才欣慰地大笑道:“就要像《三字经》裡讲的那样,‘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 “那孩儿到底该学些什么?”苏录追问。 “‘三百千’、《小学》、《孝经》,還有‘小四书’、《时古对类》、《声律发蒙》……”苏有才便如数家珍道。 “這么多?”苏录不禁咋舌。 “多?這些只是基础嘞。”苏有才加重语气道:“重中之重是‘四书’和‘四书章句集注’。太平书院笔试就两种题,一是四书帖经;二是墨义,必须用‘四书章句集注’作答。” “帖经、墨义,啥意思?”苏录准确提取重点。 “帖经就是把经书的內容盖起一部分,考生得一字不差地填上才算对。”苏有才解释道:“墨义就是笔答经义。”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就是填空和词语解释嘛。 在他的认知中,這都是标准的送分题。 “不考八股文嗎?”他又问道。 “不考。太平书院治学严谨,开课后会从头讲经,以免谬误。经书還沒讲,怎么可能要考生破题作文呢?”苏有才很确定地答道。族裡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年至少送一個子弟进太平书院,所以他门儿清。 “那就好。”苏录长长松了口气,他就是再自信也知道,短時間内不可能学会八股文。 “那能不能跳過那些……基础知识,直接学四书五经?”他又问老爹道。 不考的內容,狗都不看一眼…… “要不得。早些年,书院确实這样考過,但发现考进来的学子,根基差得要死。连对仗声律都不会,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苏有才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道: “這学习就像盖房子,根基埋在地下虽然看不见,但至关重要,糊弄事儿是要塌房的。所以后来书院就在笔试前先考口试,考校這些基础。”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便打消了省功夫的念头。 但他還是很高兴,因为他觉得父亲应该是個好老师,那书院也应该是個好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