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有才的决定 作者:三戒大师 沒上书院之前,苏录只能通過老爹和族人遭受的挫折,来感受县试的困难程度。 上了书院之后,他的感受就更直观了——六十名通過层层选拔的同窗,最多不過五六人能過县试。 大哥居然高中县试第三!這实力简直超乎想象,哪怕在高手如云的书院裡,也是大学霸呀! “那大哥這秀才是不是稳了?”他忙追问道。 “按說希望挺大的。”十年县试皆落榜的苏有才苦笑道:“不過听說小三关裡州试最黑。唉……我又沒考過州试,我哪說得清?” “放心,春哥儿一定能考過的!”大伯正好出来撒尿,闻言声震屋顶道:“县学每科有十個员额,怎么算都有春哥儿的份儿!” “那大伯以后就是老相公了。”苏录笑道:“看你们百户以后還敢不敢随便拿捏咱。” “你小子還挺记仇。”大伯乐得猛拍了一下苏录的后背,大笑道:“现在他也不敢了,老子上头有人了!” 大伯所谓‘上头有人’,指的是马千户。借着帮马千户牵线搭桥的机会,他猛一阵钻营,成了马千户的‘夹袋中人’。 当然马千户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沒有足够的好处,指望他提拔你是不可能的。 不過也足够大伯狐假虎威,大大改善在百户所的处境了。 這下春哥儿又以极高的名次過了县试,小小的二郎百户所,快要装不下大伯喽…… 当晚,家裡大开宴席,招待前来道贺的族人,就连外姓的几家也来人道贺。 人来的实在太多,屋裡天井裡坐不开,最后只好又在巷子裡摆起了坝坝宴。 族裡的鸡鸭猪羊這下遭了殃,好容易才熬過年关,它们以为能過几天安生日子呢…… 当然這种酒席是从来不会赔的,因为所有道贺宾朋,都是送了礼金的。 用九大碗的标准把宾朋都吃美了,晚上一算账,還净赚了一千三百文。 “挚爱亲朋们可比老三结婚时,出手大方多了。”大伯娘喜滋滋地穿着钱。小叔结婚亏空了五两银子,她到现在還耿耿于怀。 “那当然了。”大伯盘腿坐在火塘子边上,跟老爷子嚼着蒌叶卷,得意洋洋道:“咱春哥儿可是给族裡争光的,能跟老三一样嗎?” “夸你儿子就夸,别贬我儿子。”老爷子沒好气道。 “嘿嘿,我說我弟弟還不行?”大伯讪讪一笑,盘算道:“再過两個月,春哥儿過了州试,還能再請一回。挚爱亲朋的礼金,总不能比這回少吧?” “那得多!”大伯娘亢奋道:“县试是一個价,州试肯定得水涨船高。等回头春哥儿過了院试,成了相公。你给多少钱,我還不稀罕了来!” “省省吧,别胡咧咧败了春哥儿的好运。”老爷子呵斥大伯娘一句,不過他到现在還沒出去遛弯儿,明显今天心情很好。 “不要紧,我儿是文曲星下凡,怎么說都沒影响的!”大伯娘大大咧咧道,說着又想念起儿子来:“哎呀,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当家的,春哥儿真不回来了?” “对呀。”大伯点头道:“信上不是說了嗎?還有不到俩月就州试了。他就不来回奔波,留在老三家裡安心备考了。” “這孩子,回来一趟能花多长時間呀?不知道他娘想他嗎?”大伯娘埋怨道。 “背时婆娘,春天赤水河涨水咯,你叫他坐船啊?”大伯白她一眼。 “那可不敢,這时节走水路,那是闯鬼门关呐。”大伯娘赶忙摇头。 “春哥身子骨又弱,走陆路累着他怎么办?”大伯又道:“再說春天生苗還频繁作案,听說都掌蛮也死灰复燃……” 之前就說過,永宁卫沒有卫学,童生们只能到最近的合江县附考。两地相距甚远,从二郎滩到合江县城足有百裡,而且還不通官道…… 当年洪武爷修的官道,是从蔺城直接北上宜宾的,根本就不经過合江县。一百多年過去了,两地依然沒有大路相连。走不了水路的话,来回只能翻山越岭。 “那可别让他回来了,留在他小叔家好好用功吧。”大伯娘马上沒毛病了。 “不過他不回来,咱可以去看看他。”却听大伯话锋一转,显然也想儿子了。 “好啊好啊!明天就出发!”大伯娘一听就迫不及待了。 “别急,再等半個月。”大伯却是有计较的,考虑周全道:“老三媳妇三月就生了,临盆的时候得有家裡人守着。” “這還像句人话。”老爷子哼了一声。别看他揍老三揍得最狠,实际上老三就是他惯出来的。 当孙子养的老来子,沒办法…… “唉,好吧。”大伯娘怏怏点头。 其实一家人聊天的时候,苏有才一直都在。虽然平时他也不是個话多的,但今夜的苏先生格外沉默…… 出来堂屋,仰头看着满天繁星,深吸几口带着酒糟味的夜风,他才沒那么消沉了。 回房后,苏录正好做完一天的功课,在背今日的第三篇程文。 看到敏而好学的儿子,苏有才释然笑了。 该放下過去,看下一代的了…… “爹,你要是不甘心,就继续努力嘛。五六十還考秀才的老童生比比皆是,你才哪到哪?”苏录背完书,终于顾得上安慰他。 “老子刚放下,你又撩拨我。”苏有才苦笑一声道:“你爹县试都沒過去,差太远喽。不考了,這辈子都不考了。” “如果是因为家庭條件的话大可不必。干娘比我想象的還能干,我估计靠她的分红,咱爷俩一起考都够了。”苏录道。 “钱当然是一方面,但不光是钱的事儿。”苏有才靠坐在床头,神情落寞道:“而是,我已经過时了……” “啊?”苏录正在收拾书箱,闻言转头看向苏有才道:“你又不是個东西,還会過时?” “小子考上书院翅膀硬了,怎么跟你爹說话呢?”苏有才瞪他一眼,又苦笑一声道:“人也会過时的。我当年学的文章是三杨的台阁体。追求的是‘颂圣德、歌太平,平正典丽,适性情之正,咎己自悼之怀。’” “现在這种文风成了洪水猛兽,被大加批判,說是萎靡不振,阘冗肤廓,几于万喙一音,比宋代的‘西昆体’影响更坏。”苏有才无奈道: “這道理我其实是赞同的。可我年轻的时候,朝野上下皆以台阁体为王道,不這么着根本无法进学。” “可当我扭着本性,苦学了十年准备去应试时,风向居然大变。七杰开始复古,把台阁体贬得一文不值,令人猝不及防。這股风气還波及了此地,合江知县卢昭业那條老狗,因为是例监出身,最怕别人說他沒文化。为了彰显能跟上文坛的进步,他居然一個台阁体也不录了,可是害惨了老子……” 苏录默默听着,一脸的同情。心裡却暗暗嘀咕,這是从有才同志嘴裡說出的,第三個沒考上县试的理由了。 第一個是因为老爷子恶了知县,受老爷子的牵连,遂不取。 第二個是因为請知县以诗赋试之,被认为不务正业,遂不取。 這又来了第三個……不過也可以理解,人失败总是要找理由的,以老爹的失败次数,還能找好几個理由呢。 当然他不可能往老爹伤口上撒盐,便扎起嘴巴默默做一個倾听者。 谁知下一刻,却听苏有才语出惊人道:“对了,我已经跟老族长辞馆了。” “啥?”苏录张大嘴巴:“啥时候的事儿?” “就今晚吃饭的时候,我俩一起上茅房,我跟他說了,让他另請高明。”苏有才淡淡道:“放心,我不是受了刺激临时起意,而是已经考虑好久了。” “啊?”苏录合上嘴,他爹做什么决定,還轮不着他来知会。不過還是问道:“为啥啊?這回族裡不是考得挺好嗎?” “那是你和苏淡格外优秀,跟我关系不大,换了谁都能把你们教出来。”苏有才黯然道:“但其他学生沒考上,我却难辞其咎了。” 苏录明白他的意思,书院入学考试固然‘超纲’,但很多蒙学都教了破题作文,结果人家的学生都沒受什么影响,反而還得利了。 当时虽然沒人怪他,但老爹就很不自在,只是后来被学费压得喘不過气,顾不上這儿那儿罢了。 对老爹的第二波打击同样来自书院。忽然推行的‘升斋等第法’,让学生沒法像以前一样,入学后按部就班学习时文…… 春哥儿那会儿,一开始水平差点不要紧,后面可以迎头赶上。 现在是三次考试拿不到分,直接就被退学了,哪還给你慢慢来的机会? 学生入学前,要是沒学過破题作文,基本上就可以判死缓了…… 苏有才的自责可想而知,這段時間整日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苏录看在眼裡,但一来沒工夫细寻思老爹的心事。二来嘛,男子汉都是铁打的,過阵子应该自己就沒事了。 沒想到這回金属疲劳了,铁男直接裂开了…… “其实是因为书院换了山长,理念上发生了剧烈转变,這谁也预料不到的,父亲不能算在自己头上。”苏录实话实說道。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族学裡必须开始教授破题作文了,不然年底剃光头都有可能。”苏有才满嘴苦涩道:“既然要教,当然要按照现在的路数教。我這种過时的老货,還是自觉让位吧。” ps.八股的內容只会出现一遍,我放在公众版,就是想让大家免費看,爱看的看,不爱看的跳着看,不会說我骗钱。虽然這比写故事水日常难多了…… 再者,也就刚入学不得不写得细一点,毕竟一点不学怎么考状元。沒看到从上章开始,已经加快节奏了嗎?精彩故事即将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