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 (已發表)
村裏人誰都曉得二黑逗人，開玩笑能讓人笑破肚皮。
那天二黑回來的時候，村裏老少都不敢認他了。藉着月sè，人們看到他的軀體就像釘在門板上，肌膚髮黃，**着，隱祕處覆蓋着一條褪了sè的毛巾，門板上的那一頭是二黑的衣服，一看便知道是搶救過的，二黑是被一些嚇得魂不附體的村民槓着回村的。
有關二黑的死有多種說法，一種說法，他跟村裏的親戚寡婦**導致猝死的，另一說法，他與衆生爲了那一畝地的糾分，喝農藥自殺的。
二黑死後，一些人還抓着他不放，放空炮，編出了許多荒誕離奇的謠言。人死了，放他一馬又怎樣，如這樣想的話，有人說我太幼稚了，事實上並非這麼簡單。
二
那年，我在鄉下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後來留在村辦中學當民辦教師。
一rì午飯後，生產隊長直喘喘地來到我的住處，通知我，說工作組要召見。一聽到工作組，我渾身直打多嗦，哪敢怠慢，丟下飯碗，趕緊往學校奔去。
工作組設在村辦中學，他們進村沒幾天就搞了幾場批鬥，將予頭指向村裏的四類分子，四類分子被他們整得夠慘的。
工作組組長身高不足一米五，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長得黑不溜秋的，頭頂當中有一片不毛之地。爲了迎合他們，工作組還沒進村，大隊已將他們的辦公場地放在了學校，學校專門爲他們騰出一間教室。
趕到學校，已集中了很多人，工作組長一會兒看錶，一會兒嘀咕着不休：“這小玲怎麼還沒來？就差她一人了。”我看到這場合，斷定一場大的運動又要開始了。
“小玲來了，你坐，據村長介紹，你會畫會寫，這次工作組抽你出來，主要是讓你配合他們。”工作組組長指着那夥人說：“你就跟着他們後面幹一段rì子。”這回我知道，自己已經抽出來了，要配合工作組搞運動。具體做什麼，組長也沒有吩咐。
不rì，緊隨工作組的人往村子裏推進，像鬼子進村似的。
到了村口，“那個王二黑住哪？”工作組長口氣重重地問村長，村長有點像汗jiān：“再往左走六米就到了。”村長直指着二黑的屋。
一聽到“王二黑”，我以爲聽錯了，村裏就一個“王二黑”，那可是民兵營長王二黑呀，一聽王二黑這名，我差點暈厥過去，因爲他待我不薄。找二黑幹啥，恐怕這回他凶多吉少。我感到事情不妙，想溜身給二黑報信，已經來不及了。
其實二黑已經不在家了，早已被工作組以談話爲由將他“軟禁”了，關在大隊後面的一個破草屋裏等着他交待呢。交待什麼？主要是要他交待如何發家致富的。
三
二黑是村裏的民兵營長，三十出頭，皮膚黝黑，當了兩年兵，退伍後一直在大隊當民兵營長。
他這人就是好管事，愛打抱不平。
就在二黑退伍回村不久，剛剛上任民兵營長的他，生產隊開完會，路過一麥地，遠遠地聽得一女孩發出尖銳的叫喊聲，“救命呀、救命呀。”二黑循聲摸去，藉着手電微弱的一絲光線，發現村長的兒子在麥田裏撒野，那小子正騎在村裏的那老實巴交的周南生的閨女身上，正要解自己的褲腰帶，二黑哪肯放過，一個箭步衝上去，將那小子死死地摁住，脫下自己的衣服扔給姑娘，可能用力地猛，那小子經不住折騰，小子的右臂被扭傷骨折了。爲這，二黑還花去了二十五元多錢爲這畜牲治病，從此，村長與二黑結下了深仇大恨。村長在公開場合多次揚言找機會整死二黑。
二黑憑着在部隊學到的本領，回鄉後，勤勞治富，名聲很快出去了，他成了遠近聞名暴發戶，要想知道，在那個時候，搞富裕，一點不容易。可二黑偏不信這個，他養了四頭豬，一百多隻鴨子，家裏蓋起了兩棟似別墅的樓房，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些成了rì後工作組揪他辮子的罪證。
四
這回工作組進村，主要是收集二黑新的資料，看還有沒有搞漏掉的，爲搞更大的運動作準備。
當工作組一行在二黑家門前時，組長掏出筆記本吩咐大家：“不要漏掉一個線索，”他用筆記下了一連串的數據。
“打道回府。”組長對這趟深入場地調查研究，像是很滿意，帶着那幫人回學校去了。
只一夜功夫，第二天早上，當我趕到大隊時，竟然不敢相信，哪怕再神奇，也不可能出現的事態終於出現了，只見大隊的會議室的牆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大字報，大字報上有些句子還用紅sè的筆圈上作上記號，全是些重複的“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深入揭批二黑的大字報。
翌rì下午，學校cāo場上集中的數百人開批鬥會，爲了將批鬥會氣氛搞得更濃些，場面更壯觀，批鬥二黑那天，還將四類分子拖了出來一道批鬥。
只見二黑夾在四類分子當中，批鬥會開始了。
一村民懷着滿腔的憤慨指責二黑，還拿出材料唸了起來：
廣大的農民兄弟們：
今天我們在這裏深入揭批王二黑，這個批鬥會對我們農民兄弟來說非常及時，很受教育和鼓舞，在受教育的同時，我們要擦亮自己的眼睛，要清醒地認識到，走富裕是不行的，我們不能像他二黑那樣，要同他劃清界線。二黑家裏養了魚塘不說，還養了一百多隻鴨子，四頭豬，家裏的罈罈罐罐裝滿了油，還蓋了兩棟樓房，大家想想看，有誰在村子裏這麼大的膽？他雙手沾滿了俺們老百姓的血呀，這一本本賬要同他算清。
批鬥會結束後，農民的講話稿轉到我手裏，一看這筆跡我就知道是村長帶寫的。後來，我才知道二黑爲什麼挨批鬥了，勤勞致富給他帶了麻煩，工作組給他戴上了地富反壞右的帽子。但有一點，人們也不明白，工作組沒來幾天，怎麼這麼快就將二黑抓起來了。
有一陣子，人們曾看到村長跟着工作組，跑前跑後，村裏老少都看得見，人們斷定，二黑凶多吉少，工作組爲了應付上面，取得成果，硬是將二黑打成地富反壞右。
一方面工作組要求與二黑的所有親戚要與之劃清界限，不明事理的二黑親戚，都與二黑劃清了界限，還做出行動來。
五
“小玲，你就依據這些數據和材料畫一批漫畫，這次漫畫展取名爲：《王二黑走向犯罪道路》漫畫展”。工作組長要我於近rì帶着這些數據再到王二黑家去趟，實地看看，看有沒有還可以挖掘的，創作的作品越多越好。
不敢違抗上級的指示，我來到二黑家，從頭到尾看了，用心用筆記着，將在王二黑家瞭解一切全畫了下來。不久，一場聲勢浩大的《王二黑走向犯罪道路》漫畫展在二黑家布開，漫畫掛在二黑家屋前屋後，大隊組織村裏的老老少少前來參觀，甚至比看露天電影還熱鬧呢。
許是二黑的命不好，他死後不到半年，地富反壞右全部被落實政策平反了。二黑也平反了，不久，大隊廣播站播出一條公告：
七七年的七月中旬，人們也許不會忘記，時任大隊民兵營長的王二黑，在村民正忙於雙搶時，村裏的電線線路被人剪斷，就在大家用電最困難的時候，身爲民兵營長的王二黑得知後，主動請纓搶修線路，當他攀上電線杆，天氣陡變，頓時雷雨交加，一個雷鳴閃電，將他擊中，使之落入電線杆旁邊的一個水塘裏，等到村民趕到時，王二黑已經沒氣了。他的死是我們村裏的損失。
這是我在村裏的廣播上聽到的。村裏的廣播站爲澄清二黑的死，專門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爲他闢謠。最後一句話我還記得：“謠言是短命的。”
否則，二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也是我半年後才知道二黑真正的死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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