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月是冷月 (十五) 作者:叹清萧 或许,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绝望,只因你還能去感受、去伤怀。当下,寂灭的空间,九感的丧失,全部凝聚成了呆木,来不及直面死亡,却正在迎接着死亡,這才是真正的绝望。這种死一般的气氛,笼罩着每個人,早已超脱了寻常的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识;更与未那识、阿赖耶识、阿摩罗识永隔。所有海舶已停滞,而停下的永远是人力,停不下的永远是‘地渊’的漩动。随着漩动的海水,百艘海舶已正向‘地渊’的中心缓慢移动,這是一种任何人都察觉不到的移动,只因此刻静止下的不仅仅是海舶上的每一人,就连時間也就此冻结。突然,隐藏在殇沫体内的阿赖耶识赫然觉醒,這是蕴藏着所有前世今生的记忆,并可摆脱六道轮回、超越生死的意识,亦是有情根本的心识。在這样的心识催动下,他的脑海中连连闪动着初入‘天翱门’,拜师郭明轩后,阅得的‘无尘阁’藏書架上的道家着作来。当初,晦涩难懂、完全硬生生记在脑海中的文字,现下已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片刻后,他又似有似无的听到了些许唤声…這唤声绝不是从他周身发出的,而是从目际天海处的‘地渊’正中传扬而出。這也绝不是一般的唤声,而是那早已深埋在心底的柔声呼唤…“冰弦…”他還记着‘冰弦’這個称呼,這是他在‘秋思阁’初见冷溶月后,为其取的名字。亦是他念念不忘的名字,他想大声用自己的名字去唤醒這心底的名字,可是他却做不到…就算心识觉醒,超脱了生死轮回,却阻不下远处‘恶魔’的逐渐吞噬。纵使他心中埋藏着万般情愫,却也始终动弹不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已不再是他的身子,最可怕的是,他连一丝寄托都沒有,哪怕是一柄剑,就算是‘天岚紫霄剑’仍在他手中也好,但他却将剑留给了柳韵锦。他太需要一种力量去唤醒已完全不属于他的躯体了,就好似人们总要定下個目标与方向去奋斗、去前行一般,可事实上,当所有人都陷入恐惧当中时,又何来的目标与方向呢?一人独醒又如何?谁又能在众人皆醉的环境中存活呢?就算是装疯卖傻、袖手旁观,也要先成为一個冷漠且冷血的人。显然,他并不是,他心中有情,亦有牵挂。...死寂的氛围,依旧死寂。绝望的眸光,依旧绝望。就在這只能等待着死亡渐渐逼近的一刻,殇沫的眼前突然闪烁出斑斑生机来,那是灵动且带着希望的活物,那是一排好似大雁的鸟类,正在从他头顶横空飞過的生机…他不禁将目光投向鸟儿飞起的地方,竟发现王景弘正赫然站立在那了望台上,双手仍在放飞着鸟儿的王景弘,神情自若且淡然,他的身影伟岸且泛着光芒。這是天地间唯有的光芒…這天地间,竟真的有英雄…英雄绝非已末路,而是只在危难处…众人在一一飞向天空的鸟儿展翅间,也逐渐恢复了意识,一排排的鸟儿亦在天海间展翅闪烁,它们好似成了這天际唯一的色彩。“哦,你不必這般看着它们,這是箭鸟。”王景弘突然道,“殇沫替我传令下去,众海舶依然跟紧我們的舰船,必须以我們为中心,不得散开!”“我…我嗎?”殇沫沉了声音,吞吞吐吐间透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确不敢相信,一個连自己都不愿再相信的人,又怎么会去相信他人,甚至要去相信一群飞鸟呢?“我…我真的可以嗎?”王景弘低头望着他,淡笑道:“你的武功修为应在暮云烟之上,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就像你会知晓我的航海技术会比郑和大人的要好一样,這是一种无需多言的事情。”的确,這世间有太多无需多言的事情了,比如你根本不需要去了解、去接触一個人,便能知道他的实质与本性;也比如你根本不需要去试探、去猜疑,便能通過眸光的对视去肯定一個人对你的情感。這也许是种阅历,更是一种阅人无数的经验;而眸光的交流,却也等同千言万语的真诚言說,眸光不单单可以对话,更能說出深藏在心底的言语来。或许,這本就是无需過多废话,就算需要,也不過是更真实的接触,更准确的驗證。“怎么,還用我教你如何做嗎?用真气换出声来,即可,”王景弘望了一眼仍在迟疑的殇沫,又侧脸低望向另一边,“传令兵何在?!掌旗官何在?!”在王景弘的连续叫喝下,殇沫低头挪动了一下脚步,他的身子沉重且疲惫,好似被某种力量吸走了全部的精气与气力,但他也猛然发觉,身体总算是能够随心而动了…一声呐喊,震响了天际,這呐喊声突破了天崩地裂的声响,攻破了死亡的气息,在遥遥千裡间回荡,也在遥遥千裡间回响。這是殇沫的呐喊,自然迎来了柳韵锦的回应。在這空前死寂的海面上,两人的相互呐喊声,好似春风一般苏醒着万物,唤回着每個人的朝气…然,殇沫却在呐喊后,又将目光沉沉地移向了還在了望台上的王景弘,這個仿佛神佛一样的男人,就算在传令兵与掌旗官相继登上了望台后,也沒有展露出一丝慌乱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就算是被人称为最接近神的师父郭明轩在场,面对着如此恐怖的深海‘地渊’,也难免能做到如他一般淡然自若…——他真的只是一個宦官嗎?一個从生理上并不完整的一個人,竟能比一個身怀绝世功法的皇子,還要镇定…——他放出去的箭鸟,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呢?眸光偏移间,殇沫的眸子定格在了箭鸟的身上,這状似海雁,却比海雁要小;這嘴儿尖尖,却又红红的;這脚后斜而展,却又短又绿;這尾处凸出一根细长如羽箭般的羽毛,就算带上這根羽毛,整只箭鸟的长度也不過一尺左右…无数只箭鸟在上百艘海舶上盘旋,好似在確認着什么,又在盘旋数次后,飞向更远的地方,有的消失在了天际间,再也沒有回来;有的就算是又重回到了视野中,反倒又朝着消失不见的其他箭鸟飞向的方向飞去…望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殇沫,高声询问道:“王大人,您方才言出,這些是箭鸟。它们又有何用处呢?”王景弘并沒有立即回答殇沫的话,他好似与传令兵和掌旗官交代着很多事宜,却也在挥手示意传令兵退下之时,大笑了起来,“我若說它们能替我們带航,你可愿信?”“能为我們带航…”殇沫,迟疑道,“王大人是說,我們要凭借這些箭鸟为我們带路…走出…走出‘地渊’的范围?”“是的,這是一种生长在我們七洲洋的一种鸟类,船到海洋中后,它们见到船只便会飞過去,在船上之人的头顶盘旋,然后再飞鸣至它们栖息的岛屿之上,”王景弘侧面遥望,他凝望的方向正是箭鸟集体消失的方位,“它们不仅能带我們走出‘地渊’的范围,還能带我們顺利到达锡兰国。”“掌旗官,传我将令,众海舶向后奋力行驶,”王景弘突然严肃了起来,“若海水阻力太大,不能后行,也要全力踩踏,不得让船夫有丝毫懈怠!就算出现了舰头不停转动的情况,也要快速调整方向,向‘地渊’的反方向行驶。”一旁的掌旗官应喝后,他拍了拍掌旗官的肩膀,便缓缓走下了了望台,慢慢的再次来到殇沫身边,“怕嗎?我們真有可能会死在這‘尾闾’之中。”殇沫赫然惊道:“您說什么?海上的漩涡不是‘地渊’,是‘尾闾’?”几乎在同时,传令兵快步奏报道:“王大人,主舰之上的郑总兵想知道前方海域上的大漩涡到底是什么?”“回郑和大人的话,前方海域是‘尾闾’,乃是海眼泄水之处,”王景弘轻叹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殇沫,慌乱道:“這是《庄子·秋水》北海若曰中的记载,我自是知晓的,师父也为我讲解過這些记载,但…我們看到的…真的是‘尾闾’嗎?”“是的,我們面前的正是‘尾闾’,”王景弘,說,“在南浡裡国初闻‘地渊’一說时,我便想到了应是海水的‘尾闾’处,天下之水的泄入地。”“遇到‘尾闾’,寻常船只定是必死无疑的,”殇沫抬头望了望,不停在变换着指令的掌旗官,“就算是我們如此巨大的海舶,想要全力逃脱‘尾闾’的范围,也是避免不了船舰头的不停旋转的。”王景弘,微微一笑,“事实上,我們已经无法辨别方向了,无论用什么方法,在這天崩地裂的乍响,与万丈乌云的遮挡下,都是辨别不了海上的方位的。”“那我們….”“我們只能等…”王景弘再次遥望天际,“等我們放出的箭鸟回来,在這之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地不动。”殇沫闻言,赫然觉醒,原来每一個似神佛之人,并非是沒有惧怕的,只是他面前的王景弘,实在懂得太多,脑中的知识太過于渊博,才能做到无所畏惧的。也许,知识在日常生活中只是能够给人带来便利,但在危难时,知识却能够拯救众生,完全做到临危不乱的去应对所有。…過来良久,在那一望无际的天边,成群的箭鸟再次重现,他们不约而同的朝向王景弘直飞而来,相继在他的头顶盘旋,最后又陆续朝飞来的方向,滑翔而去。无数只箭鸟,来来往往,以王景弘为集聚点,往返在海际之上,将海舶与一個方位连成了一條线。王景弘见状,接连大喜,戟指喝道:“掌旗官,朝箭鸟返回的方向,全速前进!”“得令!”他的喜悦已难以言表,连续翻覆着手掌,并相互搓摩着,“太好了,殇沫,你知道嗎?這些箭鸟已经找到人了,它们只有在找到人迹的时候才会返回的。你看它们返回又飞去的方向,那裡一定就是锡兰国的所在。而,這個方位也恰恰不在‘尾闾’的后方。”“若在后方,我們可能会困在海上,对嗎?”殇沫說,“‘尾闾’的力量实在太大,我們不能向前,也沒有足够的力量与其抗衡向后行驶,侧面行驶则是我們最好的结局。”王景弘,道:“是的,這是我們唯一的结局,也恰恰是我們所需要的方向。”“唯一的结局…需要的方向…”殇沫闻言,猛然心头一触,刹那间钝痛无比,“那么…谁又为她指明這方向呢…”王景弘,诧异道:“什么?她是谁?”殇沫淡淡一笑,飞跃而起,落在海舶船头之上,“王大人,還請您告之韵锦,我已先到了锡兰国中。她听到這些话后,自然也便安心,不会再担心我的下落了。”“什么?”王景弘,连连惊道:“你要做什么?”“我?哈哈哈…”殇沫回眸一笑,再次腾跃而起,“我去做另一件能够让我自己安下心来的事…”话落,他便朝着已在海舶一侧的‘尾闾’正中方向,腾飞而去…王景弘疾奔凑上,却已为时晚矣,只能傻瞪瞪地望着殇沫离去的背影,万般的不知所措起来…“疯了...疯子...那可是這世间最深邃的‘尾闾’啊...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