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話本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他才記起自己究竟要幹什麼,連忙把手抽了出來。
指尖帶出透明的清液,把少年嘴脣上也弄得溼漉漉的,看上去有些許的可憐。
謝歸途恍然間甚至出現了一種輕薄別人被抓包的錯覺。
明明自己只是想給他喂個藥,但這事放在他們兩個身上,卻變得莫名不正常了。
“妄行,你醒了……”
謝歸途擦了擦手,尷尬地不知道作何解釋。
楚風臨卻沒說話,依然虛弱無力地躺在那裏。
謝歸途緩過勁來,這才意識到楚風臨此刻的狀態不太對勁。
他的一雙眼睛雖然是睜開了,但眼瞳卻呈現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暗金色。在這樣近的距離地看來,還能發現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空洞而沒有焦點。
——並不像是真的清醒了的樣子。
看着他的瞳色,謝歸途一驚,隨後心底涼了半截。
怎麼會……
這特別的瞳色,正是魔族的特徵。
初見時,楚風臨的瞳色分明是深邃而透亮的黑色,直到他入魔之後,才逐漸呈現出了暗金色。
魔族與普通人的生理特徵大不相同。
身體出現各種畸變的同時,也會獲得過人的身體素質,極強的癒合能力和生命力,幾乎是百毒不侵,並不畏懼區區屍毒。
與此同時,入魔之人也會逐漸失去一切人類的情感,泯滅人性,變得殘忍嗜血,漠視生命。
楚風臨曾經是他最喜歡的小師弟,一向對他抱有敬意,從沒做出過什麼太逾矩的行爲。
然而在入魔以後,小師弟卻性情大變,犯下了一系列無可挽回的大錯,欠下了滔天血債,不得善終。
謝歸途一直以爲楚風臨入魔將會是很久以後的事,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準備和改變結局。
可眼前的少年神志不清,竟然已經有了入魔的跡象。
原來,從那時候就……
如此看來,先前楚風臨半夜高燒的原因,根本不是中了屍毒。
謝歸途也不知道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緣由。總之,楚風臨的情況和一般修士走火入魔的情況很不一樣,他並不是一朝一夕就癲狂失控。
相反,在這個漫長的入魔過程中,他很少表現出異常。
就連玉虛子前輩都沒發現他已經走火入魔,還以爲他只不過是中了屍毒。
謝歸途有點無力地閉了閉眼睛。
前世的他太過年輕,再加上對小師弟過分的信任,竟然毫無察覺。
這時候的楚風臨才悟道期的修爲,卻能在癲狂之下殺死衆多邪物,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
世間何來那麼多的巧合?
“妄行……”
謝歸途的臉色沉了下了,嘗試着喊他。
楚風臨用一雙冰冷的暗金色眼瞳直勾勾地看着眼前,沒有迴應,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在看他。
謝歸途俯下身,把臉湊到他面前,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試圖喚醒他:“妄行,你認得出我是誰嗎?”
楚風臨意識模糊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依然沒有迴應。
謝歸途一陣揪心。原本撐在身側的手攥着錦被,逐漸收攏,緊緊捏成了拳。
現在看來,楚風臨之所以入魔,竟可能和他自己也脫不開關係。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謝歸途在牀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直到楚風臨再度合上眼睛,又陷入了昏睡,他才站了起來。
對着鏡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樣,竟然顯得有點凌亂和狼狽。
正在束髮的時候,他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眼睛往楚風臨那邊瞄了一眼,確認後者沒有異常,謝歸途才說:“請進。”
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陳如意探進來一個毛絨絨的腦袋:“仙君,我說忘了說了!如果藥丸太大喂不下去的話,可以用水化開給他服用。”
謝歸途束髮的手一頓,表情酸澀:“……”
不早說。
天色漸暗,案臺點上了燈。
謝歸途坐到了窗前,面前是鋪開的信紙。
陳如意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他旁邊,一邊幫忙研墨,一邊還美滋滋地哼着小曲。
他被師姐指派來照顧這兩位來自北斗劍派的客人,白天不用去上課,晚上也不用去學習煉丹,心情很好,哪怕是幫忙打雜也很高興。
謝歸途拿起狼毫筆,湊合沾了沾陳如意研得不太均勻的墨,準備先寫封信給師父。
他倒不是沒有更方便的傳訊方式,不過眼下他靈力耗竭,所傳訊的內容又不方便讓其他人知道,就用回了這最傳統方式的傳訊方式。
在信中,謝歸途將他們在九霄城的事詳細地交代了一遍,還私心問了問師父,是否知道什麼抑制入魔的方法——他曾經聽師父提起過,在入魔的初期,並非完全沒辦法阻止。
雖然希望不大,但總歸還是有機會補救的。
謝歸途這樣安慰着自己,擱下了筆,然後召出了他的信使。
一隻散發着金色光芒的仙鶴悄然出現,停在了窗臺上,收攏了翅膀,而後將長長的脖子從窗口探了進來。
謝歸途把信封好,遞了出去。仙鶴把信銜在嘴裏,振了振翅膀,搖搖晃晃的起飛了。
很快,那信使仙鶴化成漫天破碎的金光,逐漸融入黑夜之中,消失不見了。
一直看着它徹底消失不見,謝歸途才站起身來。
陳如意看得小臉通紅,連墨都忘了研了,只顧着憧憬道:
“真希望我也能養一隻靈獸,幫我送信……啊,靈獸光用來送信實在是有點可惜,我聽說有的宗門弟子還能夠御獸戰鬥呢!”
打鬥是他最不擅長的技能,若是能養只靈獸代勞,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可做完了美夢,隨即他又苦惱起來:“……可是我連築基都還沒成功,什麼時候才能養上靈獸啊。”
陳如意擡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不小心把墨也給沾上去了,臉上黑糊糊的一片。
謝歸途遞過手帕,讓他擦擦臉,隨後溫聲說道:
“你爲什麼要修仙?”
陳如意一愣。
從小到大好像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
他爲什麼要修仙?
爲什麼……
陳如意難得託着下巴,莊重地思考了片刻。
終於,他還是吐露了內心真正的想法:“我也不清楚我爲什麼要修仙。”
“可能因爲我父親是修仙,我爺爺修仙,我太爺爺修仙,往上祖宗十八代全是修仙的,所有人都覺得我也應該修仙……但仙君,你也看到了,我在這方面是真的沒什麼天賦,如果讓我自己選擇,我寧可當個擺地攤賣話本的。”
“生在修真世家,旁人難免會對你有這樣的期望。”
謝歸途點點頭,對他的身不由己完全能感同身受。
“……但我們也不是生來就非走修仙這條路不可,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就志不在此,從來不曾練氣修仙,過得照樣快活。”
陳如意聽完,眼睛頓時亮了一下:“真的嗎!”
謝歸途誠懇道:“真的。”
陳如意頓時雀躍了起來:“那我改行擺攤賣話本,也是可以的?”
“……”謝歸途可沒這麼說。
萬一陳如意真的放棄修行跑去賣什麼話本的,凌霄子會不會找他算賬?
但謝歸途還沒來得及再說點什麼找補,就已經被這小子拉住了衣袖。
“仙君,給你看個好東西!”
陳如意小臉通紅,興奮地拉着他出了門,屁顛屁顛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進門靠牆的位置擺了一個沉甸甸的書架,陳如意拉着他走到了那個書架面前。
謝歸途掃了一眼,看見書架上擺了許多書籍。
《龍魚文書》……《集神錄》……《道藏》……
這些都是些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書,屬於仙門弟子從小必讀的書目,謝歸途都已經看得不能再熟了。
但是陳如意神神祕祕地抽走了一本放在最外層的《太乙玄靈真文金書》,頓時,藏在後面的一些另一批書籍就露了出來。
比起那些包裝典雅的正經書,這些薑黃色且粗糙的封皮顯得不同尋常。
謝歸途也很少見到這樣簡陋的書籍,看起來像是民間粗製濫造的。
但陳如意卻把這樣的一些書冊當成寶貝似的藏在書架裏層。有些書頁都有些翹角了,也不知道他翻來覆去地翻看了多少遍。
謝歸途隨手拿起了一本,只見書的封面上面寫着幾個大字:
《被假少爺退婚後我嫁給了京城首富》。
“……”什麼東西。
陳如意把那些話本都抽出來,大方地拿給謝歸途看。
“仙君,這些都是民間近來暢銷的話本,很好看的,比什麼《太乙玄靈真文金書》有意思多了!”
謝歸途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好意思對陳如意說,這《太乙玄靈真文金書》就是你師父凌霄子編寫的。
陳如意幾乎將半個身子都鑽進了書架裏,撥開那一大堆花裏胡哨的話本,抽出了壓在最下面的書冊——這冊書的封皮格外粗糙,紙頁被翻得格外皺。
內心掙扎了片刻,陳如意最後還是扭扭捏捏地用雙手把這個話本遞了過來。
“這本是……是我自己寫的。仙君,你能不能替我看看,我有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謝歸途低頭掃了一眼書名:
《修仙後四個元嬰期大佬都獨寵我》。
謝歸途:“……”
陳如意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說道:“我都忘了,仙君你可能沒看過這樣粗鄙的東西。你要是不喜歡就算——”
但謝歸途已經坦然地接了過去。
“沒關係。”
話本而已,他又不是沒看過。
房間裏。
楚風臨悠悠轉醒,只感覺到渾身疼痛。
但他睜開眼,做的第一件事卻不是檢查自己的傷勢如何,而是慌慌張張地坐了起來。
“……師兄!”
謝歸途正坐在他旁邊,靠着牀頭,下來手裏捧着一冊書翻閱。
此時他已經換了一身寬鬆的衣裳,長髮披散下來,看起來極爲放鬆。
“嗯。”聽到動靜,謝歸途緩緩偏過頭來。暖色的燈光柔和瑰麗,映着他側臉清晰漂亮的輪廓。
目光交匯,少年難以抑制地呼吸一窒,眼眶頓時泛起了紅。
謝歸途發現他瞳孔的顏色恢復了黑色,有些驚喜。但見他神情還是愣愣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伸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臉。
“怎麼,還沒清醒嗎?”
少年抿着脣不說話,只是眼眶泛紅地盯着他看。
謝歸途被他這如有實質的灼熱眼神看得有點發臊了,正要收手,手腕卻冷不防地被少年握住。
謝歸途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冷不防被拽了一下。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人緊緊地抱住了。
少年臉埋在他頸間,沉默不語。
過了好半晌,他才悶聲喊他。
“師兄。”
謝歸途聽出了他聲音裏的哽咽,正不知道說什麼好,忽然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滴到了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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