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無情

作者:十權
只見那女鬼露出了一點慘淡的笑容,用那雙失去了溫度的眼睛看向了謝歸途:“既然你聽過我的名字,應該也聽說過一些關於我的事吧。”

  “……略有耳聞。”謝歸途也斟酌着把攥緊劍柄的手放了下來,“師父曾經跟我提起過前輩,您曾是崑崙仙尊座下的大弟子。”

  女鬼嘆息道:“當年我和你師父是在須彌山盛會上結識的。我們二人打了個平手,相約日後有機會再比試一次,卻再也沒有找到機會了。”

  聞言,謝歸途和楚風臨二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了幾分驚異。

  ——不愧是崑崙仙尊座下大弟子,眼前的女鬼年輕時竟然能和他們的師父北斗劍聖打個平手。

  但謝歸途更加感到不解了:“我聽人說您離開崑崙山後,已經歸隱山林,可爲什麼……”

  女鬼淡淡地看了一眼銅鏡之中自己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嘆息道:“你是想問我爲什麼會淪落至此,是嗎?”

  謝歸途謹慎點頭:“前輩究竟遇到什麼難處,可以告訴我們。”

  崑崙仙尊雖然性格清冷孤傲,但他依然是心繫蒼生的一代仙門翹楚。即便是親眼所見,謝歸途也不敢相信仙尊門下曾經的大弟子會成爲爲禍百姓的惡鬼。

  女鬼的目光在面前的二人之間逡巡片刻,似乎在思考什麼:“你們北斗劍派可以隨便談情說愛嗎?”

  談情說愛?

  謝歸途下意識看向楚風臨,後者也恰好看向了他,目光對視的瞬間,謝歸途意識到面前的女鬼似乎還是誤會了什麼。

  但他也沒有特意去解釋,只是回答說:“北斗劍派的弟子一向敢愛敢恨,雁北謝家祖祖輩輩也都是性情中人。”

  “是了。”女鬼說着,目光已經越過了謝歸途,看向了楚風臨,“你和我一樣是水靈根,你也是北斗劍派的弟子?”

  “妄行是我師弟。”謝歸途道。

  女鬼沒有好奇他爲什麼會和師弟成親,她更好奇的是楚風臨是如何進入北斗劍派的:“可北斗劍派歷來不都只收風靈根的弟子嗎?”

  不等楚風臨開口,謝歸途已經開口替師弟解釋了。

  “妄行天資過人,即便是水靈根,劍術修習得一點也不比旁人差。”

  謝歸途的語氣斬釘截鐵,似乎對自己師弟的能力非常信任。女鬼則嘆氣道:“可惜我在仙尊門下修習的是無情道。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拜入北斗劍派的。”

  謝歸途聽出來她在開玩笑,可看着眼前的女鬼頂着一張慘白僵硬的面孔開玩笑,實在是沒有人能笑出來。

  “我並非是再說玩笑話。”女鬼則一眼看破了他在想什麼。

  “祖師爺認爲,人類摒除世俗的□□以後,才能更接近於神,無情道修行極爲嚴格,必須斷絕一切的紅塵俗事。這也是爲什麼,琉光十二宮所有的弟子都必須改姓爲琴。”

  謝歸途點頭:“是爲了告別過去,切斷他們和世俗的最後一絲聯繫。”

  “沒錯。”女鬼道,“我們琉光十二宮之中,有六宮是男修,另外六宮是女修,彼此之間並不來往。我和女修們一同長大,心無旁騖地修習無情道,懵懵懂懂長到二十多歲,卻完全不知道情愛爲何物。”

  謝歸途垂眸看了一眼她腳下的那雙紅繡鞋,沒有插嘴,靜靜地等着她把話說完。

  “可人就是這樣,越是壓制什麼,就越想追求什麼。當時我畢竟年輕,第一次下山歷練時,我遇到了一個男子。”女鬼面無表情地講述着自己的過去,彷彿不願回想一般,“他學識淵博,善解人意,我與他兩情相悅。他分明那麼怕鬼的一個人,卻陪着我四處捉鬼。同遊了幾個月後,我便懷上了身孕。”

  聞言,謝歸途一驚。

  無情道破,怪不得她離開了師門。

  “修習無情道,若是有了世俗情感這樣的絆腳石,對修士而言十分危險,極有可能走火入魔。”

  女鬼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謝歸途竟然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幾分痛苦:“如果我繼續修行,這孩子一定活不下來……要麼胎死腹中,要麼生下來以後被棄置在深山等死。”

  聽她說到這裏,謝歸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琉光十二宮的修士大多數都是水靈根,而他們在南棲山遇見的蛇怪,也自稱是因爲偶然吃了一名嬰孩開了靈智。

  天生水靈根的嬰孩被深山裏的蛇吞喫,莫非就是因爲無情道釀成的慘劇?

  女鬼臉色愈發慘白,繼續說道:“是我修行不當,的確產生了世俗的情感。於是我做出了此生最大膽的一個決定,我想留下這個孩子。”

  謝歸途道:“前輩是因此離開的?”

  女鬼點頭道:“沒錯。但琉光十二宮有規定,弟子若是要離開,就必須廢去自己的一身術法和靈核,徹底與門派斷絕關係,且再也不能回來。”

  說到這裏,女鬼抖着手揭開自己胸口的衣襟。

  ——她胸口的位置有一個極爲嚇人的窟窿。傷口雖然已經癒合不再流血,但這顯眼的傷痕卻無法消除,看上去就令人感同身受般的胸口隱隱作痛。

  生生挖出了靈核,那是尋常人無法忍受的生不如死的痛苦。謝歸途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一絲憐憫。

  “……可是後來我才發現,那男人先前那些溫文爾雅都是裝出來的,實際上他是個嗜賭成性的傢伙。”

  女鬼放下了衣襟,語氣陡然又冷了幾分:“他貪圖我的容貌和法術。可挖出了靈核,失去了駐顏之術,我變得比一般人還要憔悴,蒼老,脆弱。他待我也大不如從前。”

  “再後來,他還不起賭債,把我們的孩子賣了。”

  “他說只要贏回了錢,就把孩子贖回來,於是就這樣騙走了我占卜用的雙魚玉佩。有了法器作弊,他在賭場裏賺的盆滿鉢滿,可我親眼看見那些輸家破人亡,活不下去要尋短見了。”

  女鬼仍舊無法做出太明顯的表情,但她咬牙切齒道:“最可恨的是,他賺了個盆滿鉢滿,卻並沒有如約把賣掉的孩子找回來——因爲這負心漢壓根就不認識買主,根本找不見了。”

  “我不同意他用法器作弊,他竟然跟我動起了手來。他打了我,爭執間,這雙魚玉佩被摔成了兩半。”

  女鬼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這件法器與我命脈相連,玉碎了,我的氣數也就盡了。”

  她堂堂崑崙仙尊座下弟子,放棄了一切與人私奔,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屈辱極了,也後悔極了。

  “對於此事,我也很後悔。對不起師門,也對不起師父。”女鬼黯然道,“但你們相信我嗎,我從來沒有殺過人,並非是兇鬼。”

  謝歸途點頭道:“這一路上我都沒有感受到什麼煞氣。可是前輩,你知道常家小姐的夫君是怎麼死的嗎?”

  “當然知道。樊四那負心郎非但負了我,還裝模作樣地大獻殷勤,又把當年對我的那一套用在了常家小姐身上。”女鬼冷笑道。

  “……原來那人就是樊四?”

  “沒錯。在我死後,樊四那負心郎不知聽了什麼江湖術士的話,說我生前法力高強,死後自然有辦法找他復仇。他心虛,怕我找他索命,便花了大價錢向那江湖術士請教。”

  “他依照那術士的說法,對我的棺材做了手腳,將我的死魄困住,換上不配套的喪服和喜鞋,然後故意擡着我的棺材四處衝撞迎親隊伍,令我的鬼魂不得安寧,不得超生,只能徘徊於這個小小的雁陽鎮上,無處求援。”

  女鬼的語氣依舊冷淡,卻充斥着難以言喻的酸澀。

  謝歸途也忍不住驚訝。

  原來最早在雁陽鎮上弄出“撞煞”一事的始作俑者不是她,竟然是樊四自己。

  “至於那樊四的死因,他自己心虛,就是看見我之後自己把自己嚇死的。”

  常宅裏,所以赴宴的賓客都已經陸陸續續地走了,留下滿桌子的杯盤狼藉。

  夜已經深了,此時人去樓空的寂寥,和先前的熱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顯得這座空蕩蕩宅子更加冷清了。

  常老闆站在大門口,焦急地原地踱着步。

  他等了許久,那兩位仙君都沒有出現。正當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遠處的街角忽然出現了一點亮光。

  那亮光晃晃悠悠地直朝着這邊來了,常老闆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在發光,緊張地嚥了咽口水,有些焦慮地看向謝影。但是後者一直在擔心師兄,注意力全然不在這裏。

  等那點亮光晃悠着越來越近,火光逐漸放大,變得越來越清晰,常老闆這才認出那隻不過是燈籠發出的光線。

  在那盞提燈之後,竟然是他的女兒在老婆子的陪同下,來找父親。

  雖然常小姐還有些形容憔悴,可神智已經清醒了。

  一見到父親,她便紅了眼眶:“爹爹。”

  常老闆見女兒沒事,喜極而泣,與她抱頭痛哭。

  過了半晌,常老闆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一邊抹着涕淚,一邊問女兒:“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常小姐紅着眼眶,搖了搖頭:“樊郎竟然想要殺我!”

  隨即她便把當晚發生的事情向父親娓娓道來。

  原來,當時的幻境之中,女鬼拿出一把刀,對他們說,自己說是故意破壞別人姻緣的。

  他們這對新人之中只能活一個,若是誰殺了另一方,就放了誰。

  常小姐自然是不會去拿刀的,可誰成想,那嚇瘋了的樊四竟然二話不說就拿起了刀,舉刀便刺。

  常小姐跑不快,很快就被追上了。眼看就要被他刺種之時,那女鬼忽然又出現阻止了他。

  樊四一看到那女鬼的真容,不知怎麼的,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竟然活活地被嚇死了。

  聽女兒說那鬼怪如此厲害,常老闆也忍不住擔心起來,嘀咕道:“也不知道兩位仙君能不能應付,他們到現在還沒回來……”

  但是謝影卻抱着胳膊,冷哼了一聲:“瞎操心。我師兄法力那麼高強,區區一些孤魂野鬼算什麼。”

  話音剛落,洞房的門忽然“砰”的一聲打開了。

  “師兄!”眼見着謝楚兩人忽然回來,謝影喜出望外,趕忙迎了上去。

  可走近一看,他卻忽然發現楚風臨的脣角上沾了點胭脂。

  ——新郎自然是不用塗胭脂的,只有新娘需要塗。

  謝影見狀,愣了一下。

  真沒想到,師兄爲了抓住危害百姓的女鬼,竟然犧牲到了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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