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陈郎
這些事,云津便慢慢都部署好了交由顾显具体去做。顾显也不负乃姊所托,帮助许仲虎在蜀军中先挑选了两千人,组成第一批骑兵,由顾显带着他手下的戎人亲自训练。
還是在二月间,令狐嘉树正赶往巴郡时,便由顾显和许仲虎牵头准备了一场赛马会,邀請了蜀州几乎所有上层官员以及世家巨室前来观赏。就连许夫人也来了,只不過是在看台最中央蜀州牧位置的后面,用轻纱搭遮,那白纱是上好的吴丝织成,轻盈清透,虽外面人看许夫人处十分朦胧,却一点不耽误她看赛马。
如果說蜀锦是工艺繁复,尽占雍容华贵之美的话,蜀丝就是轻软透滑,悉得钟灵毓秀之韵。
其实许夫人对赛马并不感兴趣,她之所以来不過是为了做做样子,好为许仲虎的骑兵营撑点面子。但是蜀州高官巨家们却因为物以稀为贵,看得颇有意味。
一位大夫看了后,便对身边的慕容樘說道:“慕容先生见多识广,可曾见過這赛马盛况?”
慕容樘捋须而笑:“倒曾在荆州见過一两次,襄樊间那些王孙公子们最喜歡玩這個。”
“倒有点意思,不過只怕看多了就无趣了,還不如我們蜀地的歌舞呢。”
慕容樘笑而不言,這些终生闭塞于蜀地的老先生哪裡知道,荆州赛马并非只是比拼马的脚力,也并不仅是炫耀马技,更多的是赌马和争风头。但蜀人向来并无此戏,他說着一偏头向他身后的慕容平原道:“平原,你過来。”
慕容平原便忙往前挪了挪,问:“父亲有何吩咐?”
慕容樘低声道:“蜀人向来不喜赛马,但如今雍都来的使者既然将這盛事带来蜀地,且要组建骑兵,只怕荆州赛马的风气会渐渐传入。這是我們的机会,你看平川那小子在荆州赚的盆满钵满,有三分之一是来自赛马。你不如趁此机会和雍都使者谈谈马匹的事情,莫要被别人抢了先。”
慕容平原见父亲說得有理,脸上却有些为难:“父亲可能不知道,這次来的使者,一個是令狐校尉,他现在去巴郡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剩下這一個使者,父亲知道是谁吧?”
慕容樘见了儿子的样子,不由叹气:“就是和你退了婚的那顾家的女儿嘛。那有什么好怕的?”
“当日我們拖着不成婚,只怕她记恨呢。如今听說她是威烈将军幕下的参军,在雍都說话很有几分分量。”
慕容樘摇摇头:“平原,拖着不成婚可也沒說取消婚约不是?当日提出退婚的人是她,不是你!她找不出你的错来。她能当威烈将军的女参军,就不是個心胸狭隘的女人。你去和她谈马匹生意,這是事关雍都利益得失的,不是让你谈私事。你這孩子就是這点不好,忒沒些气度胸襟。”
慕容平原见父亲语气严厉,便唯唯诺诺着答应了。慕容樘心中不悦,却也无法,知道自己這儿子比起侄子慕容平川来不止差了十万八千裡,可也无法,只能趁自己還在,多多引导他,不說像慕容平川似的,总也得能守成才行。所以他才放手让慕容平原去和雍都使者谈。
一时之间场上两骑赛得难舍难分,皆是顾显手下戎人。同样的马到了他们手上,不但马速出奇的快,马上之人還能相互之间边赛马边斗上一斗,腾挪闪躲于马上马下,辗转翻滚于马背马腹,甚至一边骑一边射,也能百发百中。到底是马背上的部族,這些戎人在马上随意举动,便犹如鱼游江海、唾手探囊般百种灵巧,仿佛马随心意,也仿佛人随马意,两相配合,却仿佛天机一出。就如第一流的剑客,出招之间,随心所欲、行云流水。戎人与马,也是如此行。
云津含笑问顾显:“你在西戎這两年就学的這個?”
顾显便“嗯”了一声,眼睛不离场上:“你看左边那個一会就会败下阵来。”
云津也瞧了一眼,看不出左边的有败落之象,谁知几個回合后,左边那個便被右边的用刀柄一搠,落下马来,那落马的就地一滚便翻身而起,也极是灵活,但风度极好,并不死缠烂打,自行下了场。
“你怎么知道他会败落?”云津奇道。
“你看他势头很猛,但一些细节处理的不好,比如……”顾显转過头来看了云津一眼,便笑道:“长姊怎么也对這個感兴趣?此时我便說出来原因,长姊也未必懂,不如以后我教你吧。那时候你就能看懂了。”
云津摇头道:“罢了,我可学不会。我就问你你学了两年,比刚才场上二人如何?”
顾显思忖笑道:“虽懂,但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比如我学了两年,還是左王亲授,日夜苦练。其中关窍技法都心知肚明,但是真正实战起来,力量不够,发挥不出心中所知的一半。我說句实话,我們汉人比戎人,就骑术来說,先天就不足,再练习也终要处于下风。”
“也就是說我們的骑兵比戎人是绝对不行了?”
顾显想了一想道:“只从力量角度而言,至少目前是不行的。他们从娘胎裡就带来的這股子和马匹的热乎劲,祖祖辈辈就在马上生活。但他们也有缺陷,那就是战术上不大讲究,所以就连我這样的半吊子去了,也可以给左王出出主意。”
云津显然不是在想他所想的問題,忽而问:“你手下這一百人可靠嗎?”
顾显点点头:“我从前帮過左王,他要赏我封地奴仆,我本来不要。但這一百個人是奴隶,当时因为逃走犯了禁。他们那裡从主人家逃走惩罚很重,为首的自然要处死,随从的也会被绑到马尾上拖行数裡,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运气。我刚好碰上了,就請求左王从他们主人手中赎买了他们。”
云津便笑:“他们就很感激你是吧?”
顾显却仍是摇头:“戎人不比咱们,他们虽感激我,却未必真心服我。戎人生于苦寒之地,最敬重的是力量。直到有一次一個部落叛变,我带着他们出奇兵,立下大功,然后請左王除了他们奴籍,并把我的草野租给他们,除了向我缴纳一定的马匹和草料外,剩下的都归他们,那自然比一般的奴隶能干,所以不但我的马匹越来越多,他们也都富足起来,這才真心服我。”
“哦,原来戎人也是重实力和利益的啊。”云津带着点调侃的意味說道:“那和我們汉人也沒什么不同嘛。”
顾显低头垂思,想想也的确如此,就笑了:“哎别說,還真是這個道理呢。”
“子隐,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可以用這些戎人做些大事。”
顾显便问:“能做什么大事?”
云津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先想想,等回了雍都我同将军商议一下,看可行不可行再告诉你。”
顾显忽瞥了她一眼:“你和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云津顿了一顿,道:“什么怎么回事?我和他沒事。”
“当初西戎左王送我回来时,說令我回来送阿姊成婚,如今怎么将军又娶了豫侯之女?是不是他……”
“子隐,我和他……沒有谁对谁错……总之是结束了。”
顾显见云津神色凄楚,心中不忍,正想再說什么,忽然有衣着华丽的侍女款款走来,到云津身旁,低声說道:“顾参军,請移步,我家许夫人有請。”
云津便仰首望向高台最深处的白色纱帐,起身随那侍女而去。都尉钱斌忙带人跟上。从官位品秩上来說,二人级别差不多,但是云津是韩高靖亲信,权限并不同于普通参军,且她足智多谋,尽人皆知,若非是個女子,就并不仅仅是個参军了。何况她和令狐嘉树私交也极好,令狐嘉树临行前嘱咐钱斌一定要保证云津安全。所以這钱斌自然就以保证云津安全为务。
云津便叫過钱斌来:“钱都尉,许夫人是女眷,一会不要太靠近了。”
钱斌便点点头,低声道:“参军請放心,這裡面有暗卫。”
云津再不迟疑,随即去要往那白色纱帐处走去,谁知那侍女悄悄說道:“夫人不耐烦看這赛马,說太单调了,要邀請顾参军与她一同游一游夫人的私人园林,车子也是备好的了,参军這就去把吧,夫人已经先行一步了。”
云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见场外早有香车等候,只得去了。此后云津坐上车,许夫人指派侍奉云津的随从在后跟着,钱斌也只好跟上。一行人摇摇摆摆便到了一处园林。
這园林并不比蜀州牧府邸的威严华贵,却是一处风景宜人、适于踏春的所在。亭台楼阁、烟柳画桥自是天然随意,更兼此时春风柔暖、山水青绿,真是天府佳处,与秦川不同。
然而如此园林盛景,并不是人人都能来的,這竟然是许夫人的别院。云津听了侍女随口說起,不由感叹起来,若是许夫人今春不来的话,仍要枉费人力、财力供应此处打理,不但辜负春光,且是绝大浪费。而想赏這无边春色的人却想来也来不了。
云津由侍女导引来此的时候,早有侍从来此准备好了赏春的点心酒水,一应坐卧之处也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到了一处翠竹名花相映成趣,春波绿水蜿蜒缭绕的亭台处,却见装扮一新的许夫人果真已经等在那裡了。
這是云津第一次见到许夫人,她自己固然是個美人,可是仍被许夫人的雍容风仪所打动。
云津自小也常被人赞为清丽绰约,而她所见之女子,如娇俏宜人之宛珠,温婉飘逸之烛萤,英姿高雅之韩宛月,乃至于当日长乐馆中那些绝色们,都各有所长,今日见了這许夫人也大为感叹。這许夫人论其五官,放在天下美人中也并不如何出色,且也已经過了女子最美年华,但按年龄的话应该是三十岁上,然而其容光胜人,自与二八佳人可比。而那一双眼睛勾人夺魄,流动着成熟妩媚的韵律,就非少年女子所能比的了。若以名花作比,牡丹秾丽不足以表其雍容华艳芍药妩媚不足以尽其妖娆旖旎。
云津略一打量便上前行了礼,那许夫人也笑吟吟請她坐。這水亭上虽也是木质地板,但這個季节早晚犹有乍暖還寒之时,所以此处并不像室内一样席地而坐,而是四面设了胡床,胡床之间又有桌案陈列当季糕点。云津便猜度着在客位上坐了下来。跟她的人则在水亭不远处依例守护。而都尉钱斌因身份不低,亦在水亭外设坐相待,自有许夫人亲信家臣陪侍。
“顾参军好個美人,怎么舍得将這红颜扮作個须眉模样?”许夫人话语清倩,目光波动,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
云津便道:“夫人谬赞,妾比之夫人,就如蒲柳蓬草愧对倾国名花。”
云津略略自谦,却并不回答许夫人问话,许夫人仍旧笑容动人,也并不追问。恰在此时,侍女上前禀道:“夫人,陈参军来了。”
许夫人原本挂着懒懒的笑,此时一听陈延来此,立时笑逐颜开:“陈郎来了,
快快有請。”
云津见了许夫人這样,心裡一跳,虽說“郎”這個字,在当今之世除了女子称呼心爱情郎外,也常常用作对俊美青年男子的泛称。可是配上许夫人那笑容和眼角堆起的意态,云津总觉得二人之间大有意趣,或者至少這许夫人对陈延大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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