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纏綿疏離
立於寒風,沉默許久才又開口。
“母親走後,我失血過多,暈厥過去,等我醒轉,翻遍了附近的草堆,不見妹妹的蹤跡……”
“我不知她是被追兵帶走,還是自行離開,沿途尋找,直到找到母親的遺體……”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很久。
“後來,是我現在的父親收留了我。”
當時的謝夫人爲了擺脫齊國追兵,選擇了逃往幷州地界……
是裴衝的親隨發現了他。
當時,小小的孩子正在刨坑葬母,土灰色的衣裳,滿身血污,沒有包紮的傷口淌出鮮血,滴入了土裏,滴到了他母親的身上。明明身量還沒有長成,臉上的堅韌卻似大人模樣……
天地冰冷,寒風刺骨。
他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
親隨將受傷的孩子帶到了裴衝的面前。
當時的裴衝也身受重傷,下肢不能行走,而且家中無子,老母親病重,夙願難填。
這個孩子撿得正是時候。
裴衝躺在病牀上,問了孩子四個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長域。”
孩子不會說謊。
兩個字,沒說姓氏。
裴衝唔一聲,“謝七郎,謝獻之子。”
他受了傷,但坐鎮幷州,身爲主帥,齊軍大肆搜尋“謝家餘孽”的消息,並非一無所知。
然後他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忘得掉嗎?”
一夕之間,從養尊處優的謝家嫡子到無家可歸的亡命逃犯,家破人亡,無盡深淵,人生天翻地覆,命運也因此被改寫……
血泊中的母親,戰死幷州的父親和謝家軍冤魂,都在看着他。
孩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而是反問,“若是將軍你,忘得掉嗎?”
裴衝點點頭,接下來問了第三個問題。
“我是裴衝,你大概聽說過我。幷州一戰,你失去了父親,我殺的。我傷了雙腿,你父親砍的。你可恨我?”
孩子搖頭。
“將軍征戰沙場,各自爲政,各領一軍,你與我父本無仇怨,唯有使命。你沒有錯,我不必恨。”
裴衝沒有想到這麼小一個孩子,竟有這樣的胸懷和見識,又悲又喜又感慨,然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可願做我的兒子?改頭換面,承我香火。”
裴獗當年的回答是,“你救我命,我養你老。”
馮蘊再一次感受到窒息。
爲他。
爲當年那個命運多舛的小七郎。
“你受苦了。”
裴獗沒有說話。
一晃眼已是十幾年過去了,再念及那一日的事情,他幽深的黑眸裏,一片荒涼。
“這風聲,跟那天很像。”
突如其來的感慨,聽得馮蘊心酸。
“你還記得妹妹的樣子嗎?她……究竟是不是李桑若?”
裴獗搖頭,漆黑的眼裏冷淡一片。
“記不得了。是與不是,都是唐少恭的一面之詞。”
唐少恭方纔說的話,馮蘊都聽見了。
不需要裴獗再來重複。
唐少恭說,他是從幷州戰場的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僥倖活命,卻發現無處可去。
謝家軍全軍覆沒,謝獻被抄家。他在亡命潛逃時,得知齊軍在搜尋謝家餘孽。
得知少主還活着,唐少恭大喜過望。
爲報主公大恩,他也跟着尋找……
是他最先發現哭着找孃的謝家千金,小女郎告訴他,哥哥死了,阿母不見了……
他帶着孩子到處找謝夫人,可惜晚了一步……
看到謝夫人被人凌辱,他孤身一人又帶着孩子,不敢上前搭救,等安置好小女郎再回頭,謝夫人已是一具屍體……
爲免打草驚蛇,他忍辱離開,帶着小女郎四處尋找少主的下落。然而,始終不得消息,不得已,他只好帶着主公家的女郎,投奔了當年的幷州刺史李宗訓……
李宗訓看到那孩子第一眼,就十分喜愛,正巧夫人夭折了女兒,悲痛欲絕,便將她養在了膝下,取名李桑若……
唐少恭還說,他做了李府幕寮後,並沒有停止尋找少主。可天下之大,尋人如大海撈針,他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找,終究是錯失了。
再次得見,是在一年後的中京,他一眼就認出了少主,卻從旁人嘴裏得知,那是裴大將軍的兒子,姓裴名獗……
於是,他不再與裴獗相認,而是默默等待,等着少主長大成人,同時,他在李府裏盡職盡責,一力襄助李宗訓,從幷州刺史,做到大晉宰相……
他得到了李宗訓完全的信任。
不料少主長大,好似全然記不得謝家的血海深仇,不僅認賊作父,待裴衝至親至孝不說,還迷戀上仇敵馮家的女兒,娶爲正妻,恩寵有加,當寶似的護着……
唐少恭說,看到這番情景,他痛心疾首,這纔不得不出手……
從煽動李桑若對付馮蘊,拆散少主的姻緣,再到一手推動李氏父女和裴獗的反目,逼得裴獗走上極權之路,加九錫到獨攬大權,中京事變到鄴城覆滅……
“確實是一面之詞了。”馮蘊笑了笑,柳眉微揚,“畢竟李宗訓死了,還是唐少恭親手射殺的。死無對證呢。”
裴獗眼中波瀾不驚,點點頭。
“我不全信。”
馮蘊突然笑道:“那下一步呢,他準備讓你做什麼?復仇之路,可是沒有走完呢。”
謝家滅門,罪魁禍首是馮敬堯,也是南齊朝廷,即便當年的皇帝不是蕭呈,可仇恨是可以延伸的……
在唐少恭眼裏,她馮蘊也是馮家人。
是謝家的仇人之女。
如今的南齊朝廷,也是當年讓謝家軍覆沒的元兇。
裴獗沒有說話。
他沉默着將一方小印遞到馮蘊的手上。
馮蘊一怔,“這是什麼?”
裴獗道:“唐少恭帶來的。”
唐少恭用來舉證李桑若是裴獗的親妹妹,證據有二。
其中之一,便是這一方印鑑。
那是謝夫人臨走前,塞給女兒和兒子的信物。
她給兒子的是一塊謝獻贈她的玉佩,上面刻着謝獻的小字——子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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