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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椿白
第二十六章

  說實話。

  江元洲說的這些,路嘉洋是真的沒想過。

  他還是太拿江元洲當小孩了。

  以至於思考方式、相處模式等所有一切都參照着兩人幼時。

  而江元洲這一番話,無異於在他心裏掀起小型颶風。

  捫心自問,江元洲剛纔的每一個字,都讓他氣血翻涌,幾度險些直接開口,對江元洲說有關係。

  他覺得有關係,他不能接受,所以你也別去談。

  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覺得荒謬。

  他憑什麼,又爲什麼,不允許江元洲去做這些。

  孩童長大要離家,幼時舊友終走散。

  這些不過是成長過程中最稀鬆平常的感傷事。

  高中結束喫散夥飯那天,很多人都哭了。

  少男少女們大大小小圍了個圈,哭天南地北,哭何時再逢,哭再見老班時老班會不會已經是地中海。

  路嘉洋當時也有些感傷,不過只是輕笑道:“現在交通這麼方便,大學假期又長,想見什麼時候不能見?”

  然後他就被衆人集體丟了白眼,將他趕到一邊罵他不懂感傷。

  路嘉洋是真的覺得沒什麼。

  死生之外無大事。

  可如今,這事落到江元洲頭上,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輕易帶過。

  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雨。

  滴滴答答地砸在玻璃窗上。

  屋內兩人皆是沉默,直到一陣突兀的手機鈴響起。

  路嘉洋被熟悉的手機鈴聲扯回飄遠思緒。

  他正要找手機,江元洲已經拿過遞給了他。

  接過時指尖相觸,路嘉洋莫名感覺被燙了下。

  他一下子沒握穩手機,還是江元洲及時接住,重新遞迴給他,並很輕地喊了他一聲:“哥?”

  路嘉洋這一次避開了江元洲的手去接。

  他輕應了聲“沒事”,聲音有些沙啞,垂眸去看來電提醒。

  是路泓慷。

  路嘉洋接起,不動聲色地輕舒出一口氣:“爸,什麼事?”

  路泓慷一聽見路嘉洋聲音,當即關心道:“咋了崽崽?感冒了?”

  通話音量不小,即使沒開外放,江元洲離他那麼近也不難聽到。

  因此路嘉洋下意識看了眼江元洲,很快又移開視線,輕咳一聲道:“沒有,剛洗完澡喉嚨有點幹。”

  路泓慷應了聲,便開始說事:“你和小洲不是明天回家嘛,計劃幾點?”

  “九點左右。”

  “那你給爸發個地址,剛好我明天有事去趟市裏,順道就把你們接回來了,你們就在家裏等我過去就行。”

  路嘉洋想了想:“小洲舅舅有給他安排司機,你接我們回去的話,後天還要再麻煩你送我們回來。”

  “哎喲,”路泓慷在電話那邊笑,“送就送唄,送我倆兒子我還有啥不樂意啊?”

  路嘉洋也跟着笑了聲:“行,到時候可別說累,然後又上我媽那說我壞話。”

  “你個臭小子,”路泓慷在電話那邊笑罵,“你媽現在就在邊上!說得你爹我跟專打小報告的狗腿子似的。既然你這麼沒有父子情,那明天中午喫什麼就沒有你挑的份了,洲洲在邊上嗎?洲洲明天中午想喫什麼呀?”

  路嘉洋聽着那個“呀”,心情有一瞬複雜。

  看來改不掉拿江元洲當小孩這毛病,不止他有,他爸媽估計也不輕。

  他將手機開免提,放到江元洲面前。

  江元洲溫聲應:“慷叔,筠姨,我在。”

  只應了這一句,沒有馬上應關於明天中午想喫什麼。

  他擡眸,朝路嘉洋露出溫順笑容,小聲道:“哥想喫什麼?我聽哥的。”

  話音剛落,就聽路泓慷在手機那端樂。

  “洲洲,下次悄悄支援你哥記得把手機拿遠點,長這麼大了你怎麼還什麼都聽你哥的?”

  江元洲輕笑,應得毫不遮掩:“想聽哥的。”

  路泓慷和沈曉筠都在電話那頭笑。

  路泓慷邊笑邊吐槽:“你哥真是給你灌迷魂湯了。”

  路嘉洋往常這時候也是該跟着笑的。

  不僅笑,還要嘴上不饒人地把他爸說的話全數懟回去。

  可現在,看着江元洲趴在他腿上,笑盈盈溫順看他的模樣,他大腦不受控地,構建出了不可知的未來裏,江元洲這樣趴在別人腿上的景象。

  也是一樣的乖順,甚至更爲乖順。

  甚至會像江元洲剛纔自己說的,會做些更爲親密的,連和他之間都沒有做過的事。

  比如。

  親吻。

  路嘉洋呼吸一滯,只覺腹腔中的氧氣盡數被抽走。

  他恍惚間已經無法去辨認他究竟有沒有出聲迴應電話那端的路泓慷,又或者是有沒有接上江元洲剛纔問他的話。

  回過神時手機已經在手裏黑屏。

  江元洲站起身,微彎腰捧着他的臉,面露緊張:“哥,你好像真的生病了。”

  而後便見江元洲進進出出。

  拿來體溫槍給他測量體溫。

  “滴”一聲響後,少年看了眼顯示屏,眉頭瞬間蹙起,輕喃:“三十八度一。”

  他表情變得自責,又轉身快步往外走。

  不多時端了杯沖劑進來,手裏還拿着張退燒貼。

  等路嘉洋將沖劑喝完,他便細緻地幫路嘉洋把退燒貼貼好。

  而後將零零碎碎的東西收拾好,再將醫藥箱擺在牀頭。

  他走回到路嘉洋跟前,低頭,看着坐在牀邊仍有些失神的人。

  少年無聲嘆了口氣,伸出手,將路嘉洋抱進懷裏。

  掌心輕輕摩挲着路嘉洋發燙的後頸,許久,他彎腰掀開被子,將路嘉洋抱上牀道:“哥,我們睡覺吧。”

  時間本來也不早了。

  江元洲給兩人蓋好被子,關上燈,又把夜視壁燈打開。

  路嘉洋仰面在牀上躺了會。

  退熱貼絲絲的涼意讓他神思清明幾分,而後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一件今天與過去不同的事情。

  江元洲今晚,沒來問他要晚安吻。

  過去一個月裏,偶爾路嘉洋躺上牀時困得要命,會不太能記得這事。

  然後打着瞌睡一扭頭,就能見江元洲側朝向他,漂亮的眸一瞬不瞬注視着他,眸中的期待星星點點,像索要到糖才肯罷休的小孩。

  路嘉洋呼吸輕緩地盯着天花板看了會,最終還是沒忍住,側過臉看向江元洲。

  江元洲原是沒看他的。

  大概是聽見路嘉洋側身動靜,他也很快朝路嘉洋看來,面露緊張問:“哥不舒服嗎?難受?”

  路嘉洋靜靜注視着那張鋪滿緊張與關心的臉。

  少年情緒很多,唯獨沒有一絲索要晚安吻的意思。

  路嘉洋呼吸又變得困難。

  兩人剛經過那樣的話題,他現在腦子又正亂。

  他知道,他現在最好是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問,等過幾天,腦子清醒了,把事想明白了,再坐下來跟江元洲好好聊聊。

  可他看着江元洲,又彷彿回到腿剛受傷那會,他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看江元洲獨自端着碗筷忙進忙出。

  他原以爲孤島淹沒時,他與江元洲就已經回到人潮。

  可現在才恍然驚覺,他們仍執拗地紮根於那浪潮拍打的方寸土地之上。

  直至今日,巨浪襲來。

  他們不可抗地被沖走,衝進擁擠人羣,衝向各自的人生岔路。

  路嘉洋靜靜與江元洲對視。

  最終,他有些勉強地輕笑了下,還是開了口:“今晚怎麼不要晚安吻了?”

  江元洲沒有馬上回答。

  他輕啓脣,似是在斟酌,這遲早要揭開的殘忍話題,是否要在今晚繼續。

  最終,他還是狠下心。

  少年開口,聲音很輕:“哥,今天電影裏有句話,愛情從來都是悄然而至的。”

  “哥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我也沒有。所以我們誰也不知道,它會在哪天,忽然到來。如果它來勢洶洶、勢不可擋,那到時,哥答應我的絕不談戀愛,豈不是成了束縛哥的枷鎖。”

  少年越說聲音越輕,到終了垂眸,再開口時聲音裏含了點顫。

  “我不想讓哥爲難。與其到時我變成綁住哥的累贅,倒不如從現在起一點點適應放開。”

  少年停頓許久,終於又擡眸看路嘉洋。

  他眼神堅定,但又暗藏哀傷。

  “哥,我會努力做好的。”

  空蕩的房間忽然變得擁擠。

  路嘉洋恍惚間看見他與江元洲之間擠入許許多多辨不清面容之人。

  他們吵嚷着,擠動着,將他與江元洲推得越來越遠。

  他和江元洲執拗地拉着彼此,拉得臂膀脫力,拉得掌心通紅。

  這時候江元洲忽然紅了眼,說:“哥,鬆手吧,我不想看見你疼。”

  路嘉洋想起今天那部電影裏的最後一幕。

  已經成長爲成熟大人的男女主在經歷過酸甜苦辣後,站上也許終不會再相交的各自人生道路,彼此釋然一笑。

  其實路嘉洋很清楚,人是瞬息萬變的。

  就像八歲時最愛喫的甜筒,十八歲時再喫會覺得過分甜膩。

  就像十八歲時覺得比天還大的痛苦困擾,二十八歲回頭再看,只笑當時年少。

  也許等到十年後,等他三十一歲。

  可能已與江元洲生分、可能已經組建家庭的他再看這條來時路,也會笑一句當時年少,不過離別。

  可他現在二十一歲,他不想去想十年後的他是否能坦然釋懷。

  他只知道二十一歲的他手裏仍緊拽着那根他繫了很多年才終於繫到江元洲身上的線。

  而他,不想放。

  他不想放開江元洲。

  路嘉洋艱難地深吸一口氣,被子裏的手伸出,朝江元洲所在的方向摸索。

  摸索到江元洲手臂,他緊攥住,腹腔裏終於漫進點空氣。

  路嘉洋胸腔鼓動着,緩緩開口:“小洲,你今天說的那些,我過去的確都沒有想過。我現在腦子有點亂,我需要些時間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想明白,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聊聊,在這之前,你先不要亂想,我們一切照常,好嗎?”

  江元洲注視他片刻,將被子里路嘉洋攥住他的手拉下,而後攥進手裏,出聲應:“好。”

  路嘉洋輕舒出一口氣,終於露出點笑顏色。

  他半張臉埋在枕頭裏,有些無力道:“那你自己過來吧,我使不上勁了。”

  江元洲聽話地靠向他。

  只是捱到他身前時,沒有同往常一樣主動將額頭湊上,反倒是看着他,忽然道:“哥,今天我來給你晚安吻吧。”

  路嘉洋輕怔,擡眸看他。

  江元洲看着他,解釋得認真:“哥今天生病了,哥纔是需要安慰的人。”

  經過剛纔那一遭,路嘉洋發燙的腦子已經完全罷工。

  他什麼也想不動,乾脆直接點頭,垂眸間已然有幾分睏意。

  江元洲幾乎是在他答應的瞬間,擡手輕捧住他臉。

  往日那滾燙的掌心,今日竟也落敗給他臉頰兩分。

  偏偏就是這絲涼意,讓發着燒的路嘉洋感覺到很舒服。

  因此他不僅坦然接受了江元洲捧住他臉,甚至還主動將臉往江元洲微涼的掌心裏輕蹭。

  江元洲視線落到路嘉洋貼着退熱貼的額頭。

  他指腹輕撫,忽地輕笑:“哥的額頭沒地方親。”

  路嘉洋聞言,迷迷糊糊道:“那要不還是……”

  話尚未說完,眼前人忽地靠近。

  隨後他視線一暗,只覺眼皮上落下柔軟觸感。

  那觸感短暫停留,江元洲指腹輕輕摩挲了幾下他臉頰,少年才終於起身,輕笑道:“哥哥,晚安。”

  而後直至江元洲躺回,路嘉洋才輕眨了下眼,反應慢半拍擡手,輕觸江元洲剛剛吻過的眼睛。

  呼吸滾燙,睏意席捲。

  他到底來不急多思索,便垂下手合了眼,無意識輕喃:“晚安,江小洲。”

  ·

  路嘉洋第二天一大早醒來,燒就已經退了。

  只是病毒大概沒跑全,他開始感冒咳嗽。

  跟江元洲回家窩了兩天,沈曉筠恨不能一天喂他喝十八種藥材。

  臨回市裏,終於只剩點鼻塞。

  江元洲4號已經要回學校上課,而路嘉洋剛好約的4號去醫院拆繃帶。

  他極力按住某個非常想請假的人,一個人去了。

  因爲約的早上,從醫院出來連十一點都沒到。

  坐上車,看着周邊道路逐漸變熟悉。

  一想到回去家裏也沒人,路嘉洋心裏便空落落的。

  以往這種感覺也會有。

  只是在那晚與江元洲談及那些事後,這種感覺變得越發明顯。

  就像心裏埋了個定時炸彈。

  不知什麼時候會忽然炸開,將他手裏攥着的系在江元洲身上的那根繩炸得粉碎。

  路嘉洋深吸一口氣:“陳叔,暫時先不回家了,麻煩您送我去海大吧。”

  司機應了聲好,下個路口便拐了道。

  路嘉洋腿已經好了,便沒再讓車開進海大。

  醫生叮囑他暫時不能跑跳,因此他下車後放慢了速度往寢室樓走去。

  寢室其他三人十一都沒回家。

  開題報告、模型作業、尋找實習公司……

  單獨哪個拎出來都挺夠嗆的。

  路嘉洋半個小時前走出醫院時還看他們在羣裏抱怨,說這日子是一秒鐘都過不下去了。

  就是不知道三人這時候在不在宿舍。

  久違地爬上宿舍五樓。

  路嘉洋從包裏翻找出鑰匙,擰開門鎖。

  剛將寢室門推開道縫,跟前忽地冒出個人。

  他一嚇,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看清來人,他想了想,纔想起是前陣子因爲筆記的事給他發了很多消息,他忘記回,第二天來找他那人。

  林非材的宿舍跟路嘉洋的算不上近,中間還隔了七八間宿舍。

  他顯然是看到路嘉洋着急跑來的,喘半天氣,才終於說出話來。

  “路……路哥,我有話跟你說。”

  路嘉洋記性不差,甚至可以說是很好。

  他自覺三年多裏跟林非材幾乎沒有過交集,因此也想不出林非材能找他幹嘛。

  還以爲是又要借筆記,於是他直接道:“最近幾門課的筆記都不在我這,你……”

  話剛說到一半,林非材忽然閉上眼,聲音不小道:“我喜歡你!”

  十一的宿舍樓空蕩蕩的,幾乎沒幾間屋子有人。

  林非材也是因爲清楚周圍宿舍沒人,纔在看見路嘉洋時着急衝出來的。

  他這些話憋了快一個月,卻始終沒能找到路嘉洋獨處的時候。

  今天機會難得,他幾乎快把二十多年裏所有的勇氣都用在了這一刻。

  路嘉洋……

  路嘉洋有點懵。

  他從小到大遇上過不少表白,但說實話,男的,還真是第一回。

  他想了想,再想了想,又想了想,也沒想明白,他身上究竟有哪裏吸引同性喜歡。

  不過不重要。

  反正都一樣。

  路嘉洋給出同過去每一次被表白時一般無二的回答:“不好意思,恐怕接受不了你的心意。”

  林非材臉色一白,脫口而出:“爲什麼?”

  路嘉洋不是沒在拒絕別人後聽到過類似於“爲什麼”這樣的問題,只是女生大多委婉禮貌,不會像林非材這樣,問得好像路嘉洋應該答應他纔是正常的。

  因此路嘉洋聽到他這一聲問,第一反應是,答應才奇怪好吧?

  又不熟,話都沒說過幾句。

  路嘉洋不清楚毫不相知展開的戀情到底是基於什麼。

  思來想去,大概率是相貌。

  無可厚非,人都是視覺動物。

  只是在路嘉洋的愛情觀裏,相貌只能算加分項,算不得必選項。

  雖然心裏這麼想,路嘉洋也懶得在這大冷天裏在門口吹着風,跟一個不怎麼熟的人扯這些沒用的東西。

  因此他隨口道:“暫時沒有戀愛想法。”

  誰想林非材聽到這話,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起來。

  “你是不是,是不是被那個人迷惑了!”

  路嘉洋麪露疑惑:“什麼?誰?”

  林非材憋了會,纔像是不太情願地說出那個稱謂:“你那個弟弟。”

  路嘉洋聽到這回答,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林非材沒有注意到,還在兀自往下說:“他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根本就不是什麼性格純良的好人!你不知道,那天我親眼看到……”

  路嘉洋冷了八度的聲音響起,打斷眼前人不知所云的話。

  “同學,我們熟嗎?”

  林非材被路嘉洋冷冰冰的聲音一嚇,才終於注意到路嘉洋已然冷得嚇人的臉色。

  路嘉洋平日裏沒表情時只是看着有些難以接近,並不會令人感到害怕。

  而如今他眸色冷下來,加之本就冷冽的長相,那玻璃珠似的乾淨雙眸好似化作無數尖銳碎片,每一片都清晰映照着被他所注視着的人的不堪。

  那些不堪又將碎片裹挾,如風雪般朝林非材洶涌襲來。

  林非材渾身發冷地愣在原地,半晌應不出一句話。

  直到看到路嘉洋不耐煩地蹙起眉頭,他才慌張道:“我們……我們都是一個系的。”

  越說聲音越小,儼然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能稱之爲“熟”的關係。

  “你也說了,只是一個系的。”

  路嘉洋已經完全把不爽擺在了臉上:“那是什麼讓你覺得,僅僅只是同系,三年裏說過的話甚至不超過十句的關係,能讓你這樣在我面前隨意指摘我最親近的人?”

  林非材臉色煞白:“可他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路嘉洋拳頭硬了。

  他壓着火氣將雙手環到胸前,垂眸冷眼看眼前這個費勁心思想要證明江元洲不是善茬的人。

  “你跟他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你恐怕連他叫什麼都說不上來吧?是什麼讓你覺得隻言片語和瑣碎片段能讓你直接去定性一個人的善惡?”

  林非材被路嘉洋炮語連珠地半天接不上話。

  他注視着路嘉洋的目光從一開始的熱切、到後來的恐懼、最後演變成不敢置信的失落。

  他看着路嘉洋,忽然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般喃喃:“你怎麼……是這樣的人?”

  路嘉洋被他問樂了:“我是什麼樣的人?或者說,你覺得我應該是什麼樣的人?”

  林非材灰暗的眼中又開始浮動熱切:“你明明應該是,溫暖的,像陽光一樣普照每一個人的!你明明應該是不厚此薄彼地善待每一個人的!可是你怎麼能單獨對一個人這麼偏私心!”

  路嘉洋忽然覺得跟他扯這兩分鐘挺沒意義的。

  他耐心告罄,語氣淡淡:“我不知道你對我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誤解,反正你剛纔形容的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說完又冷笑一聲,補充道:“我不僅偏私心,我脾氣還很大。我現在跟你明明白白說了,你踩我雷區了,不想被我揍,趕緊從我眼前消失。”

  而後又覺得不解氣,他再補上一句:“以後也別再來管我借筆記了,我不會再把筆記借給你了。”

  話落,見林非材還是愣着不動,他直接開始倒數:“三、二、一……”

  林非材見他數到一竟然真的擡起了手,嚇得倉皇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路嘉洋放下手,忍不住吐槽:“什麼人啊。”

  他推開剛打開條縫的門。

  剛邁進去一條腿,忽然聽見寢室裏天翻地動的“砰”一聲巨響。

  而後只聽見“撕拉”一聲,正對着寢室門靠窗那張牀上的遮光簾從中間裂開,隨後緩緩飄落,露出牀上跟夾心餅乾似的歪七扭八着的三人。

  路嘉洋動作一頓,擡眸看一眼被壓在最下方,漲紅一張臉正在衝他尷尬笑着的錢英卓。

  再看一眼被擠在中間,眼鏡不知道掉去了哪裏,正眯着眼一臉煩躁翻找的梁陶晗。

  最後看一眼趴在最上方,手裏還掛着半截掉落遮光簾,同樣在衝他尬笑的文欽磊。

  幾分鐘前剛被同性表過白的他與三人面面相覷,隨後緩緩,收回了剛邁入寢室的那條腿。

  “不好意思,打擾了。”

  他說着,甚至十分貼心地幫三人將門帶上。

  就在門即將合上時,裏面的人終於回過神來。

  “靠!你關門幹嘛!”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他媽把門打開!”

  ·

  “事情就是這樣。”

  錢英卓扯了張椅子坐到路嘉洋邊上,解釋得面紅耳赤:“真的就只是因爲文欽磊那慫貨被一隻不明品種的大蟲子嚇得滿寢室亂蹦,我倆就是幫着打蟲子打到他牀上去了,聽見門口有你聲音剛想叫你呢,誰想那誰上來就他媽一句‘我喜歡你’。”

  文欽磊噸噸灌下去大半杯水後也拉着椅子往路嘉洋邊上坐。

  “對啊,他這麼一整,我們哪裏還敢講話,給我憋壞了都。”

  錢英卓猛點頭,而後忽然問:“剛纔那人誰啊?咱們系裏的?聽聲音怎麼不太耳熟。”

  路嘉洋剛被他惹火,現在連他的名字都不想提。

  倒是坐在自己牀位前,正在埋頭修眼鏡腿的梁陶晗慢悠悠出聲:“林非材。”

  文欽磊想了想:“是不是那個,跟磊子他們一個宿舍的,人有點矮,戴個黑框眼鏡,特別瘦的那個?”

  錢英卓一拍桌:“我想起來了,肯定是他。我說他每回來借筆記怎麼都只要小路的,大多數人借不到小路的就隨便拿本我們的去抄了,他每回都非要等到小路的空出來。”

  文欽磊幽幽:“我一直以爲他是嫌棄我們字醜。”

  錢英卓不放棄任何一個損他的機會:“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滾。”

  打趣完文欽磊,錢英卓又樂呵呵看向路嘉洋道:“兄弟,你魅力可以啊!男的都給你迷住了。”

  路嘉洋剛纔被氣得不輕,涼涼道:“這福氣給你?”

  錢英卓想到幾分鐘前聽到的對話,忙搖頭:“這福氣還是別給我了,你說這林什麼材的,表白就表白,怎麼還帶拉踩的,弟弟多純良一人啊,給他講得跟那十惡不赦的殺人犯似的。”

  文欽磊想了想:“你別說,這事真挺抽象的。雖然不清楚他爲啥覺得弟弟不是好人,但你說他自己想就想了,別人也礙不着他心裏頭的想法,可他不僅自己想,還非要跑到別人面前來讓別人也跟他一塊那麼想,關鍵是小路跟他根本不熟。”

  幾人聊得正起勁,修好眼鏡腿的梁陶晗戴上眼鏡,忽然看向幾人問:“你們覺得嘉洋弟弟是個非常純良的人?”

  三人倏地朝他看來。

  錢英卓和文欽磊瘋狂衝他使眼色,企圖讓他回想起剛纔在門口林非材被路嘉洋罵得有多麼狗血淋頭。

  不過很顯然,錢英卓和文欽磊想多了。

  路嘉洋並沒有因爲梁陶晗這話生氣。

  路嘉洋剛纔在門口那麼生氣,是因爲林非材完全不知道禮貌爲何物,上來就直接用自以爲是的口吻將江元洲定死在惡人的刑架上,彷彿他無比了解江元洲,並企圖救路嘉洋於水火。

  而梁陶晗此刻語氣平常。

  他沒有反駁錢英卓和文欽磊的話,只是單純出於不瞭解,覺得認知可能有偏差,所以不帶什麼個人感情地提了這麼個問題。

  梁陶晗把話說完,見錢英卓和文欽磊眼睛都快眨冒火了,他半點不給二人留面子地直接出聲戳破。

  “你倆眼睛幹就找眼藥水滴滴,嘉洋都沒反應,你們那麼大反應幹嘛?”

  錢英卓和文欽磊聽見這話,才齊刷刷看了眼路嘉洋,而後發現路嘉洋真的沒有生氣。

  他們這纔敢出聲應梁陶晗的問題。

  “對啊,弟弟脾氣那麼好,性格也很溫順,一看就不是什麼有壞心眼的人。跟我家那個現在張口就是‘哥你真是個傻逼啊’的弟弟比起來,他簡直是天使弟弟好嗎!”

  “有沒有可能因爲你真是個傻逼?”

  “滾啊你他媽的!”

  文欽磊被錢英卓滿寢室追了一圈,才樂着將話題扯回正軌。

  “反正肯定不是林非材一口咬定的壞人。”

  梁陶晗想了想,又問路嘉洋:“嘉洋覺得呢?”

  路嘉洋稍微順過來點氣,從桌上拿了瓶礦泉水喝。

  “我不覺得純良是什麼特別好的詞彙,人本來就是很複雜的生物。沒有人可以保證說能由生自死都不會有一點私.欲、惡念、貪念。至善的是神,那不是人。”

  梁陶晗點點頭,表示對這話的贊同。

  而後又聽見路嘉洋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都沒關係,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路嘉洋說這話時聲音很輕,垂着眸,彷彿陷入某些回憶。

  寢室幾人見狀,也難免安靜下來。

  他們可以說是這三年裏跟路嘉洋接觸最多的人,自然也最清楚,前些年江元洲生着病時,路嘉洋到底是個什麼狀態。

  尤其是江元洲手術前後那段時間。

  路嘉洋摔傷腿,又無法與術後躺在ICU裏的江元洲像過去一樣視頻。

  只能很偶爾的,收到江元洲舅舅發來的幾張照片。

  照片裏的少年身上插着管子,上着呼吸機。

  靜止的照片彷彿連同少年一道靜止,讓冰冷屏幕前看着的人難辨虛實、難辨生死。

  這樣一個從鬼門關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的人,任誰都不忍再對其多有苛責。

  打破沉默的是梁陶晗。

  他笑了笑,語氣輕鬆道:“放心吧,你弟現在看着挺健康的。”

  錢英卓和文欽磊回過神來,也連忙跟上。

  “對啊,弟弟現在看着可生龍活虎了,我那天邀請他有空一起打球,他還答應了!”

  “你別說,弟弟之前來海大那回,我們去機房上課,我和老錢爬到七樓都喘不行,弟弟看着還跟沒事人一樣。”

  幾人三言兩語,把江元洲描述得強悍到彷彿下一秒就能直接拉出去打怪獸。

  見着路嘉洋被逗笑,錢英卓迅速轉移話題。

  “不過路啊,你說咱們這大學都快畢業了,你到底爲啥一直不談戀愛啊?”

  路嘉洋樂了,反問錢英卓:“你和文欽磊不也沒談,幹嘛單獨把我拎出來。”

  錢英卓掩飾尷尬地輕咳兩聲:“雖然我一直都說我是帥哥,但我心裏還是有點數的。跟你這樣真正的帥哥比起來,我和文欽磊就是倆男的。”

  文欽磊直接給他一巴掌:“你他媽罵自己就罵自己,帶我幹嘛?而且你怎麼不帶梁陶晗!”

  錢英卓回敬他一巴掌:“他談過戀愛啊!這寢室裏母單的只有咱仨!”

  文欽磊一臉不屑:“就他那每回不是一兩個星期就被分手的,他算個屁的談過。”

  他朝梁陶晗拋出死亡問題:“親過嘴嗎?”

  梁陶晗擡手推了推眼鏡,聲音幽幽:“閉嘴,行嗎?”

  錢英卓和文欽磊瞬間樂壞了。

  滿屋子亂跑地哈哈大笑,笑得梁陶晗恨不能將兩人直接丟出去。

  笑完,錢英卓還不忘繼續話題:“我們沒談是因爲我們真沒對象談,你不一樣啊路子,喜歡你的女生那麼多……嗯,現在還多了個男的。”

  路嘉洋要不是當事人險些都信了。

  “別太誇張,哪有那麼多。不談當然是因爲沒有喜歡的人。”

  他本想說“有喜歡的自然就談了”。

  可忽然間想到前些天與江元洲的談話,他又靜默下來。

  錢英卓聽見這話,忽然冒出來一句:“班長那樣的你都不喜歡,那你到底喜歡啥樣的?”

  路嘉洋一愣:“什麼班長?”

  “班長啊!呂佩竹啊!你不知道她喜歡你?”

  路嘉洋持懷疑態度:“怎麼可能,你別亂開玩笑。”

  “臥槽你真不知道?”錢英卓一臉震驚,“我沒開玩笑啊,是真的,她親口跟我們承認過的,不信你問樑子。”

  路嘉洋看向梁陶晗。

  梁陶晗點頭。

  錢英卓又道:“我記得大一還是大二有一回,我們在打球,那天剛好你不在。班長拿着水來操場,看了一圈人後看起來挺失落的。那陣子你倆不是一塊跟着羅教授在做期刊嘛,我們看她平時總是找你問問題,就打趣問她是不是喜歡你,她很直接就承認了。但是後來一直沒見你們走近,期刊發表後更是連交流都沒有了,還以爲她表白被你拒絕了,所以也一直沒跟你提這事。”

  路嘉洋想了想,想起大二上學期的確跟呂佩竹還有別的系的幾個同學一起跟羅教授做過期刊。

  就是很普通的大家湊沒課的時間一起做事,做完了,他跟呂佩竹沒有其他交集,自然也就不怎麼交流了。

  見路嘉洋是真不清楚,錢英卓忍不住感慨:“我算是知道你爲什麼長這麼帥,人這麼聰明,性格也這麼好,但卻能母單二十一年了,你是真遲鈍啊兄弟。”

  吐槽完,錢英卓忽然興致勃勃問:“那要是班長跟你表白了,你會答應嗎?”

  路嘉洋搖頭,直截了當:“不。”

  “爲什麼?!”

  這聲爆呼是錢英卓和文欽磊一起發出來的。

  “那可是班長!班長那麼漂亮,性格又溫柔,還很有愛心!”

  “對對對我經常看見她喂學校流浪貓的!”

  “草,這樣一想你倆共同點好多啊,你小子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畢竟在同班,路嘉洋對呂佩竹還是有一些瞭解的。

  “她人是挺好的。但喜歡這東西,我也說不準,反正肯定不是因爲某個人什麼都好就喜歡的。”

  錢英卓和文欽磊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他。

  “兄弟,這世上兩情相悅纔是少數,大多數人的愛情都是嘗試出來的,不試試,你怎麼知道不合適,萬一試着試着就喜歡了呢?”

  路嘉洋笑了聲:“說得跟你倆談過似的。”

  “別管,現在我們就是理論大師。那要是班長退而求其次說跟你試試,你能答應嗎?”

  路嘉洋還是想也不想就搖頭。

  “試試這種事,局外人說來輕鬆。如果運氣好,試成功了,那皆大歡喜,可如果試不成功,對被喜歡的人來說沒什麼損失,對喜歡的那方就不是了。感情投入越多,越難以收回,空歡喜比沒給過希望更讓人難受。”

  錢英卓摸着下巴:“雖然你說的是那個理,但我怎麼聽着就是個更冠冕堂皇點的拒絕藉口罷了,跟發好人卡似的。”

  文欽磊:“+1”

  忽然,坐幾人對面的梁陶晗又開口,突如其來地問了句。

  “那要是你弟提出來呢?”

  寢室驟然陷入詭異的安靜。

  偏偏梁陶晗還跟怕幾人聽不懂似的,又把這話補全,再問了一遍。

  “嘉洋,如果江元洲提出說想跟你試試,你答應嗎?”

  第二十七章

  幾分鐘前的寢室有多熱鬧,此刻的寢室就沉默得有多振聾發聵。

  錢英卓和文欽磊幾乎是同時起身,一人走到梁陶晗一邊,擡手,再一人蓋上樑陶晗半邊腦門。

  錢英卓難得表情認真:“文兄,你那邊情況如何,我這裏一切正常。”

  文欽磊也難得表情認真:“錢兄,我這裏也一切正常。沒發燒,估計是瘋了。”

  梁陶晗一臉無語地拍開他們的手:“有病去治。”

  “這話送還給你。”

  “建議掛神經內科,或者我們直接幫你聯繫精神病醫院,現在拉走應該還來得及。”

  梁陶晗懶得再理兩人,看向路嘉洋。

  路嘉洋顯然被問得有點懵,坐在那半晌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錢英卓和文欽磊順着看看過去。

  “你看,你都把小路問傻了。”

  “一起穿着開襠褲長大的兄弟你他媽擱這硬變情人,找工作找傻了吧樑子,哥幾個給你按按摩解解壓?”

  錢英卓和文欽磊的大嗓門一來一回,拉回了路嘉洋飄遠的思緒。

  他剛纔靜默那麼久好像想了些什麼,可真去細究,腦子又是亂的。

  他這幾天腦子就沒清楚過。

  像貓滾進了毛線堆,東抓西抓,越抓越亂。

  路嘉洋喝完手中礦泉水,輕笑了下,隨意揭過這個話題:“對啊,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錢英卓和文欽磊得到支持,瞬間朝梁陶晗露出一個“你看吧”的神氣眼神。

  梁陶晗見狀,也不再多問。

  他只是看了眼路嘉洋的腿,忽然道:“你腿好全了?”

  路嘉洋點頭:“早上剛拆完繃帶。”

  錢英卓瞬間回到路嘉洋身邊坐下:“那你是不是要搬回來住了?你可快回來吧路啊,你不在,我仨一天打十架。”

  路嘉洋一怔。

  這幾天光想着江元洲的事,把這茬給忘了。

  搬回來……

  他和江元洲本來就各自要上課,江元洲週一到週五甚至還要上晚自習。

  過去一個月兩人住在一起,其實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並不多,如果搬回來,那更加不用說。

  如果是以前,路嘉洋不會覺得有什麼。

  又不是都閒着故意不見,而是彼此真的都忙。

  閒下來時見一面,相處會,就已經很好了。

  可現在,心裏那事壓着,只今天那麼幾個小時沒見江元洲,他就已經有點煩了。

  要是這時候搬出來,十天半個月的見江元洲一次,他恐怕連日常瑣事都沒心情處理。

  還是得先把事情解決好。

  “等假期結束後再說吧,最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他應錢英卓。

  錢英卓哭哭啼啼應好,忽然肚子叫了聲,他也顧不上哭嚷了。

  “我靠都他媽十二點了,難怪我那麼餓。”

  “食堂這幾天開了嗎?”路嘉洋問。

  “就幾個窗口,咱還是出去喫吧。”錢英卓回到自己牀位前拿上衣服。

  其他人也表示贊同。

  幾人簡單收拾,出了寢室。

  喫過午飯,路嘉洋又去圖書館泡了一下午。

  江元洲今天要上晚自習,他晚飯也就跟寢室三人一道解決了。

  回到家,家裏黑漆漆的。

  還沒通暖氣,室內一片冷清。

  路嘉洋努力忽略心頭的空落感,同往常一樣將中央空調打開,簡單換了身舒適的居家服,去了書房。

  打開電腦處理起導師反饋的報告問題。

  他習以爲常地同過去一個月一樣,等江元洲回家一起洗澡。

  九點五十左右,開門聲響。

  路嘉洋當即停下手頭動作,將文檔保存,起身往外走去。

  七中十一前剛發的冬季校服。

  黑白配色,白多黑少。

  海市的冬天這樣冷,冬季校服外套自然格外厚實。

  今年的甚至比往年更加厚實,因此發下來時被不少人吐槽,穿起來完全就是一隻熊。

  可江元洲穿着,卻沒有絲毫笨重感。

  他個高腿長,像個行走的衣服架子,埋在衣領裏的臉一揚起,連笨重的校服都被那張臉襯成了時尚單品。

  少年帶進來室外的寒氣。

  在玄關處換着鞋,聽見腳步聲擡頭,望向從書房走出的路嘉洋,露出一抹笑,出聲輕喚:“哥。”

  路嘉洋見着玄關處的人,躁動了一天的心終於落實下來。

  “外面很冷吧?”他走上前。

  江元洲換好鞋走向他:“陳叔直接把車開進的地下,沒怎麼挨凍。”

  走近,看一眼路嘉洋穿的是平時在家白日裏穿的衣服,他輕眨眼,忽然問:“哥還沒洗澡?”

  路嘉洋下意識應:“平時不都一起洗嗎?”

  這話應完,他自己也反應過來。

  不是的。

  一起洗澡這件事,是有時限的。

  時限是他腿受傷期間。

  而現在,他的腿好了。

  路嘉洋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好像從那天夜裏他與江元洲聊過後,他與江元洲之間的一切都變得有了時限。

  住在一起是有時限的,一起洗澡是有時限的,甚至連他與江元洲十幾年累積下的親密,也開始有了到期作廢的倒計時。

  可他轉念一想又發現,這些時限並不是那天后突然出現的。

  它們一直存在於他與江元洲之間,只是過去他從未在意。

  江元洲走到路嘉洋麪前,打破了路嘉洋的沉默。

  少年人似乎並沒有他的困擾,一雙黑眸專注望他,開口是同以往一般的親暱:“我以爲哥腿一好,就不會再想和我一起洗澡了。”

  他語氣漫上點失落:“畢竟哥一開始看起來不太情願的樣子。”

  他微彎腰,似是想同往常一般撒嬌地將腦袋往路嘉洋頸間埋。

  可低頭時又想起他此刻滿身皆是屋外帶來的寒氣,只好訕訕作罷,就這麼彎着腰低着頭,望向路嘉洋的黑眸中又浮上點希冀:“哥還願意和我一起洗嗎?”

  少年人賣乖的話語拉回路嘉洋飄遠思緒。

  他撞上江元洲那雙漂亮靈動的眸子,窺見那眸中漂浮的期待與親暱,心中鬱氣瞬間散去。

  路嘉洋輕笑:“有什麼不願意的,又不費事。”

  少年人瞬間笑開,跟只搖尾巴的大狗似的,到底是忍不住,將臉埋進路嘉洋頸間,開心地蹭了蹭。

  “哥你真好。”

  而後他又似頑劣小孩,故意問路嘉洋:“哥,我臉冰嗎?”

  說實話,挺冰的。

  可路嘉洋喜歡江元洲對他撒嬌親暱。

  這份喜歡在那晚談話後變得更爲分明。

  因此他沒應江元洲,只是笑,而後擡手,溫熱的掌心捧住江元洲寒涼的臉。

  兩人在客廳捱了會,才進臥室收拾東西洗澡。

  浴室裏提前開了熱風。

  熱水一開,霧氣氤氳。

  江元洲還是同以往一樣,讓路嘉洋站在他跟前,先擠上洗髮露幫路嘉洋洗頭。

  只是他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話也比平常多了不少。

  幫路嘉洋按一會腦袋,就要問一句:“哥哥,力道可以嗎?”

  “這樣舒服嗎?”

  “會不會痛?”

  “哥哥喜歡按這裏?”

  路嘉洋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快變成江元洲手上的實驗品。

  終於,在長達十分鐘的到位服務後,路嘉洋忍不住主動叫停。

  他扭頭看向江元洲,笑彎一雙眼:“可以了,江師傅今天做得非常棒了,下次再繼續好嗎?”

  他動作突然,江元洲一時沒收住手上力道,抹了一道泡沫在他臉側。

  路嘉洋怔了下,剛要擡手去擦,滿手泡沫的少年看着他,忽然拿臉貼了下他的臉。

  這一貼,江元洲臉上也印了半邊泡沫。

  脣紅齒白的少年忽地笑開,漂亮的黑眸亮晶晶的:“哥好可愛。”

  他玩心大發,又將泡沫沾上路嘉洋另一邊臉,而後拿自己的另一邊臉去貼。

  路嘉洋凝眸看着面前少有笑容燦爛的人,在那他最喜歡的雙眸深處,望見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他自己。

  忽然,腦海中不合時宜地響起白日裏梁陶晗莫名其妙的問話。

  ——如果江元洲提出說想跟你試試,你答應嗎?

  這個白日裏路嘉洋聽過,並未過分在意的問題,這一刻忽然無緣由地具像化起來。

  試試。

  怎麼試?

  談戀愛,都會做些什麼?

  江元洲微笑時上脣脣珠被撫平,留一點最是勾人的幅度。

  路嘉洋視線一掃而過,不受控的大腦忽然閃爍過許多畫面。

  最終畫面定格,在幾天前幽暗的影廳裏。

  大熒幕上接着吻的男女主在記憶中虛化。

  少年飽含青.澀好奇,將下巴搭上他肩膀,親暱地同他耳語:“哥哥接過吻嗎?”

  那日裏被黑暗朦朧的容貌忽然在記憶中清晰。

  清晰到少年根根分明、濃密捲翹的長睫,清晰到少年黑亮的、倒映滿他的瞳孔,清晰到少年上脣那點脣珠說話時不斷輕碰下脣。

  記憶自這一刻忽然變得錯亂。

  路嘉洋忽然記不清,那天在影院裏,面對江元洲的問題,他究竟回答了些什麼。

  以至於此刻眼前畫面緩緩推動着,也令他辨不清虛實真假。

  他看到江元洲將臉埋進他頸間,聲音裏含了點少年氣的任性:“真好奇接吻是什麼滋味。”

  少年在他頸間窩了會,忽然又擡頭,呼吸自他脖間蜿蜒至他下巴,最後盡數熱切地撲在他脣間。

  他緩緩笑開,上脣的脣珠在路嘉洋視野裏一點點撫平。

  他望向路嘉洋的黑眸浮浮沉沉,在大熒幕明明滅滅的燈光映照下忽明忽暗,漸漸化作一汪誘人深入的浩海。

  路嘉洋被吸引着主動走進,無聲吞沒。

  而後他聽見那似幽遠彼岸傳來的蠱惑聲音:“哥哥要不要和我試試,接吻。”

  驚鳥飛林,古鐘嗡鳴。

  路嘉洋心頭駭然大顫。

  直到聽見一聲切實落在耳邊的。

  “哥?”

  路嘉洋猝然擡眸,隔着淋浴區氤氳霧氣,撞上與腦海中如出一轍的雙眸。

  他緩緩落回到實處,恍然間卻又恍惚還飄在虛空。

  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從江元洲眼中讀到了一個心思畢露的自己。

  以至於當江元洲擡手撫上他臉頰時,他整個人不受控地輕顫,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江元洲擡到空中的手頓住,好似不解,又很快面露關心。

  “哥,你哪裏不舒服嗎?你身上現在很紅。”

  路嘉洋後退這一步正好退進了花灑下。

  熱水自他身後流下,濺起的水珠打溼他輕顫睫毛。

  江元洲的話繞着路嘉洋打轉一圈,才進到路嘉洋耳中。

  浴室的鏡子不朝向淋浴區,因此路嘉洋沒法看見他自己身上這會有多紅。

  看不到,但多少能猜到。

  人要真是水做的,他估計快燒蒸發了。

  梁陶晗白日裏那話早不冒出來,晚不冒出來,偏偏這時候冒出來刷了波存在感。

  他本來這兩天腦子就夠亂了。

  人腦子一亂,真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敢想。

  路嘉洋人正懵着,忽然注意到江元洲的視線正在緩緩下落。

  兩個人都一塊洗一個月澡了,過去彼此也沒少看,路嘉洋一直不怎麼在意。

  可今天他莫名心中警鈴大作,一時也顧不上自己垂眸去確定,第一反應就是上前遮江元洲眼睛。

  可大概是腿剛好還不適應,淋浴區又滑,他剛邁出一步,便整個人不受控地朝江元洲栽去。

  江元洲見他重心不穩,第一反應便是伸出手來接他。

  淋浴區地那麼滑,結果顯而易見是誰也救不了誰。

  跌倒時,路嘉洋下意識想像幼時一樣去護江元洲,卻不想江元洲先他一步一隻手護住他腦袋,一隻手圈住他腰,將他牢牢護進了懷裏。

  “砰”一聲響,路嘉洋直接在江元洲身上坐了個結實。

  路嘉洋腦子“嗡”的一聲,心想。

  嗯。

  這會江元洲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見了,只不過直接進階爲了零距離貼膚親感。

  路嘉洋人麻了。

  他渾渾噩噩,恍恍惚惚,腦子裏一時間就剩一個念頭。

  梁陶晗,我恨你。

  第二十八章

  社死歸社死,路嘉洋第一反應還是去關心江元洲情況。

  畢竟兩人摔到地上他毫髮無損,而江元洲做了那個純肉墊。

  他原是想先起身,然而腿卻一時間使不上勁。

  尤其是那條剛受過傷的腿,傷處隱隱作痛。

  路嘉洋生怕它剛好又折,連忙不敢再動了。

  他只得老老實實趴在江元洲身上,緊張出聲問:“怎麼樣?有沒有摔到哪裏?”

  江元洲搖頭。

  他上身正好栽在淋浴區入口處的防滑墊上,柔軟的防滑墊起到一定緩衝,他的確沒怎麼摔疼。

  路嘉洋見他搖頭也不放心,扶着他腦袋摸了摸他後腦勺,又去看他的脖子和肩膀。

  見的確沒怎麼紅,這才放下心來。

  心一放下來,那股尷尬勁兒又重新涌了上來。

  其實在坐到江元洲身上時,路嘉洋自己就感覺出來了,他並沒有起什麼不該起的反應。

  剛纔純粹是被腦子裏的畫面嚇的,完全出於心理層面的心虛。

  他短暫鬆了口氣,打算找個借力點從江元洲身上起來。

  視線掃過一圈,最後落點在斜後方的一處小置物架上。

  他往後輕挪了下,剛準備伸手,忽然感覺有什麼,戳在了他的後腰上。

  作爲一名健康的成年男性,路嘉洋根本不用回頭看,都知道那是什麼。

  因此在觸碰的瞬間,他從後背一路麻上頭皮。

  他滿臉錯愕地朝江元洲看去。

  誰想這一看,發現江元洲比他懵多了。

  少年一頭烏黑捲髮散在米白色的防滑墊上,那張如藝術品般瑰麗的臉正在緩緩爬上鮮豔的顏色。

  他被霧氣打溼的濃密睫毛輕顫着,察覺到路嘉洋視線,他掀起眼簾恍然地看了路嘉洋一眼,又很快侷促地閃躲開。

  他摔倒時原是一隻手圈在路嘉洋腰上。

  後來因爲路嘉洋動作,圈不攏的手便自然落到一側,輕託路嘉洋腰腹。

  這會大概是出於緊張,他下意識收緊手。

  路嘉洋輕“嘶”一聲。

  江元洲驟然回過神來,倉皇地放開手,開口聲音是少有的喑啞和幾分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無措。

  “哥,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他聲音慢慢放輕,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這是第一次,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路嘉洋聽着他的話,看着他的表情,暫時將其他的情緒與感受都推到一邊。

  他險些要忘了,從嚴格意義來講,江元洲並不能算個在正常環境下長大的小孩。

  江元洲出國進行系統治療前,十幾年學生生涯過得並不太完整。

  一年裏至少有一半時間,他是在醫院度過的。

  後來出國那三年,更是半封閉地困在醫院。

  過去十八年他連基本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障,沒能在正常的年紀出現正常的生理情況,也並不奇怪。

  路嘉洋在心裏輕嘆一聲,安撫地擡手拍了拍他懸在空中的那隻手,而後道:“先起來再說吧。”

  說着他再次側身,擡手去夠斜後方的置物架,儘量忽視抵在他後腰上的奇怪觸感。

  誰想剛支起點身,江元洲忽地不知受到了什麼刺激,猛地將他按住。

  “哥,先別!”

  路嘉洋本來整個人就是在往後移的,又因爲不敢用受傷的那條腿借力,重心本就不穩。

  江元洲這一按,他直接毫無防備地坐回到了江元洲身上。

  原本戳在他腰上的沿着縫隙滑過,路嘉洋瞳孔驟縮,頭皮發麻到險些靈魂昇天。

  一種男性本能的不容侵犯的危機感瞬間炸開,炸得路嘉洋拳頭都捏起來了。

  可垂眸一看,看到那熟悉的、被他捧在手心裏慣了十幾年的人像個無意打碎花瓶小孩般,侷促無措又慌亂不知該如何贖罪的歉疚表情,他一顆心又軟了下來。

  逼迫自己放下已經捏緊了的拳頭,路嘉洋深吸一口氣。

  誰料這時候,江元洲忽地想要坐起。

  他漂亮的臉紅得像一朵雨後初綻的玫瑰,染了色的脣輕碰,含着顫的聲音揉進水流聲中。

  他再次道歉:“哥,對不起,我剛剛感覺有點奇怪,所以想讓你先別動,你沒事吧?我有沒有……弄傷你?”

  路嘉洋一把按住這個正在無心把局面攪得更混亂的人。

  他再度深吸一口氣,合上眼半天沒說話。

  男高中生堪比鑽石這話真是……一點沒說錯。

  而且這小子,長得未免有點太好了。

  許久,心裏建設完的路嘉洋才長舒出一口氣,終於睜開眼再次看向江元洲。

  “從現在起,你就這麼老實躺着,在我說讓你起來前,你一下都不要動,能做到嗎?”

  少年深深望着他,乖順地點了點頭。

  路嘉洋梅開二度,再扭頭看身後那置物架時,都快產生陰影了。

  這回他一鼓作氣,快速搭着置物架站起了身,扶着牆徹底站穩,他終於鬆了口氣。

  平復下心情,路嘉洋伸手,將江元洲從地上拉了起來。

  拉起來時猝不及防與江元洲的好兄弟打了個照面。

  路嘉洋看他那精神奕奕的樣子,覺得不太像是能靠心靜自然涼的。

  他避開視線,轉身進熱水裏沖掉頭上泡沫。

  而後簡單洗了下,他轉身對江元洲道:“我先出去了,你自己……解決一下吧。”

  話說完,剛準備擡手去拿浴巾,忽地聽見少年茫然聲音。

  “怎麼……解決?”

  路嘉洋動作一頓,不等應話,又忽然聽見江元洲低落聲音。

  “哥,我這樣是不是有點不太正常?”

  用正常與否來定義其實不太準確。

  只是從普遍性較高的性向層面來講,如果江元洲不是同性戀的話,這種情況下出現反應,的確挺奇怪的。

  不過江元洲年紀還小,再加上成長經歷無法與常人像比擬,而且剛剛……

  路嘉洋承認,剛剛他應該是多少有些刺激到江元洲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本就受不住刺激,因此對當下的情況,路嘉洋也沒辦法給出太肯定的判斷。

  畢竟是小孩第一次遇到這事,路嘉洋怕一下子把話說得太死,對他以後的成長會產生不良影響。

  因此他語氣平常笑道:“有什麼不正常?你這個年紀的小孩,這再正常不過了。不要亂想,給自己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壓力,知道嗎?”

  江元洲看着路嘉洋,聽話地點了點頭。

  忽然,他又問:“那哥沒有反應,是因爲經歷過比較多次,所以現在不會輕易出現反應了嗎?”

  路嘉洋睜眼說瞎話:“嗯。”

  少年看起來像是信了。

  他半溼的捲髮撥到腦後,一張豔麗到好似萬花叢中過的臉上此刻卻掛着與那張臉完全相悖的懵懂表情。

  他輕抿鮮豔顏色尚未褪去的脣,忽地又看向路嘉洋:“那哥應對這種情況,應該很熟練了吧?”

  路嘉洋被他這問題問笑了。

  心想我就算熟練我還能幫你不成?

  何況他其實也並不熟練。

  他向來清心寡慾,即使是最敏感的青春期,也很少會有這樣的時候。

  誰料他心裏這念頭剛落下,就見江元洲望向他的眸泛出點點亮光。

  像沙漠行走者望見綠洲,言語中飽含希冀:“那哥,能教教我嗎?”

  路嘉洋……

  路嘉洋卡殼了。

  誠然,他是該直截了當拒絕的。

  畢竟幫這種事怎麼想都太不像話。

  可望見江元洲那雙飽含期待的眼睛,他又一時無法開口。

  退一萬步說,路嘉洋覺得這種事其實也沒什麼需要教的。

  他當初就是一個人大晚上的懵懵懂懂,遵循本能上了手。

  可人有時候就是這樣。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彷彿什麼都不怕,不論遇到什麼事都總能找到辦法自行解決。

  可當身邊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存在,人就會自動弱化本身能力,全身心地將希望寄託到對方身上。

  路嘉洋正在思考該以什麼理由拒絕比較能照顧到江元洲情緒,就聽見少年低落聲音。

  “我是不是爲難哥了?”

  少年的委屈溢於言表,他勉力露出一抹笑,想裝出輕鬆模樣:“沒關係的,哥不用教我也沒事。哥你出去吧,我衝個冷水澡,應該就能沒事了。”

  冷水澡?

  路嘉洋聽見自己聲音。

  “這有什麼爲難的。”

  ·

  未完全拉緊的窗簾漏進屋一縷光。

  那縷光隨着時間推移,緩緩落到牀中央熟睡的青年臉上。

  青年的皮膚在陽光下白到近乎透明。

  忽然,淺色的睫毛輕輕顫動。

  路嘉洋睜開眼,習慣性去摸牀頭的手機。

  按亮屏幕看了眼時間。

  比平時他自然醒的時間稍微晚點。

  早上九點半。

  手腕酸得要命,路嘉洋一下子沒握穩手機,手機直接砸在了臉上。

  他瞬間被砸清醒過來,下意識看了眼那隻酸得要命的手。

  下一秒,他腦袋一埋,裝死般又睡了過去。

  然而眼睛一閉上,昨晚的畫面便接踵而至。

  路嘉洋經過昨晚,算是知道這世上爲什麼那麼多打腫臉充胖子的人了。

  他昨晚鬼迷心竅,幫助江元洲做起了教育工作。

  說好的教育,稀裏糊塗的又變成了他親自上手。

  其實中途有好幾次,路嘉洋都險些堅持不下去。

  畢竟那到底是別人的東西不是他自己的東西。

  別的不說,心理上這關就不好過去。

  真的很彆扭。

  可一當他有鬆手的意思,一擡眸,就能看見摟着他的少年用崇拜的目光看他,並且言辭懇切。

  “哥,你真的很厲害。”

  少年精緻的面孔上浮動着平日裏沒有的顏色,那濃密的長睫不知是被霧氣打溼還是被他眼中水光打溼,他溫熱的吐息盡數落在路嘉洋耳廓。

  “還好有哥在。”

  似乎是有些難以忍受,少年又跟小貓似的將腦袋埋入他頸間輕蹭,摟着他的手逐漸收緊。

  “哥真的太好了。”

  於是路嘉洋就在那一聲又一聲逐漸變調的“哥”中,厲害了足足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

  路嘉洋都快懷疑江元洲到底是不是真的第一次。

  可轉念一想江元洲身上天賦異稟的地方真不在少數。

  臉蛋、智商、身材。

  彷彿是老天爲了彌補他過去十八年受的苦楚般。

  那這方面也同樣天賦異稟點,好像也不足爲奇了。

  路嘉洋趴着裝了半天死,又重新將手機撈過。

  他打開瀏覽器,思索半晌,輸入“同性戀”三個字。

  準備搜索時,又將三個字刪掉,改輸入——怎樣判斷一個人的性向。

  第二十九章

  路嘉洋搜這個,主要還是因爲昨晚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影院畫面。

  這就像一種可能,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顆種子。

  不過種子沒能生根發芽。

  搜出來的結果說,多數人在青春期時,基本能明朗性向。

  異性戀多多少少會對某個符合喜好的異性產生朦朧好感,好感延續下,甚至會生出某些朦朧衝動。

  同性戀同理。

  路嘉洋想了想他的青春時期。

  他一直朋友不少,但細細想來,除江元洲外,其他人幾乎佔據不到他的私人時間。

  江元洲過去身邊不能離人,路嘉洋便養成了做什麼事都要搬到江元洲身旁做的習慣。

  他一天24小時除去上學外,幾乎都與江元洲在一起,對其他人鮮少關注,自然也不可能對誰產生好感。

  而與他接觸最多的江元洲……路嘉洋不覺得自己遲鈍到對江元洲生出了別樣心思他本人卻毫無所覺。

  何況昨晚那樣的情況,但凡他對江元洲有一點別樣的心思,在幫助江元洲的那半個小時裏,聽着江元洲埋在他耳邊的呼吸和望向他涌動情.潮的雙眸,他多少都該有點反應。

  可他沒有。

  他是真的一直只拿江元洲當弟弟。

  後面搜出的判斷方法多多少少都有些雷同。

  路嘉洋看半天什麼都沒看出,想了想,搜了點男性與男性之間相對親密的圖片。

  他沒有性向歧視,對於他人的喜好不論多特殊,都向來持尊重態度。

  因此初看照片時也沒覺得不妥,可一旦把自己往相應場景裏代入……

  路嘉洋麪無表情按下手機。

  他很確信,他不是同性戀。

  至於江元洲,他暫時沒法判斷。

  路嘉洋盯着天花板出了會神,忽然想到個和他現下行爲無比貼切的詞——病急亂投醫。

  他這幾天心煩意亂,總覺得連在他跟江元洲之間的那根線要斷不斷,自然想做點什麼將他們彼此綁得更牢。

  而恰巧林非材在這時候和他表白,梁陶晗又問出了那樣的問題。

  他們無疑是往他面前送了個選項。

  不可否認,愛情是這世上最具排他性且最能夠長久相伴朝夕相處的關係。

  可愛情相較於親情友情又過分獨特,它更爲親密,卻並不穩定。

  這是一塊不能輕易去碰的蛋糕。

  路嘉洋拍拍臉,坐起身,打算去洗把臉清醒清醒。

  洗漱完,喫過早飯,他又去了海大。

  寢室三人最近在海投簡歷。

  大四上學期的課程大約在十二月中旬就能收尾,這也就意味着,十二月底,他們就需要去到各自的實習地。

  幾天海投下來反響平平。

  昨晚錢英卓在羣裏聲淚俱下,紅包狂發,跪求路嘉洋今天去學校幫他改改簡歷。

  路嘉洋昨晚根本沒工夫看手機。

  早上洗漱時看到,他半點不客氣地將紅包全點了個遍,並管錢英卓要了頓午飯。

  等到寢室,門一開,梁陶晗和文欽磊各自抱着筆記本,主動又給他加了兩頓午飯。

  錢英卓一臉神氣地將他倆擠開,主動幫路嘉洋拉開桌前椅子。

  “來,路大爺,您快請坐,要喝點嗎?要喫點嗎?小的都給您上。”

  路嘉洋被幾人逗笑,也不客氣:“給我來瓶水吧。”

  錢英卓跟御前大太監似的:“好嘞!您稍等!”

  他們寢室朝北,白日裏光線並不充足。

  因此路嘉洋坐下後,順手開了桌前的小檯燈。

  明黃的燈光一照,錢英卓拎着瓶水走回來,一眼就看到了路嘉洋耳後的“淤青”。

  小拇指指甲蓋大小,藏在耳垂後,又紅又紫。

  錢英卓一嚇:“小路,你耳朵這塊撞哪兒啦?撞青了都。”

  路嘉洋聞言,擡眸看了眼錢英卓指的地方。

  他擡手輕按,不痛不癢,倒是指腹掃過耳垂,片段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昨晚江元洲臨到時,摟着他腰的手收緊得幾乎要將他勒痛。

  可這樣他似乎還是難耐,滾燙的臉在他頸間胡亂蹭着,最後輕擡下巴,咬住了他一邊耳垂。

  路嘉洋估計耳後那點青紫八成是江元洲啃出來的。

  這是私事,沒必要往外說。

  剛這麼想,就聽見錢英卓又問了句:“是不是磕桌角了?”

  路嘉洋便順着他的話,隨意應道:“嗯,不怎麼疼,應該是睡着的時候不小心磕牀頭櫃了。”

  錢英卓毫不懷疑,將水往路嘉洋桌上一放:“大佬您喝。”

  梁陶晗在對面聽着兩人的對話,看着路嘉洋耳後那換個但凡不傻逼的成年人都能看出究竟是什麼的青紫。

  他欲言又止,再言再止,最後一臉“家門口白菜被豬拱了”地閉上了嘴。

  於是錢英卓一扭頭,就看見梁陶晗一臉便祕樣。

  他張嘴就來:“你怎麼一臉便祕樣?”

  梁陶晗幽幽看他:“嗯,便祕,怎麼,你有藥啊?”

  錢英卓一樂:“靠!我真有!你要嗎?”

  梁陶晗翻了個大白眼,轉過身去:“滾,傻逼。”

  ·

  路嘉洋幫幾人改完簡歷,喫過午飯,又去泡了一下午圖書館。

  晚飯沒和寢室幾人一起喫,因爲他昨晚跟江元洲約好,要去七中附近的一家麪館。

  江元洲說味道很好。

  七中五點半放學,六點半開始晚自習,中間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供學生喫晚飯。

  路嘉洋提前了十分鐘等在學校門口。

  海市入秋後天黑得很早。

  才五點出頭,已經烏濛濛一片。

  這一片路燈要六點才亮。

  因此學校周圍黑漆漆的,校內倒是亮堂,教學樓周圍都已經點上了燈。

  五點半,下課鈴響。

  寂靜的校園瞬間炸開聲響。

  最多不過幾秒,就已經有穿着校服的學生朝校門口狂奔而來。

  路嘉洋不清楚江元洲教室在哪,因此也沒進學校。

  他倚在保安室門口,給江元洲發消息。

  消息剛發完,就看見西面教學樓裏走出個熟悉身影。

  江元洲個高腿長。

  隔得遠即使看不清臉,也依舊好認。

  路嘉洋輕笑了下。

  邁開腿剛準備往裏走,忽地見一個女生從江元洲後方追上,攔住了江元洲去路。

  那女生綁着高馬尾,身型高挑。

  她側朝着路嘉洋所在的方向,即使輪廓模糊,也不難辨出模樣較好。

  路嘉洋看見她攔在江元洲面前說了幾句什麼,而後將手機往江元洲面前一遞。

  說不清緣由的,路嘉洋腳步一頓,呼吸也不自覺放緩。

  在江元洲給出反應前的那短暫幾秒,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路嘉洋甚至連眼睛都沒眨。

  於是他就這麼看着江元洲伸手,接過女生手中手機,而後垂眸,似乎在輸入什麼。

  路嘉洋那一瞬只聽見“嘀”一聲響,那埋在他心頭埋了幾日的定時炸彈,驟然開啓了殘忍的倒計時。

  江元洲輸完,將手機遞迴給女生。

  女生接過,按了兩下。

  路嘉洋就看見江元洲從口袋中拿出手機,垂眸掃了眼。

  明明隔得那麼遠,明明該是聽不見一點聲音的。

  可就在江元洲垂眸看向亮着光手機的瞬間,路嘉洋彷彿聽見了江元洲手機的來電鈴聲。

  手機屏幕上閃爍着一個陌生號碼。

  號碼的主人就站在江元洲對面。

  一瞬間,路嘉洋忽然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江元洲認識的第一年冬天。

  江元洲第一天上幼兒園。

  他放學得比江元洲早,等在幼兒園門口準備和江元洲一起回家。

  幼兒園放學時間一到,奶娃娃們被老師牽着魚貫而出。

  路嘉洋探着腦袋找半天沒找到江元洲。

  等了好一會,纔看見穿着白色羽絨服的精緻小人緩慢從屋裏走出。

  他身邊沒有任何人,一個人慢慢走着,像融進雪地裏的雪娃娃。

  路嘉洋揚起笑招手,衝慢慢往外走的小孩喊:“小洲!這兒!”

  小孩緩緩擡頭,看見他,沉寂的黑眸中稍微浮上點顏色。

  其實路嘉洋完全可以等在幼兒園門口等江元洲自己走出來。

  可看見江元洲安靜望向他的模樣,他忽然一刻也等不住,逆着人羣就直接擠了進去。

  擠到江元洲面前,他擡手拍拍小孩腦袋上落的雪,笑問:“今天沒有交新朋友嗎?怎麼一個人出來啊?”

  江元洲望着他,輕輕搖頭。

  路嘉洋拉着他往外走,又問他:“爲什麼呀?別的小朋友不和你玩嗎?”

  江元洲沒有回答,只是靜靜走在他身旁。

  路嘉洋見狀也不再問,只是道:“小洲要多交朋友呀,這樣在學校纔不會覺得孤單。”

  這話路嘉洋後來還對江元洲說過數不清多少遍。

  幾乎是每一年,每個學期開學,都至少要說上一遍。

  也許最開始幾年,他這麼說,也的確是這麼想着。

  可後來不知從何時起,這話已然成了一句空話。

  因爲他清楚,即使他對江元洲這麼說了,江元洲身邊也不會有其他人。

  江元洲只會圍着他一個人打轉,只會看着他,只會衝他笑,只會喊他一個人哥。

  路嘉洋這一刻,看着模糊視線下遠處對立而站的兩人,連日來的焦躁、不安、煩悶終於都尋到了根源。

  原來這麼多年,他一直惡劣地,將江元洲視作私有。

  第三十章

  葉翡遙看着手機裏撥通的電話,面露猶豫半晌,再次擡頭看江元洲:“真的不需要我做什麼嗎?”

  江元洲將電話掛斷,沒有保存,輕應了一聲。

  葉翡遙看着眼前面容冷淡的人,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多說。

  她將手機揣進口袋,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停下再次開口:“有任何需要你隨時打我電話。”

  江元洲這次連應都沒應。

  手機跳出通話界面後,回到了鎖屏界面。

  鎖屏界面上正顯示着一條路嘉洋給他發來的消息。

  【在你學校門口了,慢慢出來,不用着急。】

  收到時間是兩分鐘前。

  江元洲瞬間擡頭,往校門口望去。

  可惜校門口太黑,他又身處亮處,放眼望去什麼都無法看清。

  葉翡遙見江元洲不再理她,輕嘆一聲,這才轉身走了。

  看不清,江元洲將手機放回口袋,剛邁開腿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出兩步,忽地被人攔住了去路。

  江元洲垂眸,看了眼面前比他矮半個頭的男生。

  男生剃着板寸,單邊斷眉,一臉兇相。

  江元洲垂眸看去時,還聽見男生惡狠狠地嘀咕了一句:“媽的這小子怎麼這麼高!”

  江元洲移開視線,毫不關心地繞開他就走。

  男生沒想到江元洲會直接無視他,瞬間火冒三丈,一把拉住江元洲:“走什麼走!他媽讓你走了嗎?!”

  江元洲垂眸,沒什麼表情地看了眼男生拽住他寬大校服的手。

  他蓋下的眼睫纖長,精緻的面容在教學樓昏暗的燈光下模糊出幾分無害。

  男生當即以爲他這是漏了怯,囂張地哼笑一聲:“剛纔那婊子是不是找你要聯繫方式?她追你?”

  江元洲聽見他的話,終於擡眸再次看向他。

  男生對上江元洲視線,短暫地愣了一瞬。

  那是一雙黑得純粹的眸,眸中無波無瀾,像海市冬夜裏浩瀚無邊的海。

  一不留神,好似就會涉足深陷。

  男生過兩秒反應過來,一下子火了:“你他媽這什麼眼神!”

  他怒得想揚手,可手剛擡起,就被人從後方拽住。

  “不是,又他媽哪來的……”

  罵到一半,男生一扭頭,發現是個熟人,頓時一臉不爽道:“陳林浩?你從哪冒出來的?”

  陳林浩擰着眉,壓低聲音對他道:“不是跟你說過別去惹他嗎?”

  男生頓時罵罵咧咧:“我他媽真服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爲什麼那麼怕這個小白臉,咱哥幾個是打架打不過他嗎?還是你怕他家裏有錢……”

  陳林浩眼見着男生越罵越難聽,慌不擇路地一把捂住他的嘴。

  他下意識擡眸看了眼江元洲。

  望入那雙黑眸的瞬間,那已經深埋入記憶深處如蛛網般細細密密將他包裹的恐懼又重新漫了上來。

  ·

  冬末時幼兒園開學,陳林浩在班級裏見到了那個曾被他推搡過兩把,又被他揚了一臉沙子的男孩。

  他見到江元洲時是高興的。

  高興終於給他逮到了機會,讓他能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豆芽菜。

  那天路嘉洋讓他在小公園裏那麼丟人,偏偏他又打不過路嘉洋。

  既然路嘉洋每天跟護小雞仔似的護着江元洲,他正好也看江元洲不爽,這氣撒在江元洲頭上再合適不過。

  可真跟江元洲坐在一個教室裏上課以後,陳林浩卻發現,想逮着一個教訓江元洲的機會並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情。

  上課有老師在,下課有生活老師。

  每回課外活動,江元洲都不參加,他總是拿着本書,安安靜靜坐在離老師不遠的地方,低頭不時翻動。

  就連一天裏幾次去上廁所,他都是正好趕在人最多的時候。

  那時候陳林浩只以爲是江元洲運氣好。

  而一到放學,陳林浩就更沒有機會了,因爲路嘉洋就守在幼兒園門口,風雨無阻地等江元洲一起回家。

  陳林浩抓耳撓腮地憋了一週。

  終於等到一次喫午飯,老師們臨時有事短暫離開。

  陳林浩頓時跑到江元洲桌前,擡手將江元洲桌上飯碗一掀,神氣叉腰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在幼兒園裏,你哥可罩不住你!你要是給我買點小零食什麼的討好討好我,以後我就帶你混。”

  他一點都不擔心別的小朋友會跟老師告狀。

  他是班裏的小霸王,他有很多很多小弟,纔沒人敢跟他作對。

  江元洲看着面前被掀翻的飯菜,還是和往常一樣平靜。

  他沒有像其他小孩一樣哭鬧,也沒有衝陳林浩嘶吼發火。

  他只是在短暫的安靜注視後,擡手,拿過了桌上被湯水打溼的陶瓷小貓。

  那隻小貓陳林浩記得,是路嘉洋送給江元洲的。

  路嘉洋送給江元洲時,陳林浩就在不遠處。

  他看着路嘉洋笑盈盈的,說這隻小貓和江元洲很像。

  是一隻卷在毛團上睡覺的小白貓。

  江元洲一點不嫌髒地將小白貓拿起,而後抽了張紙,緩緩將小白貓擦淨。

  擦完,他終於擡眸,靜靜地看向陳林浩。

  那是他入學一個星期以來,第一次拿正眼看陳林浩。

  後來什麼也沒有發生,老師進來,幫江元洲收拾了桌面,又給他重新打了份飯。

  這之後江元洲一切照常。

  陳林浩仍找不到機會欺負他,漸漸也就對他沒了興趣。

  一切變故發生在一個午後。

  經常跟在陳林浩身邊的胖子抓了只蚱蜢到教室玩。

  陳林浩怕那東西怕得不行,可他平時在朋友們面前當大哥當慣了,怎麼可能讓其他人知道他害怕蚱蜢。

  因此他強撐着面子,渾水摸魚地假裝和其他人一起玩。

  就在他心虛地想會不會有人看出來時,一擡頭,就看見江元洲坐在窗邊,正靜靜地注視着他。

  江元洲有一雙玻璃球似的乾淨漂亮的眼睛。

  那一瞬,那雙眼在陽光下清澈如湖水,清晰地倒映着一個完完全全的對蚱蜢充滿懼怕的陳林浩。

  當天下午,陳林浩在課桌裏翻書,翻出了一隻死蚱蜢。

  他被嚇得一蹦三尺高,直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這反應,直接讓中午和他一起玩蚱蜢的朋友們哈哈大笑。

  “陳林浩你不是說你不怕蚱蜢嗎?”

  “哈哈哈,陳林浩你膽子原來這麼小啊!”

  陳林浩哭半天回過勁來,一張臉頓時又青又白。

  “是誰放的!”

  沒人回答。

  陳林浩一瞬間想到中午江元洲看他的眼神,他頓時朝江元洲衝去:“是不是你!肯定是你!你中午就……”

  他人都沒來得及抓到江元洲,就被老師攔在了半途。

  老師擰着眉看這個班級裏的小搗蛋鬼:“小浩,你有證據證明是小洲做的嗎?”

  陳林浩斬釘截鐵:“肯定是他!他中午就看出來我害怕蚱蜢了!所以故意把死蚱蜢放到我課桌裏嚇我!”

  老師看一眼陳林浩,再看一眼一直安安靜靜垂着眸,連蚱蜢都不敢看一眼的江元洲。

  她心中其實已經有了偏向,但還是問江元洲:“小洲,是你做的嗎?”

  江元洲垂着眸輕輕搖了搖頭。

  陳林浩根本不信。

  還要再說,老師先一步出聲:“好了,那大家都不要爭了,教室裏是有監控的,我們看看監控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老師這話一出,一個弱弱的聲音緩緩響起。

  “老……老師,對不起,其實是我放的。”

  陳林浩看向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那是平時和他玩得最好的小胖。

  “怎麼可能是你!明明是江元洲……”

  小胖撓撓頭:“我就是玩的時候看出來你害怕蚱蜢了,可你又怎麼都不肯承認,我就想嚇唬嚇唬你。你爲什麼要說是江元洲啊?他明明都沒有和我們一起玩……”

  矛盾一爆發,其他小孩憋久了的話終於也陸陸續續冒了出來。

  “陳林浩,你平時就總是想欺負小洲,現在這種事還要賴他,你太過分了。”

  “那天把小洲的飯弄掉的也是你,我們要告訴老師!”

  “你真的是太過分了!”

  陳林浩淹沒在一聲聲責罵裏,想辯解又不知該如果辯解地看向江元洲。

  江元洲站在窗邊,還是那副安靜模樣,靜靜地望向他。

  可那一瞬,望進那雙漆黑的眸裏,陳林浩卻彷彿望見了家後院那口枯井。

  漆黑幽森,深不見底,好像只要他稍一不留神,就會悄無聲息地一頭栽進去。

  那之後,陳林浩在班級裏的人緣變差很多,江元洲的人緣則變好很多。

  很多人主動去和江元洲交朋友,可他卻始終不冷不熱的,不接受任何人的玩耍邀請,仍只是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安靜看書。

  有一回小胖很是主動,直接趴到了江元洲桌前。

  “小洲,你爲什麼不跟我們一起玩啊?我真的挺喜歡你的,你好漂亮啊,像洋娃娃一樣,你看我們也沒有像陳林浩那樣欺負過你,如果你想,我以後還可以保護你!”

  他一股腦說完一大堆,江元洲不僅頭都沒擡,甚至還翻了頁書。

  小胖抓耳撓腮,忽然靈光一動,就想像平時路嘉洋牽江元洲那樣去拉江元洲的手。

  手剛伸出,江元洲彷彿預判到他意圖般,直接將搭在書上的手收回。

  “砰”一聲響,書頁合上。

  江元洲擡眸,靜靜望向他。

  分明江元洲什麼也沒說,可與江元洲對上視線的瞬間,小胖卻忽然想起,他的確是沒主動欺負過江元洲,可那天,在小公園裏,當陳林浩朝江元洲扔了捧沙子時,他站在一旁,在哈哈哈地捧腹大笑。

  江元洲的眼睛漂亮、清透、澄澈淨明。

  他不用言語,就足夠告訴小胖,他心如明鏡且容不下任何瑕疵。

  小孩子總忘性大。

  天大的事,睡一覺起來,就能毫無負擔地拋在腦後。

  因此蚱蜢的事也就讓陳林浩在班級里人緣差了短短几天。

  幾天後,原本和他關係好的朋友又跟他重歸於好。

  可沒過多久,又發生了一些事,讓陳林浩在班裏的人緣再度變差。

  自那以後,每當陳林浩在班裏的日子過得稍微舒坦起來一點,就總會爆發出一些小衝突,讓其他人不自覺遠離他。

  一次、兩次、三次……

  直到陳林浩徹底被邊緣化。

  這些事情沒有一件與江元洲相關,可陳林浩近乎是生存本能地直覺,每一次衝突的爆發都與江元洲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那時年紀太小,無法將那種感受細細描述。

  直到後來很多年,他再回想。

  他想起幼時他們常玩的小人棋。

  一羣小孩擺弄着小人,讓小人在他們的世界裏打打殺殺。

  小人們互相殘殺,殺得丟了盔甲斷了手臂,深以爲站在對面的就是真正的敵人。

  卻不知道他們的世界之外,背後操縱者們正愜意地欣賞着這場屠殺。

  在陳林浩被逐漸邊緣化的那段時間裏,他們所有人都彷彿變成了棋盤上的小人棋。

  而江元洲,是唯一居高臨下的執棋者。

  在行單影只了很長一段時間後,陳林浩終於崩潰,全憑直覺地找上了江元洲。

  在找上江元洲前他想了很多,他想要不乾脆揍江元洲一頓,警告他別再搞鬼,或者威脅江元洲,說要去告訴路嘉洋,跟路嘉洋說江元洲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可在攔住江元洲,望入江元洲那雙漆黑眼眸的瞬間,他忽然什麼想法也沒了。

  他只想快點結束現在這種令他窒息的困境。

  於是他直接“哇”地一聲哭了開口:“小洲,對不起,我之前欺負你是我做得不對,你原諒我好不好?或者你想要我怎麼補償你?給你買小零食?給你買書?”

  江元洲沉默看着他。

  看着他不停道歉、看着他大哭、看着他崩潰。

  終於,小孩平靜的聲音響起:“你真的,覺得對不起嗎?”

  陳林浩一哽,哽咽着剛想點頭,卻又聽見江元洲緩緩:“你明明只是,想我放過你。”

  陳林浩已經忘了當時具體是什麼心情。

  但他仍能記得那種渾身發冷的心驚和內心升起的恐懼——果然是江元洲。

  不知過去多久,他又聽見江元洲開口:“既然想我放過你,爲什麼不直接求我,反而要虛僞地道歉?”

  陳林浩那時只覺得江元洲說的話像很多大人的話一般晦澀難懂。

  他不懂,但他聽出了可以求饒。

  於是他又開始求饒。

  可江元洲卻沒再看他,轉身打算離開。

  他慌不擇路,一把抓住了江元洲。

  幾乎是同時,一道明亮的聲音自遠處響起。

  “小洲!你怎麼在這?我在幼兒園門口等半天沒等到你,嚇壞我了。”

  路嘉洋匆匆朝兩人跑來。

  跑近,見着陳林浩一臉鼻涕眼淚地死死拉着江元洲,他頓時一臉嫌棄地將陳林浩的手扒拉開。

  “你幹嘛啊?學電視劇裏的小人演苦情劇?”

  路嘉洋也就隨便一說,才懶得多搭理陳林浩。

  吐槽完,他就看向江元洲。

  剛準備開口,卻發現江元洲和平時有點不太一樣。

  以往只要他出現在江元洲面前,江元洲一定會第一時間仰頭看他。

  可今天卻垂着眸,叫人分不清在想些什麼。

  路嘉洋剛想質問陳林浩是不是欺負江元洲了,忽然聽見陳林浩跟叫救命恩人似的喊他:“哥!哥……你幫我……”

  那聲帶着哭腔的“哥”一出來,江元洲鴉羽般的睫毛很輕地顫動了兩下。

  他被路嘉洋拉着的胳膊甚至已經有慢慢抽出的意思,卻忽然聽見路嘉洋聲音。

  “喊誰哥啊,別瞎攀關係,我和你熟嗎?”

  江元洲動作一頓,終於擡眸,緩緩看向路嘉洋。

  陳林浩也依然熱切地看着路嘉洋。

  他一時也顧不上路嘉洋跟他撇清關係,他只知道路嘉洋是現在唯一可以幫他的了。

  路嘉洋跟江元洲關係那麼好,江元洲肯定聽他的。

  陳林浩哥哥跟路嘉洋是同班同學,他聽哥哥說過很多次,路嘉洋是一個非常好說話的人,拜託他幫忙的事情他基本也都會幫。

  所以只要路嘉洋開口,江元洲肯定會願意放過他的!

  陳林浩看見希望般地拉住路嘉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道:“小路哥哥,你幫我求求小洲,讓他原諒我吧!我真的知道錯了,之前潑他沙子是我不對,摔了他的午飯也是我不對……”

  江元洲落在路嘉洋臉上的視線轉移到陳林浩拉着路嘉洋手臂的手上。

  聽着陳林浩的話,他又緩緩蓋下眼簾。

  誰想下一秒,路嘉洋話都沒讓陳林浩說完,忽然一把拽住陳林浩領子:“你摔他午飯了?什麼時候?”

  說着又一臉心疼地扭頭看江元洲:“發生過這種事你怎麼也不知道跟哥說啊江小洲?”

  江元洲重新看向路嘉洋。

  這一次臉上的沉寂稍稍淡去,多了幾分意料外的茫然。

  他輕抿脣,軟糯的聲音剛冒出一點,就被陳林浩哭喊着壓了過去。

  “我錯了,我錯了,所以說我知道錯了嘛!小路哥哥你幫我求求情,讓小洲原諒我可以嗎?”

  路嘉洋一把把他扔下,一臉無語:“你在想屁?”

  這一罵把江元洲和陳林浩都罵懵了。

  江元洲輕輕眨眼,眼底的陰霾全然散去。

  他望着路嘉洋,眼神比過往更爲專注。

  而後他就看着路嘉洋用從不會對他露出的兇狠表情,兇巴巴問陳林浩:“我問你,我現在在這裏把你打一頓,再跟你說句對不起,你答應嘛?”

  陳林浩被問懵了,一時回答不上。

  路嘉洋直接被氣樂了:“你都知道原諒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還在這強行讓別人原諒你?多大臉啊!我明白點跟你說,你道不道歉是你的事,他原不原諒是他的事,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別瞎綁架他。”

  說完,路嘉洋一句都懶得再跟陳林浩多扯。

  他重新看向江元洲,上一秒還陰沉沉的臉瞬間堆滿笑:“江小洲?心情又好了?剛剛看你還不太開心的樣子。”

  江元洲認真望他,許久,軟糯道:“見到哥哥,開心。”

  路嘉洋笑了,揉一把他腦袋:“我怎麼不信呢?剛纔來你都不願意看我。”

  江元洲輕輕眨眼,擡手,主動地拉住了他的手。

  路嘉洋垂眸看向塞進他掌心裏的小手,一雙眼瞬間亮了:“今天怎麼肯跟我牽手了?以前不都是隻拉我衣袖嗎?”

  江元洲沒有解釋,只是緩緩挪到他身邊,跟他捱上。

  路嘉洋一顆心瞬間就軟了。

  他拉着江元洲的小手輕晃,帶着人往外走去。

  “小洲喜歡喫火鍋嗎?”

  “火鍋?”

  “嗯……就是煮一鍋咕嘟咕嘟的湯,然後往裏放你想喫的東西。”

  “可以喫。”

  “好,那我們快點回去,跟江阿姨說,讓她今晚不要做飯了,一起來我們家喫火鍋。”

  “嗯。”

  ·

  “不是,陳林浩你真他媽魔怔了吧?你捂我嘴幹嘛!”

  寸頭一把拉開陳林浩捂住他嘴巴的手,罵罵咧咧。

  陳林浩從記憶中抽神,躲閃着移開了與江元洲對上的視線。

  “出去再說。”

  他試圖把寸頭拉走,寸頭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

  “媽的老子今天就非要爲難這小子了!”

  他說着一把拽住江元洲領子:“老子警告你,那妞是老子在追的,你他媽最好……臥槽!”

  寸頭狠話放到一半,忽然感覺手腕被生生往一旁扭去。

  他瞬間失了拽江元洲衣領的力道,面目猙獰一擡頭,就看到一張眉眼冷冽的臉。

  擰着他手腕的人垂眸冷眼看他,見他臉都青了,才一把扔開他的手。

  “同學,追人各憑本事,你這算怎麼回事?”

  寸頭握住發抖的手腕。

  人被擰懵了,嘴還是硬的:“你他媽又是誰?”

  不等路嘉洋回答,陳林浩先喊了一聲:“路哥。”

  路嘉洋這纔看見陳林浩。

  他跟陳林浩算不上熟,因此只簡單應了一聲。

  陳林浩也沒有要攀熟的意思,直接道:“我朋友的事我代他道聲歉,你帶……”

  他看了眼江元洲,又很快收回視線:“帶江元洲走吧。”

  路嘉洋沒有應,而是轉頭問江元洲:“受欺負沒?”

  見江元洲搖頭,他才輕笑道:“那就好,走吧,我們去吃麪。”

  等兩人走遠了,陳林浩才放開扯住寸頭的手。

  寸頭不爽極了:“不是陳林浩,我真搞不明白,你到底忌憚那小子什麼?難道說是因爲剛纔那個……你叫他哥那個?他看着是挺能打的,可那又怎樣……”

  陳林浩打斷他後話:“你覺得能打的人很恐怖嗎?”

  寸頭想也不想:“當然不!誰他媽沒點拳頭了。”

  “嗯,我也這麼覺得。可江元洲,是迄今爲止,唯一一個讓我覺得恐怖的人。”

  按理說人的幼時記憶大多會隨着成長而逐漸淡去。

  陳林浩也是這樣,時至今日,幼兒園時發生的事他已大多無法記清,可那段時間,跟江元洲相關的一切,都如烙印般深深烙在他的腦海之中。

  他後來時常做夢,夢到自己在一片曠野奔跑,他無論怎麼跑,都跑不出那片漆黑原野。

  直到精疲力竭,他一仰頭,望見江元洲那雙平靜黑眸。

  原野消散,牢籠四現。

  江元洲帶給人的恐懼,是深烙骨髓,永不腐爛的。

  陳林浩強迫自己從記憶中抽離,深吸一口氣,擡手拍了拍寸頭肩膀。

  “你就感謝你自己運氣好吧,不然就你今天做的事,足夠你玩完了。”

  寸頭滿頭問號:“陳林浩,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腦子?怎麼自從那小子出現後你就神神叨叨的?”

  陳林浩沒法解釋,也不再多解釋。

  “反正你記住,別再去惹他。”

  他擡眸,望向逐漸遠去的一雙背影。

  那天他稀里嘩啦一頓哭後,長久籠罩在他頭上的陰影終於散去。

  但他清楚,江元洲放過他,絕不是因爲他那廉價的道歉,更不可能是因爲江元洲突發善心。

  只是因爲那時候,路嘉洋來了。魔·蠍·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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