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兵災疫病

作者:奪鹿侯
恆水之戰,燕北陶升雙方動員人數算上民夫接近三萬,卻在兩個時辰之內便偃旗息鼓。

  人們只覺得方纔雙方還尚未接戰,只看見河岸爬上黑山軍卒追趕着麴義的部下廝殺,再一轉眼,恆水上游的波濤卷着木柱衝鋒而下,這場仗便行至尾聲……陶平漢的船被打翻、超過五千名黑山軍士被洪水席捲生死不知。

  意料之中的大勝,燕趙武士舉盾擡戈向岸邊壓過去,僥倖存活的黑山軍根本沒有些許戰意,有些跪地告饒有些則想要負隅頑抗卻無濟於事,最終只能被矛戟推搡着相互踐踏,被逼着跳入洶涌的恆水河中淹死。

  最終平漢將軍陶升麾下黑山士卒只有幾股數百人的潰軍逃出燕北的包圍圈向西面的常山、南邊的鉅鹿郡逃去,餘者多數被翻騰的恆水淹死,或衝至岸邊脫力被燕北麾下軍士扣押着至望都受縛。

  此戰死傷無數,燕北以折損千二百人的代價斬及四千餘、俘虜一千六百人。

  僅僅打掃戰場便用去一旬時日,恆水下游撈出的屍首足有近萬,收繳環刀漢劍七百餘柄,矛戟、弓矢七千餘、皮甲千件,零散輜重更是數不勝數。

  直至這場仗結束後的兩三年裏,恆水下游兩岸打漁的百姓仍舊能在河中撈出碎骨殘肢、刀柄矛頭。

  猛烈的大雨,在戰鬥結束的當晚演變爲暴雨,一股腦地下了六日。

  恆水兩岸的百姓受燕北征召,冒雨打撈的屍首扒去甲冑、兵器後便用轅車拖着運往早挑選好的山谷裏堆置,任由幾千具屍首在山谷中腐爛,散發出沖天的惡臭與瘴氣……久久不能散去。

  燕北沒時間管那些事情,眼下他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辦。

  這場暴雨來的太急太大,遠遠超出燕北的預計……這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情,但雨水太足淹死的不單單是黑山陶平漢的士卒,也會淹死地裏爲數不多的糧食!

  整個中山都指望着這些新糧救命,若糧食被淹死,又不知會餓死多少人。

  燕趙武士、麴義校尉部、張頜別部、烏桓騎手,中山北部募的新卒、望都外的饑民和死士營,統共過萬的士卒與民夫被髮動起來,冒着大雨搶收地裏尚未長成的麥子、粟米、菰米。

  就連燕北的挽着袖子提着鐮刀下地,中山實在是等不得了。

  這麼大的雨,地裏頭種的莊稼幾日就會被淹死,要是等雨停,全都要爛在地裏。

  諸縣的人丁他是用不上了,暴雨的前幾日裏便有各縣長吏冒雨向望都稟明災情,暴雨沖垮房屋、尤其在常山關一帶的山丘天塌地陷,鄉里一個接一個地遭災,各地都指望着燕北能給他們派些人手……可是狗屁啊,燕北手上哪裏還有那麼多的人手去派遣,上萬軍卒打仗是夠用了,可幾日裏收割中山國上千傾田地,分身乏術。

  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戰後第七日,盧奴城東南的安熹縣鬧了瘟疫!

  最初的病原便是安熹縣幾個鄉的閭里被恆水衝下來的大洪摧垮了房屋田宅,幾百戶平民黔首流離失所,只能就近向縣城避難豈活。也不知是從誰開始,高燒不退上吐下瀉,接着病症便在三三兩兩的災民間傳播,誰都沒當回事,再往後的幾日裏疫情越來越快,幾百上千人都鬧了病,甚至在城中百姓也開始傳播。

  人們這才知道,鬧疫病了!

  家家有伏屍、戶戶聞哭聲。

  受災百姓的慘重燕北單單從安熹縣報來的書信便不忍再觀,整個冀州北部各縣的位置在他腦海中彷彿地圖一般清晰,當他知道安喜縣鬧了疫病後,便知道原因何在……在他啊!

  安喜縣的位置正處在恆水一路南下向東改道的位置,大水淹了陶升繼而一路南下,沿着河岸向東改道卻無法承載那麼大的水流,便向南涌上田地、淹過屋舍。

  燕北小時候聽老人說過,病死的人和飛禽走獸,都會生出邪毒。邪毒鑽進流民身體裏,被帶到安熹縣。

  他對安熹縣的瘟疫束手無策,但卻想到前些時候讓恆水中段兩岸鄉里百姓爲他搬運黑山軍屍首的百姓,連忙命人派探馬前去問詢,接着便命麾下穿了那些黑山軍身上扒下來衣甲的士卒把甲冑都去了,閉鎖在望都城外的營地裏,方圓千步不教任何人進去。

  “將軍,左右鄉里確有人感染風寒、正是邪毒入體的症狀。”

  果不其然!

  燕北瞪了眼,趕忙命一隊軍隊騎快馬入各鄉里,將那些害了病的百姓聚到一起,不讓旁人與他們接觸。

  至於請醫匠,燕北根本就沒想過這種事。行伍之中有個外傷,輕些便抹點草藥,熬些藥石湯水,軍卒體格子好,多半都能扛得住,若是斷骨傷筋,多半便像張雷公那樣把傷腿接上下半輩子也成了跛子……若是害了疫病?喝些湯藥能扛過去就扛過去,扛不過去也就是個命數。

  整個北方就沒聽說過哪個醫匠能治癒瘟疫的。

  暴雨初歇,營地裏到處都冒着潮氣,太陽一出來照在身上還頗有幾分不習慣。

  在夜裏,偌大的中軍帳空空蕩蕩,熄了燈盞見不到一點光亮,燕北跪坐在案前想起無極城百姓當年對他的愛戴,想起率軍入駐蒲陰城時鄉間父老簞食壺漿迎他入城……恍惚間便已是滿面淚流。

  去年,他打馬北上,丟下冀州沒人管。黑山賊寇東出太行,橫行無忌。單單幽州在半年光景裏便收攏了十幾萬戶百姓,到底有多少人因爲他自己的打算而流離失所,他到現在都不知道。

  這次入冀州,百姓的慘狀他親眼看見了,僅僅中山國一個郡,饑民橫行路有枯骨,百姓的腸子掛在樹上,腦袋落在地上。

  那時他至少會羞愧、會憤怒,他覺得手裏攥着萬餘歷經艱辛殺伐的精銳,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事能阻擋他。

  兵馬與名望帶給他的威風自信驅使他領兵西出,勢要殺進冀州亂軍,不爲上報朝廷,只爲下安黎民。

  可這一次,因爲築壩攔河,他淹了陶平漢近萬兵卒,卻也淹死了上百黔首,更令下游爆發瘟疫,千百戶流離失所……他就以這樣的方式下安黎民嗎?

  燕北不知道。

  他緊緊咬着牙關,閉不上的眼在一片黑暗裏始終有鹹水涌出。

  止不住。

  他發現自己的心越來越堅硬,彷彿曾經火熱跳動的胸膛裏被塞進一塊大石頭,總會擱到他的肋條。

  稍一觸碰,便令他咬牙切齒,疼地直掉淚。

  他心疼啊!

  再有月餘,就是他二十二歲生辰……自他首次踏入烏桓領地,曳馬而還,他的人生便變得截然不同。殺戮也好、搶奪也罷,甚至後來的叛亂、領軍,自朝廷啃下冀州北部數郡,入鮮卑過玄菟,直至謀略遼東郡。

  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即使其中出生入死,即使刀劍加身。

  他從不感到艱難,從不感到疲憊,甚至從不感到孤獨。

  只有數不盡的快樂。

  可在這個四下無人的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愧疚與難過沖擊着他的心靈,令他無法入睡。那些他從未見過的百姓,或可憐或可悲的黔首面目,都與記憶深處平凡無奇的一張張面孔漸漸重合。

  他想殺誰,誰就要死,因爲在他心裏那些人一定有必死的原因。

  他想救誰,誰就要活,因爲燕二郎無所不能,他總能救活別人。

  現在他知道,一切都只是他自己以爲。

  事實真相讓燕北感到無比地難過。

  他不曾想過要害人,他真的沒想。殺人都從不借刀,從不屑於假人之手,又怎會想着去害人?

  可還是有數不盡的平民百姓因他而死,他甚至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便喫過誰的糧食,那或許就是別人對他的活命之恩,可他再沒有機會報答了。

  燕北覺得很疲憊了,他不再想着什麼鋤奸討賊,不再想着平定冀州。

  這,這一切,都太難了。

  燕二郎救得了人,燕二郎救不了人,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世上總歸是,沒有人能救他的。

  他只想回到遼東,回到生他養他的那個小馬廄……燕北抹了把臉,漆黑的軍帳裏沒有誰能發現他通紅的眼睛。

  扣上兜鍪,有些踉蹌地走出營寨,艱難地揚着笑容向那些爲他值夜的軍卒屬下打了招呼。泥濘的營地很好,讓人無法看出他的腳步虛浮與心不在焉。

  終於,燕北穿過紛亂的營帳與點點篝火,鑽進營寨中陰暗的角落裏。

  那裏有金黃的乾草與駿馬不安的響鼻,儘管帶着潮氣與難以忍受的氣味,可當燕北一頭扎進乾草堆裏,他的心突然便享受到片刻的安寧……這是令他無比熟悉的感覺與味道。

  這是家的味道。

  燕北扣着兜鍪,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夜裏,他夢到小雨過後鬱鬱蔥蔥的原野與遼東的深林,綠草地上面貌模糊地母親恬靜地吹笳奏出悠揚的曲樂,阿父在一旁拽着高頭烈馬,兄長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筋肉削着木馬,矮小童稚的燕東坐在地上,癡癡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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