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荒唐

作者:藤鹿山
韋夫人瞥見梁昀眸光落在窗外,那張冷薄的脣,清瘦緊繃的下頜線,他像是在欣賞廊下婢女們早晨新採摘的花枝,又像是盯着月樑上掛着的兩隻嘰嘰喳喳的畫眉。

  梁昀平淡的視線,卻叫韋夫人心神微緊。

  她叫阮氏來卻叫她在庭院中迎着日頭等着,自然是刻意磋磨她的。

  可當着梁昀眼皮子底下,韋夫人總有些顧念顏面,不好做的太過——

  韋夫人指尖慢慢捻着檀珠,往婢女耳畔細細兩句:“別叫她外頭杵着了,去茶房煮茶去。”

  她做了許多年梁家當家主母,更是做了許多年的兒媳,使喚起媳婦來自然是得心應手,有的是法子叫人有苦說不出。

  婢女應諾,當即踅足走去庭院裏。

  盈時被叫去茶房裏煮茶,她自是鬆了一口氣。

  點起爐火,往上溫上茶盅,一點點將茶葉磨碎丟入沸騰的水裏。

  少頃,茶爐又是咕嘟咕嘟起了泡。

  梁昀與韋夫人言談間,耳畔傳來身側水晶珠簾搖動擊撞的脆響。

  他徐徐偏頭,看到少女纖柔的身段從茶室裏一步步邁出來。

  她細白柔膩的手端着茶盤,茶盤裏託着官窯脫胎填白蓋的碗,蓮步盈盈踩踏着軟毯走進來。

  她的每一步都落在花窗傾灑出的熠熠霞光上,步步生蓮。

  梁府奢華雅緻在韋夫人的園子裏展現得淋漓盡致。

  正屋內門窗半開,軟綾紗帳,翠玉珠簾,地上鋪着五福獻壽的絨毯。正中擺着一盆冰,香爐煙霧裊繞,融出輕輕的幽香,與冰鑑上的寒霜絞纏上升。

  縱是夏日外間火籠一般的熱氣薰疼,韋夫人依舊穿的層層疊疊,手持團扇,端坐於堂中。

  雖是把着絲扇,卻也不見她動手扇風,都是身旁侍女輕搖羽扇爲韋夫人送去陣陣涼風。

  盈時走進時只覺撲面而來的涼意,與方纔她所處的蒸籠簡直是兩個世界。

  冰涼的寒意繞去她的鼻尖,盈時強忍住了鼻尖癢意。

  韋夫人指着梁昀,朝盈時道:“你大哥才從宮裏回來,給他先喝上一盞。”

  盈時會意,將茶盤叫一旁婢女端着,自己親自端起其中一盞,纖細的腰肢柳條一般,朝着他微微彎下一道柔美的弧度。

  她頭微微低着,眼睫輕顫猶如蝶翼,交領下一節細白的玉頸。

  新出爐的茶水蒸騰而起淡淡水霧,氤氳上了她那張精妙如畫的眉眼,飽滿的脣。

  “兄長喝茶。”

  她嗓音輕軟,像是春日最輕柔的風。

  窗外有一縷灑在她手上,襯的比她手中的玉瓷都要潤白。

  梁昀接過。

  盈時對着韋夫人柔順的像是一個沒有脾氣的玉雕。

  她蓮步盈盈,雙手端着茶杯又往韋夫人面前送去。

  梁昀指腹摩挲起盞身,眸光冷冽。

  韋夫人不喜歡她,任誰都能看出來。

  即使盈時做到了這般低眉斂目,乖巧至極,韋夫人也刻意要冷她一下。

  怎奈往日梁昀與她一年都說不上一句話,這回卻不見走。

  韋夫人唯恐旁人看了婆媳間的笑話,只得不情不願伸手接過。

  怎知那茶盞盞身有些燙,韋夫人眉頭微蹙間,便冷下臉將茶丟回了盈時手中茶托上。

  寂靜內室中忽地傳出一聲瓷器相撞的脆響,一時間茶碗半翻,滾燙茶水迸濺而出。

  盈時袖口一縮,霧眉輕鎖。

  若非梁昀還杵在這兒,韋夫人只怕是要開口陰陽怪氣的罵了。

  韋夫人深吸了幾口氣,眼角冷冷颳着她:“叫你沏個茶,沏的這般燙。”

  盈時連忙道:“是我的不是,我重新去沏一杯”

  “罷了罷了,我可不敢使喚你了。且回去抄你的經吧!”

  盈時將手垂回衣袖裏,欠身行禮離去。

  她的身影猶如天邊的雲霞,熠熠霞光照在她的堆疊的雲袖上,瞧見一圈濡溼的深色水紋。

  梁昀指節忽地攥緊。

  攥的發白。

  迎着暮色赤橙的光線,盈時支開滿臉不情願的香姚,獨自來到梁府佛堂。

  位於前院的梁府佛堂修建的十分壯闊古樸,一人合抱粗的金絲楠木爲梁,高足數丈。

  堂中香爐高聳,一天十二時辰香菸繚繞。

  檀香木的香氣與香菸交織的味道,倒是頗爲好聞,彷彿真有奇效能洗淨塵世煩惱。

  盈時嗅着令人沉靜的檀香,慢慢跪坐了下來,擺好筆墨紙硯。

  她起身去擺開自己昨夜謄抄了一半的往生經,這般一抄也不知抄了有多久。

  外頭陽光一點點褪去,她身側的燭火都顯得有些暗了。

  盈時歇下筆,揉了揉酸脹的眼眶,聽着佛堂外的點點蟲鳴竟是困頓起來。

  她單手支頜,微微閉上眼打算小憩片刻。

  怎料聽到身後腳步聲簌簌傳來。

  黑夜中,聲音都無形間擴大。

  盈時睜開眼,回眸看去,看到一個瘦高的人影立在大開的佛堂門前。

  那人自幽深的廊外一步步邁入,昏黃的燈火映的他眼眸如霧海沉沉。

  盈時表情有些驚訝的略坐直了身子,困頓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

  “兄長怎麼來了?”

  梁昀的眸光落去她手上。

  她謄抄佛經時,怕袖上沾染上了墨水,將雲袖都捲去手肘處。整隻手臂都露在外邊,纖細,白膩。

  只是那手背上有一團殷紅的燙痕破壞了這份美麗。

  她手指生的嬌嫩,如玉筍一般,任何稍重一點的痕跡落在上面,都會醒目無比,更何況是那盞滾燙的茶水。

  盈時順着他視線看過去,倏然間一怔,連忙便要將被燙傷的手重新縮回袖子裏。

  事到如今,她還遮遮掩掩自己的傷處,這樣的小動作落在梁昀眼裏顯得幼稚又可憐。

  “我經過此處,看到有燭光。”梁昀平直的語氣,似是解釋。

  說着,將手中藥瓶遞去給她。

  “燙傷不能耽擱,早些敷藥。”他說。

  盈時後知後覺,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去接,梁昀卻是早她一步將藥瓶掀開蓋,放在她眼前桌案上。

  那瓶膏藥質地雪白綿密,竟是珍珠膏?

  他一個男人,隨身帶着珍珠膏??

  盈時一下子瞪大眼睛,忽地不知該說什麼了。

  卻見梁昀視線垂落,落在她擺在案上謄抄的工整的簪花小楷上。

  盈時寫的一手好字。

  她的字跡圓潤娟秀,挺拔又整齊。一撇一捺間藏着鋒利。

  倒是有些像她的性子

  外表柔嫩,卻暗中藏着倔強,又有着小性子。

  梁昀看的透徹,其實二人相處的那兩個日夜,他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性。

  她頗有些古怪的性子。

  外表看着綿柔,其實脾氣多變,心事極重。

  心事重,可她的眼裏卻藏不住心思,不會騙人。

  她時常自己都沒發覺的,無緣無故低聲嘆氣。

  這是——她爲弟弟抄的往生經。

  字字句句訴說着她的綿綿情意。她對梁冀的

  不知緣故的,梁昀忽地有些陰鬱,看着這些字跡,他心口沉悶的厲害。

  有些事情就是很奇妙,兩人本來該是兩條永遠也不會相交的線。

  若非因梁冀,二人絕不會有交集。

  可如今不一樣了。

  一切都漸漸不一樣了。

  有那一瞬間,梁昀腦海中竟在想,

  弟弟究竟有什麼好,叫她如此喜愛,如此念念不忘

  “且放着,過幾日再抄也不遲。”他聽自己低沉的嗓音。

  盈時卻啊了一聲,繼而搖頭:“不成的”

  她這幾日連番受累,白日裏去伺候韋夫人,晚上還要來抄經。

  才幾日,身子就又消瘦了一圈。

  盈時許是自己都沒察覺到,她朝着梁昀說話時嗓音輕軟,眼裏總是含着朦朦的霧。

  梁昀垂眼看了一會兒,暗示她:“天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此事明日再說。”

  “不行。”盈時仍是固執的搖頭,卻是半點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明日若是母親見不到,只怕又要生氣的”她眉頭緊鎖,瓊鼻輕皺,好生生動的一張俏臉在梁昀眼前晃動。

  長兄如父,少時梁冀梁直偷懶功課少寫了後求到梁昀跟前,梁昀都是冷硬心腸,不見半分手下留情。

  可對待盈時,梁昀的暗示則變成了明示,他生平頭一回說這種不成體統,荒唐到難以言喻的話。欺瞞長輩的話。

  “今夜會抄好,明早給你送過去。”

  盈時一怔,遲緩地長睫掀起,眸中映着面容冷如冰霜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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