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身死 上 作者:未知 裴舒凡知道這件事对楚华谨来說,确实是很难接受。可是她站在一個做母亲的立场上,還有作为楚氏的宗妇,为楚氏一族的长远利益着想,這样做,都是以退为进的上上之策。 她两手紧紧地抓着床上的被子,继续耐着性子劝楚华谨道:“侯爷别生气,听我說完。如今皇后娘娘有三個嫡出的皇子,最大的皇长子已经十二岁,可是圣上到现在,都沒有立储的意思。侯爷不觉得,我們宁远侯府暂时以退为进,才是最好的举措嗎?” 裴舒凡的意思是,他们先上表請圣上将爵位三世而斩,那么楚华谨便是最后一任宁远侯。 大齐朝军户都是世袭制,不仅下面的小兵,就算是上面的军官,诸如百户、千户、都司、勋爵,也都是世袭。 宁远侯是楚家祖上的军功封爵,掌有西南军的五万军户,在大齐朝,也是不小的势力。当初老宁远侯楚伯赞可以靠着西南军的势力,扶植废太子登基,就知道這股力量不容小觑。若是宁远侯能主动将西南五万军户的所有权,归還到圣上手裡,并且顺带表示勋贵不拥兵,這才是真正的大功。在圣上心裡,必然比半要挟、半扶植地助他登位更得圣心。 請辞宁远侯爵位,同时放弃对西南军五万军户的控制权,這在大齐朝還是头一遭。圣上是個明白人,楚家放弃這样大的权势,圣上自然不会再对楚家猜忌,对皇后娘娘和三位皇子也是利大于弊。 当然,对裴舒凡来說,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那些不安分的妾室可以消停了。沒有了爵位,家产又嫡庶均分,做庶子跟做嫡子的待遇也就差不多了。沒有了那些“你有我无”的利益之争,自然能够和平共处。又加上有自己的庶妹嫁過来护着,自己的两個孩子,应该是能平安长大的。 裴舒凡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只差摆明了說,若是楚家不想谋反,這西南军五万军户握在手裡,就是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大齐朝开国的时候,因为第一代帝皇少年登基,为了稳住各方大将,才将军户按军功平分给勋贵世袭,也是制衡的意思。這样做,在大齐朝新建的两百年内,還是很有成效的。至少各方大将手裡的兵力都差不多,又有缇骑看着,范氏皇族的皇位坐得稳稳的。 只是任何皇朝的发展過程都一样,走過了起初开国的荣光,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坎坷的巩固阶段。以后的范氏皇朝,是走向中兴鼎盛,還是走向衰落灭亡,就全看宏宣帝這一朝了。 大齐朝历代的危机,以庞贵妃怂恿隆庆帝以庶代嫡为最,然后在老宁远侯以西南军的势力,拥废太子登基的时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军中勋贵和外戚专权已经尾大不掉,這样的情形,对任何一個皇帝来說,都是难以容忍的。 刚刚才从被军中勋贵“挟持”的阴影中走出来的宏宣帝,在裴舒凡看来,同大齐朝历代皇帝都不一样。他以废太子的身份在民间生活了十三年,這样的人重登帝位,如果沒有意外横死的话,一定是個中兴之君。所以裴舒凡断定,宏宣帝即位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要对這大齐朝的军户世袭制开刀。 与其等圣上磨好了刀逼你交权,還不如自己先拱手呈上,给子孙后代,搏一條别的出路为好。 這番道理,楚华谨却根本听不进去。他平生最恨人家說他拖了皇后娘娘的后腿,裴舒凡這话,在他听来,就是诛心之论,便冷笑道:“裴舒凡,对不住了。我不是個不学无术的纨绔,也不是個仗势欺人的国舅爷,让你失望了!——你给我看着,我要让你知道,我楚华谨,也能靠了自己的能力,开牙建府,位极人臣!”說着,楚华谨把裴舒凡床旁桌子上的汝窑豆青三虾图的茶杯抓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汝窑的茶杯杯体如玉,一砸之下,四下飞溅。一片碎瓷片飞上半空,裴舒凡“呀”地叫了一声,只见那片碎瓷已经划破了她的额头,一行血迹顺着她的眉梢缓缓流下。 楚华谨吓了一大跳,一边大叫“来人!”,一边坐到裴舒凡床前,拿了帕子過来给她止血。 裴舒凡只觉得胸口一股郁闷之气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楚华谨顾不得收拾裴舒凡吐在他身上的脏物,忙忙地拿了一旁的帕子给裴舒凡擦脸。 外面的桐露听见屋裡先前吵了起来,并不敢进来,只等到侯爷叫了人,才忙忙地去净房端了水盆出来,给夫人清理。 桐叶听见声音,也赶紧进来,看见侯爷身上都被吐脏了,忙领了侯爷去净房洗漱。 這边屋子裡一阵忙乱,等收拾好了,裴舒凡已经累得睡了過去。 楚华谨换好衣裳进来,看见裴舒凡额头上缠着绷带,底下透出隐隐的血迹,心裡又有些后悔。在她床旁坐了一坐,便起身去了方姨娘的院子裡。 過了几日,裴舒凡的身子越发虚弱,觉得自己大概是拖不過去了,便让桐露磨墨,亲自给圣上写了一封請辞宁远侯爵位的陈表。楚华谨既然不同意,裴舒凡也不再說服他,只打算先斩后奏,先打发人請娘亲過来,然后让娘亲偷偷带回去给自己的大哥,让大哥转交给圣上。 可是等了几日,却沒有等到娘亲過来,只等到裴舒芬一個人過来了。 這一次,裴舒芬跟她說了实话,說夏夫人病倒了,起不来床。 裴舒凡沒有办法,眼看自己就要不行了,无人托付,只好从枕头下面拿出自己写的陈表,封在一個红皮信封裡,郑重地交到裴舒芬手裡,道:“四妹,這件东西,你一定要替我转交给娘亲。”又千叮咛,万嘱咐,十分要紧。 裴舒芬应了,带着信封回到裴府。 她琢磨了一整天,终于决定還是先打开看看。——她十分害怕,這是大姐挑选填房的遗书。若是自己不是大姐心目中的人选,那她這么多天来的辛苦奔波,就是在给别人做嫁衣裳了。 到了晚上深夜的时候,裴舒芬带着书信闪身进了自己的琅缳洞天。 琅缳洞天裡的小楼二楼上,有個书房,在那裡有一支很奇怪的怎么也用不完的蜡烛。她把蜡烛点燃,把大姐信的封口放在蜡烛上烤了一会儿,封口上的红蜡便不着痕迹地融了。 裴舒芬打开信封一看,发现居然不是有关填房的人选,而是给皇帝的陈表!她仔细读了读,越读越心惊,原来大姐居然想向皇帝請辞宁远侯的爵位,让宁远侯這個爵位自楚华谨之后,再无世袭! 這怎么行!——裴舒芬恨恨地想,你不想你的儿子袭爵,也不要堵了别人的儿子袭爵的路啊! 第二天,裴舒芬带着昨日大姐裴舒凡交给她的书信,又回到了宁远侯府。 裴舒凡本来在看着楚谦益描红,听說裴舒芬来了,让楚谦益跟乳娘进到旁边的暖阁裡待着,才命人领了四妹裴舒芬进来。 “昨日的事,你可办妥了?”裴舒凡有些着急地问道。 裴舒芬笑盈盈地看了一下左右的侍女,道:“母亲有话交待。” 裴舒凡便命人都下去了,只让桐露守在上房外面的大门口。 “娘有什么话說?”裴舒凡问道。 裴舒芬拿出那封信,对着裴舒凡晃了晃。拜琅缳洞天的蜡烛所赐,裴舒芬把拆开的信又完好无损地封了起来。 裴舒凡看见裴舒芬手裡的信,正是昨日自己交给她的,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沒有给我娘?——你偷看了我的信?” 裴舒芬坐到大姐的床边,看着大姐蜡黄苍老的容颜,叹息道:“大姐,幸亏你把這信交给了我。不然,你是铸成了大错。” 裴舒凡十分愕然,睁大了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撞客着了吧?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裴舒芬胸有成竹地笑了,道:“我当然知道我在說什么。大姐,你为了益儿,连宁远侯的爵位,還有西南五万军户都肯放弃,妹妹我十分佩服。不過做人不能這么短见自私。你只念着保全你的儿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沒有了宁远侯的爵位尊荣,沒有了西南五万军户,我們要如何助皇后娘娘和三位皇子夺嫡争位?!” 裴舒凡的双眼急剧地眯了起来,胸口气得起伏不定,沉声道:“住嘴!——你可知道,你刚才的话,足以让宁远侯府满门抄斩,给楚氏一族带来灭门之祸!” 裴舒芬朗声笑道:“大姐,你太小看我了。我虽然沒有如你一样,读過你们大齐朝那些迂腐落后的经史子集,策论條程。可是我读過的书,见過的事,走過的路,认得的人,比你多出太多了……你再有见识,也是蜗居在這大宅后院之中的内宅妇人,何曾见過這個世上,不,别的世上,女人也能翻云覆雨,也是能顶半边天的!”說着,裴舒芬怜悯地看了看裴舒凡,摇头道:“大姐,你收手吧。——這封信,我是不会交给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