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黑區
他甚至還沒有喫早餐和午餐——嚴格來說,他已經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沒有進食。
但如今他卻並沒有什麼胃口。
被自己信任的人所背叛,這讓弗朗西斯心中燃起憤怒與悲哀之火。尤其是埃羅——他更是弗朗西斯親自帶到幫派裏來的。
他當時見到埃羅,是在佛羅倫薩的黑區。
所謂的黑區,就是指的貧民區和工廠區相鄰的那一塊。撒丁民法規定,工廠應付給工人和工作時間相符的工資。這裏每個區都因爲物價不同、地區政策不同而有相對應的標準要求,並不固定。
比方說,按照佛羅倫薩區的規定,學徒工有四小時、八小時、十二小時三類工,對應的標準工資是三便士、六便士、十便士,而未成年的輔工,不論工作時間多少,一天都是兩便士。但是一般的工廠只會招收二類工和三類工,一類工相對很少,基本也不要女工。
除卻某些類型特別的工廠外,其他情況下不得二十四小時輪休,應保證晚上九點前全廠停工。
至於技工,則按照評級授予時薪工資。以漂染師舉例,二等漂染師的每小時工資是五便士,一等漂染師則是十二便士,漂染大師一般不用去工廠,而是直接售賣配方和手藝,以技術入股按月收錢。
而按照佛羅倫薩區的物價,一份報紙的價格高達十五便士——最近這兩年又升到了十六便士。一本標準的一掌大兩指寬的實用技能書,則要五個到八個弗羅林小金幣,最低兩百便士一本。
肉類和酒的價格倒是非常便宜。一磅牛肉的價格大約是三到四個便士,一磅鮮魚則是兩個便士,如果是晚上去買的話可以便宜到一個半便士。
窮人最喜歡的散裝葡萄酒牌子“靴子”,一杯只要一便士,比啤酒還要便宜半個便士。而賣的最多的瓶裝葡萄酒“白玫瑰”則要稍貴一些,一瓶要八到十二個便士。
至於穀物——薩丁本地的穀物甚至要比肉貴不少。小麥粗麪一般按升賣,換算成重量一磅得要十二先令,相當於同等重量的牛肉的六十倍。
這個價格顯然是一般的工人負擔不起的。人們所喜歡的條頓麥,則只有普通小麥一半的價格。
三月法案施行後,人們已經不再能買到條頓麥。這不僅讓本地的麥子價格下降,反而又提升了每磅一先令。人們寧可選擇去買肉蛋魚奶,可商人們也很快提高了半成到一成的價格……
那些有技術的工人還好……但那些貧民區的工人們哪怕帶着自己的孩子去上班,多要一份輔工的工資,也活的很是勉強。
而這,就是黑區存在的意義。
法律雖然明令禁止在九點後開工,但一般來說,地方警署對此仍舊是報着“不舉不究”的態度。
畢竟那些工廠的持有者們在這裏辦廠,他們的稅款就要交到當地。他們掙得越多,交的稅越多,警署的經費也就越多。無論是實時更換維修裝備、提薪以激勵更多年輕人的加入,還是付給偵探和線人們的調查費用,都是一筆不小的花銷。
因此如果有人報案聲稱工廠夜間施工過於擾民,警方自然會出動——但這一般僅限於市區內。
警局建設在市區中心,貧民區距離市區都很遠,一般也不會有人會專程跑到警局去報案。
所以若是在這裏建造工廠,就可以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開工。當然,建設在黑區的工廠隨時準備跑路,自然是沒有什麼安全防護和衛生規範的——反過來說,也就是可以省下給工人預備防護措施的那份資金開銷。
而這筆開銷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大的。
既然省下了這份驚人的開銷,黑區的工廠就可以給工人們開更高的價格。一般來說,普通工人每天比市裏工廠高一個便士,技術工人則是每兩個小時多一個便士。所以許多貧民區的工人們白天在市區上班完了後,就要回到貧民區的黑區工廠繼續打工。因爲工廠主擔心出人命鬧出事來,未成年的輔工一般是不收的。
畢竟死了孩子和死了成年人,警署的調查力度是不一樣的。教會甚至可能會提起公訴——那肯定就賠本了。
而工廠主們之所以有這樣的共識,不是因爲他們良心發現……而是因爲以前就有人這樣碰瓷過。
有一些家裏養着六七個孩子的貧民家庭,無論如何也養活不了孩子,甚至沒有空讓他們去讀書。即使讀書是免費的……但讀書畢竟掙不了錢。
於是有人快窮死的時候,就會把自己的孩子、甚至自己收養的孩子送去黑區工廠。在那樣的危險環境下,一般三個月左右,小孩就會受傷致殘、甚至直接身死。
比如被酸濺到臉和眼睛,嗓子被危險的化學品灼燒而失聲、被切斷手腕或是乾脆被炸死。只有慢性中毒、長瘡化膿、或是被切斷手指之類的小傷,反而不算什麼,是一種“失敗的犧牲”。
若是他們的幼子出了事,他們的父母就會前去向工廠主索要一筆錢。一般黑區的工廠主擔心他們提起訴訟——總有律師喜歡這種刷聲望的公訴案件。
而既然這些工廠主頂着違法的壓力在黑區開工廠,他們自然也不會出那個請律師的閒錢。就會給一筆錢糊弄過去……當然,這錢比打官司給的賠款要少很多,但勝在沒人知道。
於是他們可以把孩子的傷養好之後,再送到別的工廠裏,循環利用。
這樣的事件密集到了一定程度後,黑區的工廠主們立刻反應了過來,並開始拒收輔工。已經招收的輔工則被他們全部趕了出去。
而埃羅——他就是一位被趕出去的輔工。
他的父親原本是一位煉鋅廠的熟練工。後來得了病,無力工作而被解僱。他的母親指揮埃羅來到硫酸廠“賣一隻手或者一隻眼睛”,以此給他的父親換醫藥費。
而埃羅因爲膽怯,始終沒敢真的下手。
他至少有三次機會,能裝作操作失誤而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但他卻一直猶豫了兩個月,仍是不敢。
不久後,他的父親死去了,而他的母親在那之前就帶着他的弟弟改嫁了,還捲走了家中所有的錢——埃羅反而因此感到了輕鬆。
因爲不會再有人要求他必須弄傷自己了,他也可以憑自己的工作掙錢,甚至能買一些糖果或是火腿喫……但就在這時,正好趕上工廠主把他們這些童工給趕了出去。
大量來自貧民區的童工涌入到了市內工廠裏,他們很快就宣佈不再招收童工。而埃羅沒有工作,沒有贍養人,只能每天靠着福利院的肉粥過活——所謂的肉粥,就是將肉末和大麥混在一起煮,基本上一勺子挖下去是見不到幾丁肉的。
但這樣的埃羅,身上只有最後的十幾個便士,卻用其中的兩個便士買了一條魚,餵給了路邊的野貓。
路過的弗朗西斯爲此而感到困惑。詢問過後,對他這種善良的心腸十分感動——他掏錢把埃羅的父親安葬,把他的弟弟送去了全日制的所羅門學校,還給他開了工資、教他念字,讓他成爲自己的助手。
在弗朗西斯看來,一個人窮到這種程度,還能把自己不多的錢取出一部分餵給野貓,他一定是個善良正直而有愛心的人。用比較市儈的說法,他將來一定會回報自己。
——而當時還小的萊昂納多卻跟他提醒道:“小心你所說的那個孩子。”
“他並沒有你所想的那樣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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