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盲鰻”大臣
條頓王庭之上,衆臣難得匯聚一堂。
這正是每年一度的大日子,負責商定明年的政務、財政、人事變動等事務的大會議。但在這廳上,卻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只是保持着沉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或是擡着頭望着王座後面那條籠着重重紗幔的通道,或是低着頭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還不見人從那邊出來,卻聽見裏面傳來了上午九時的鐘聲。於是所有人都擡起了頭來。
不一會,從裏面出來了一位侍女。她對着諸位大臣,恭敬的說着:“陛下說,請各位先開始議事吧。”
坐在最前面那位老人心領神會,站起來回頭望着,揚聲開口道:“新年將至,聖所羅門的光輝陪伴着我們又過了一年。在先祖的獅子之眼的注視下——諸位宣誓,不可於此言表狂妄悖逆之事,不可欺君盜名,不可將此地諸事傳於外人。”
“我等宣誓。”
所有人站起,整齊的低聲念道。
衆人坐下,老人點了點頭:“議事吧,各位。”
隨着他的聲音響起,那位侍女點燃了王座前的火盆。隨即向後退了回去,順便把紗幔放了下來。
“照例,我先把要在今年了結的諸項政務彙報一下,向諸位報個賬。”
在老人的注視下,一位穿着幹練的老紳士站了起來,翻開了手中的本子:“東部漁業改造的諸多事務,今年四月底就完成了,從此漁、洋、鹽、船業全部併入海務部,由雨果大公一應管轄……那麼,漁業部到去年爲止超支的一萬四千餘鎊預算,也應劃入海務部。”
他這話一出,衆人頓時開始紛紛討論起來。
而老紳士聲音提高,再度開口道:“教務部今年超支了三萬四千鎊;農務部的超支是四萬八千鎊;軍政部倒是沒超支,但八萬七千鎊的預算也花的是乾乾淨淨,一分不剩。
“這裏軍政部的單子我簽了,教務部的單子我也簽了——因爲我知道,今年爲了收集牛腸,軍政部採買了六千多頭牛,單子列的清清楚楚;我也知道,今年教皇大人又來新建了兩所教會學校,加上以前的教會學校,索要教士補助金共計兩萬八千五百鎊。”
老紳士的目光投向了一個面容寬和而圓潤的貴族,慢悠悠的問道:“但我不知道你們農務部的錢都花到了哪裏。這單子我不籤。”
“——你爲什麼不籤?你憑什麼不籤?”
那長得圓乎乎的貴族卻和他看上去的寬和不同。他的目光極爲銳利,聲音沙啞而低沉:“海務的你簽了,礦務的你簽了,教務的你簽了,就連軍政的單子你都敢籤……你是針對我嗎,埃默裏伯爵?”
“不敢,侯爵大人。”
老紳士不卑不亢的說道:“你別說海務。海務的帳我也沒簽。你們報的帳不清不楚,這字我就不能籤。”
“怎麼不清楚了?去年陛下要增加農業儲備,但西部農業地區歷來人口少,你們也清楚。今年又擴了耕地面積,所以我們就買了一百臺三型鍋駝機,每臺六百鎊、尾款要付一半,這就超支了三萬鎊。然後我發現西部地區交通不便,鍋駝機運不過來,我就自己出錢把路給修了——那路可就擺着呢,一共兩萬鎊,我還自己補貼了兩千鎊。這些可都在礦務部和工業部那邊記過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侯爵慢條斯理的說着,陰狠狠的瞪了一眼財政大臣埃默裏伯爵,聲音又沙啞了一些:“我承認,鍋駝機這筆錢花的是多了些。但總也不虧,機器比人肯幹、效率還高。早買總比遲買要強,今年虧損了,明年的產量更能上去……”
“——別說了,侯爵大人。你們今年多了一百臺鍋駝機,交上來的糧食卻只多了不到兩成?”
埃默裏伯爵銳聲呵斥道:“若是如此,這錢就是不該花!明明二十臺鍋駝機就足夠乾的事,爲什麼非要一百臺?”
“你這是外行人的思維,什麼都不懂就別瞎指揮!”
侯爵卻是絲毫不慌,只是安穩的坐在椅子上說道:“鍋駝機原本是明年全部到貨,那三萬尾款本也是應該明年付的。但今年工業部上了新的機牀,產量提高,明年的單子今年下了,我又不可能拖到明年付。“至於產量不足,那也是理所當然——這機子只能用來脫粒碾米,又不是什麼靈丹妙藥,提不上產量去也是理所當然。戰爭將至,這是必要的投資,你不能指望到時候他們停止生產槍支、大炮和飛艇,轉過來生產農業機器,這可是好事,因爲我國明年能更快開戰、搶佔先機……士兵可也是要喫飯的啊,伯爵。”
“你這是歪理!”
“什麼歪不歪的,機子就在我那邊擺着呢,路也修好了。錢花的明明白白,不多一分空賬。”
侯爵不耐煩的說着:“你到底報不報?”
“不能報!”
埃默裏伯爵鏗鏘有力的說道:“你今年太過分了,朱爾斯閣下!去年收到的稅金,共計是十七萬八千四百鎊,年初的開支預算是二十二萬五千鎊,已經超支了四萬有餘!但你們報上來的預算卻是二十八萬!這些款子裏,光是你一家就超支了四萬八千鎊,其他人拼命補都補不回來!
“我問你,你是想要掏幹國庫嗎?你是不是受了別人的錢,在這裏拖我們後腿?這可是我們爲了戰爭而準備的存款!你明明知道條頓已經到了危機的時候……”
他說到這裏,沉默了一個瞬間,不敢再說下去。喧鬧的大廳也頓時安靜了下來。
“——到了什麼危機的時候?”
在財政大臣突然停頓的瞬間,農務大臣朱爾斯突然睜開了眼睛,那微眯着的昏黃色眼睛中平靜如水:“你是說,陛下決定開戰的決定,讓我們陷入到了危機之中?”
“……絕無此意。”
埃默裏伯爵又沉默了一會,聲音也小了一些:“我只是……”
“——好了。”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不要吵了。”
衆大臣紛紛站起,向通道深處行禮:“陛下。”
一位看上去三十多歲,卻異常精神、有着一頭燦然金髮的男人從裏面走出。
他正是這一代的條頓王,克烈八世。
近一百年內,對條頓控制力最強的君王,“獅血者”。
事實上,他早就已經到了,就在帷幕後面安靜的聽着,但是卻他沒有露面。
因爲有一些話,條頓王在他們跟前的時候,就是不能說——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可能陛下就在帷幕後面看着他們,但只要他沒有在大臣和貴族們臉上出現,他們就可以說一些“不怎麼體面的話”。
比如說之前諸位大臣之間的撕逼。若是克烈八世就坐在座位上,他們爭吵起來而不請他定奪,這便是輕視他的存在。
而如果克烈八世不出現,他們就可以互相攻擊。反而可以露出更多的情報和隱祕給克烈八世、打擊政敵;而克烈八世也可以更穩定的掌控朝局。
這是一種雙方心知肚明的默契。
“不用多說了,批。”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前,簡短的答道:“開戰前,農務不可亂。”
“陛下,但這四萬多鎊……”
“——條頓不差這四萬鎊。坐吧,埃默裏卿。”
克烈八世溫和的打斷了財務大臣的聲音。他用那雙燦金色、獅子般的雙眼注視着諸人,尤其是凝視了好一會農務大臣,才轉開目光,對着海務大臣沉靜的答道:“雨果卿,說一下漁業部的預算是怎麼花的。”
“是,陛下。”
黑髮的年輕大臣站起身來,掏出冊子:“漁業部去年的主要花項是……”
農務大臣沒有去聽——因爲這與他無關。
他只是恭敬的低着頭,面容憨厚溫和、一言不發,昏黃色的目光溫潤如水,他臉上的肥肉下像是有蟲子一般緩慢的蠕動着、不時凸起一部分。
他對埃默裏伯爵的攻擊毫不在意。
因爲他知道,陛下不可能殺他——因爲自己根本就不是農務大臣朱爾斯。這也是他與陛下之間心知肚明的默契。
他的名字,叫做“盲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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