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君臣之問
加萊亞佐扶着鑲嵌着碎鑽的金欄杆,望着遠方下沉的夕陽沉默不語。
“加萊亞佐卿。”
一個沉穩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在想什麼?”
“我在看夕陽,陛下。”
加萊亞佐聞聲轉過頭去,半跪下去低聲說道:“夕陽很美。”
三十多歲卻異常精神,金髮金瞳的男人搖了搖手,來到加萊亞佐身邊,眯着眼有力的握住欄杆。
他那雙獅子般燦金色的雙眸凝視着深紅色的夕陽良久,卻沒有絲毫避讓,只是低聲開口問道:“是條頓的夕陽?夕陽的條頓?”
加萊亞佐一怔,頓時悚然。
他當即向克烈八世拜了下去,恭恭敬敬一字不言。
“沒什麼不敢說的。”
克烈八世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有些失望的嘆了口氣:“這既是條頓的夕陽,也是夕陽的條頓。
“時代變了,加萊亞佐卿。我看的到,你也看的到。”
他回過頭來,凝視着跪在地上的加萊亞佐,平和的說道:“我也知道,你看得到。在這雙眼睛面前,沒有什麼是我辨不明的。”
“……您睿智。”
加萊亞佐猶豫片刻,低聲答道。
這一代的獅心王不似先代那般昂揚激狂。他的性格沉穩、行事深不見底……與初代獅子王聖萊昂納多是一點都不像。
自古以來,一代代的獅心王憑藉着甄別奸惡的獅子之眼,只需要不斷錘鍊自己的正義之心,就能順利的統治自己的國家——凡是不敢與他們對視的,便是心中有鬼、無君無國之人。
他們如此重複,就可以剃掉所有不忠誠的臣子,剩下的總歸都是忠臣。再考量他們的政績,賢者爲上,便能選出最爲優秀的臣子。
而他的子民也會因爲相信獅心王的獅子之眼、相信獅子王所相信的人,因而對地方官員也總會十分信任容忍——至少他們總不會是什麼惡人。即使行了什麼糊塗事、至多也就是一時沒有想明白,或是有什麼不得已而爲之的苦衷。
可以說,整個條頓就是建立在這種由上到下的信任上的。這算是另外一種含義上的神權國家。
他們並不信奉神明,但卻有一位不會出錯的“教皇”、有地方任職的“主教”。
一直以來,條頓都是如此治國的。從聖萊昂納多一世創立的神聖羅馬帝國開始,直到如今數百年,條頓的治國之方從未改變過。
……但克烈八世卻不同。
加萊亞佐擡着頭,仰視着這位軟禁了自己接近兩年的君王,心緒複雜。
最開始,他還一度以爲這是一位昏君、暴君,把自己提來是爲了滅口、或是擔心自己擋了他的生意。
可等他來到了蘇黎世,來到了這王庭之中,他才漸漸感覺到了克烈八世的心思深沉、不可估量。
他絕非是一位昏君、暴君。他心念條頓,更顧着黎明百姓。
可這樣的他,一年前又爲何要掀起對外戰爭?爲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用明知是奸細、惡人的假農務大臣?爲何不查處他的貪污腐敗之罪,不爲真正的農務大臣討回公道?
“你又在瞎猜了,加萊亞佐卿。”
克烈八世答道:“你有個聰明的腦子,可卻不用在正地方上。”
“恕我直言……”
加萊亞佐沉默了些許,低聲答道:“陛下您也一樣。”
“……嗯?哈哈哈哈!”
聞言,克烈八世一愣,反倒是開心的笑了出來:“說得好,說的不錯!我也的確是有個聰明的腦袋,也不用在正地方。所以我們纔會在這裏聊天,所以我纔要你留在這裏。”
他伸手扶住加萊亞佐的肩膀,向他伸出手來,簡短的答道:“起來吧,加萊亞佐卿。陪我看會夕陽吧。”
“是,謝陛下。”
加萊亞佐答道,握住克烈八世的手用力把自己拉了起來。他拍拍膝蓋上的塵土,學着克烈八世的姿勢握着欄杆,凝視着漸漸下沉的夕陽。
只是他的雙手纖細而白皙,扶在欄杆上像是把雙手搭在琴鍵上一般。不若克烈八世的雙手那樣大而有力,總是堅定的、毫不動搖的緊緊握住欄杆,手背上的青筋甚至都微微迸了出來。
彷彿注意到了加萊亞佐的目光,克烈八世微微轉過頭來:“你覺得,我這手中應當握着什麼?”
“是刀劍嗎?或是盾牌。”
加萊亞佐輕聲說道:“陛下您的手很穩,而且十分有力。看上去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的。”
“你錯了,我從未上過戰場。但我的手的確很穩。”
克烈八世搖了搖頭:“因爲我所握着的東西是筆、還有印。
“那是千萬人的身家性命,是條頓的過去未來。”
有力的年輕國王如此說着,回過頭去凝視着逐漸沉下去的夕陽。
他那燦金色的雙眼毫不動搖的注視着前方。彷彿要看看那夕陽是否會在獅子之眼目前惶恐潰逃一般。
“你去年曾問我,我爲何要留着那些貪腐之臣、不義之士,”突然,克烈八世出口道,“你現在還想知道嗎?”
“想。”
加萊亞佐簡短而有力的答道。
這話若是克烈八世一年前問他,他必然心驚、不敢回答。可如今,他已然心中明悟——在克烈八世面前,只說真話便可。
旁的他不必說,說了也沒用。
聞言,克烈八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點了點頭:“那我就告訴你。”
他頓了頓才說道:“我任用那些愚臣污吏、那些奸臣罪子,不是爲別的,而是爲了能讓他們替我擋住那些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聞言,加萊亞佐怔了一下。
他是真的沒猜出來克烈八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在條頓,沒有任何人能反抗他。他一句話便能罷了別人的官,一擡手便能要了別人的命。一百多年來,克烈八世是對政局的控制力最強的條頓王。
這樣的人……還會有自己不願意見到的人?
“你之前說的不錯,可現在怎麼又糊塗了?”
克烈八世嘆了口氣,轉而問道:“你知道都靈銀行一層一層的颳着那些人的錢,我便裝瞎看不見,可怎麼就不知道爲什麼我放着那‘盲鰻’不管?這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加萊亞佐皺眉深思。
他是真的想不出來。“都靈大騙局”這原本也不是他看出來的,他也只是曾經向克烈八世轉述了萊昂納多的話而已。
於是他便對克烈八世如實說了。
克烈八世再度嘆了口氣。
他眼中燦金色的光輝依舊永遠堅定,只是稍微暗淡了些許:“佛勞洛斯也是,萊昂納多也是。這樣的賢臣明相,爲何不生在我條頓……”
他望着加萊亞佐,搖了搖頭:“這也不怪你。你看不出來,是因爲你沒有站在我這個位置上。”
聽到這話,加萊亞佐纔是一驚——那一道噼啪的寒光彷彿從他的脊椎底部竄起,要直直打在後腦上!
他那聲“不敢”還沒說出口,克烈八世便直接揭開了謎底:“我不能從民中斂財、因爲那是橫徵暴斂。那人們反了,反的是條頓、是這數百年的傳統與信條。但我隨時可以抄了那些蠢貨——我殺了他們全家,也只會有人叫好。
“這錢放在他們手裏,與放在我這裏沒有什麼兩樣。如今條頓缺錢,便是該他們還債的時候了。”
他看着悚然的加萊亞佐,又問道:“那你知道,條頓爲何缺錢?”
“……因爲戰爭?”
加萊亞佐好懸纔將“您掀起的”這詞給吞了下去。
克烈八世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那你說,我爲何要掀起這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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