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被遺忘者
常希低聲誦唸石板上的內容：“請告訴我，你們得到和平了嗎？你們滅絕饑荒與災疫了嗎？你們碰到天上的星星了嗎？”
“未來的人類壽命幾何？”
“未來的帝國疆界多遠？”
“未來的人類……還記得我們嗎？”
他念到這裏，微微頓了一下，才輕聲繼續說道：
“這裏曾有人發夢般眺望星空。”
——在那個沒有燈火的年代。
“這裏曾有人因飢渴而死。”
——在那個匱乏食物的年代。
“這裏曾有國互相征伐，用刀使同類流血。”
——在那個人與人之間充滿貪慾與仇恨，以征伐和殺戮爲榮耀的年代。
“這裏曾有災疫在地上流動，日光之下盡是黑暗。”
“這裏曾有日頭下落，月光溫潤如水。”
“這裏曾有人生、老、病、死，萬物皆因時光而腐朽，萬象流轉宛如幻夢。”
“這裏曾有一位愚昧的人……”
說到這裏，常希再度沉默了一會，平復了一下心中涌動的情緒。
而後他才啞着嗓子，繼續輕聲念道：
“他活着的時候，彷彿從來不會死亡；但在臨死前，他又彷彿從未活過。”
“他活着，便是受苦——
“但他受過的苦，你們無需再受。”
“他的名字叫做所羅門。是一個無力的，迷茫的，短命的，偉大的凡人。”
“他是爲了讓這地上的萬民有肉可食、有衣可穿而生的；他是爲了讓這地上的萬民活着有尊嚴，死時不必渴求來世而活的；他是爲了讓這地上的萬民忘卻他的榮光而死的。”
“你們當讚美他的名，因他所說的智慧話，行的榮耀事永與你們同在。”
“你們亦當忘卻他的名——”
“因爲過去已逝，而未來是屬於你們的。”
“——昂首挺胸，竭盡智勇，踏步向前吧，人類。”
“天使拉結爾與此祈禱書上，轉述智慧王所羅門最後的言語：”
“願世界和平。願永無飢餓。願他人愛你。”
“願你們珍惜時光。願你們銘記過去。”
“——願你們幸福常伴。”
“……”
——啊啊。
梅納德張着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一股股的熱流從他心中迸出，強烈的情感裹着一幅幅過去的畫面席捲而今。
早已，淚流滿面。
這一瞬間，他彷彿又回到了最開始的起點。又回到了那個又髒又臭的黑區，自己又成爲了那個年輕、狂妄、冷漠的小佬兒的頭頭。
他們受人利誘，懷着對這個社會的憎恨、對富人與貴族的仇恨，拿起折刀，將一位身上彷彿閃耀着光輝的先生圍在牆角。
他那時，面對着數十對充滿憎恨和惡意的眼睛，卻沒有絲毫退縮。
“——你知道嗎，弗朗西斯。我和洛倫佐曾經提及過這些孩子。”
他那時，對着自己的同伴如此說道：
“我那時說，‘你要讓這些孩子永遠不再出現，這就是你要做的事，洛倫佐。這也是我使命之外的使命。’”
他的聲音是如此平靜，彷彿不是在描述一個夢境，說着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然後他又問我，如何才能讓他們永遠不出現？是設立監護機構，還是加強立法，亦或是城市治安無死角化？
“——我說，去讓這個爛透了的社會變好。”
那位閣下如此說道：“去讓老人有人贍養，讓孩子能夠歡笑着長大。去讓不幸的人儘量減少，讓忍飢挨餓的人能夠活下來，讓法律和工作的機會變得公平。
“去讓人們習慣於仰望星空，讓地上的人們彼此相愛。讓努力的人能活下來，讓罪有應得的人得到制裁。”
——偉大的萊昂納多·達·芬奇，對着一羣想要自己命的人，說出了令人忍不住拍掌叫好的漂亮話。
那時的萊昂納多，讓米凱羅特有所觸動。
他隱約間意識到了……並非是所有的富人都是可憎的。並非是所有的貴族都是腦滿腸肥，心中只有慾望、怠惰與毫無意義的傲慢。
他第一次的知道了，的確有人在爲了讓這個世界變好而努力。
萊昂納多是唐·米凱羅特所見到的，第一個尊重他們人格的貴族——即使在他佔據絕對優勢時，對自己也是用的同等地位的稱呼，而非是賤稱。
他的那些話語並非出自高高在上的憐憫心，而是單純的善意。
對米凱羅特來說，那就是他暗無天日的人生中見到的第一束光。
那是他的太陽，他的夢，他的天使。
他的一切。
——但即使是那時的米凱羅特，他依然不知道萊昂納多的那幾句漂亮話中揹負着怎樣的重量與決意。他僅僅只是將他當做自己的神明敬奉。爲了追求法律的公正時，他所行的屠戮之事……更多的則來自他自身對這個社會的怨懟。直到如今。
他終於知道了過去的自己多麼膚淺。
他僅僅將那些當做口號。當成是貴族們的吹噓。他順從的服從，心中卻沒有相信。
因爲米凱羅特心中仍有一絲沒有抹去的怨恨與憤懣。
——怎麼可能有如此偉大的人？
簡直就像是無暇無礙的天神一般，彷彿不存於世……這根本不可能。
人類的知識應有其疆界，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有極限。萊昂納多一定也有他的陰暗之處。只是他隱藏的很好，沒有暴露出來而已。
那時的米凱羅特，甚至有時會盼着，什麼時候萊昂納多會出錯、出醜。到了那時，他就可以裝作平靜的去安慰他，“人無完人”，以此證明他也並非是萬能的。
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當時的想法有多麼醜惡。
他根本不知曉萊昂納多一分一毫的偉大——
不，不對。
突然，梅納德怔住了。
……一切都明白了。
突然，梅納德那空洞的眼底，再度燃起一絲光輝。
這次的火焰，並非是青色的。
而是璀璨的、輝煌的金色！
爲何沾滿血腥的自己能重返人間？
爲何身染彌天大罪的自己能夠重活一世？
爲何自己已經消滅了一切末日教徒，建立在他們精神上的“芬布爾之冬”儀式卻沒有結束？
爲何雅斯塔祿大人與拜蒙大人明知道不可知論的危險性，卻都不前來調查？
原因很簡單。
因爲他們擔心自己會了解太多。屠龍者終將爲龍——殺死末日教徒的這個過程，也讓他手中纏繞了太多的緣。
——是的，末日教徒還沒有死盡。
末日教徒之所以決定引發芬布爾之冬……不是因爲他們是喜歡看世界毀滅的瘋子。
而是他們打算終結這個易朽、常變的時代。
“——這裏曾有災疫在地上流動，日光之下盡是黑暗。”
“——這裏曾有日頭下落，月光溫潤如水。”
“——這裏曾有人生、老、病、死，萬物皆因時光而腐朽，萬象流轉宛如幻夢。”
……他們想要終結這個時代。
結束這個曾讓所羅門王痛苦、讓他死去的時代。他們要讓太陽不再落下，月光灼熱如火。讓日光之下盡是白晝，讓這世上沒有生老病死，萬物永恆、萬象永久。
——而後，將其復活。
以此抵達他口中的“未來”。
只要這樣的思想不滅，芬布爾之冬就不會結束。
所以，末日教徒仍然沒有除淨。
因爲這世上仍有一個知曉一切的不可知論者存活於世。
“……你記得把石板帶走。”
梅納德干癟枯黃的臉上滿是淚痕。
但他的聲音卻沒有哽咽，依然有些沙啞：“把這光輝的文字帶走……交給館長。”
“……我們不是要終結芬布爾之冬嗎？還要將它帶出去嗎？”
常希有些遲疑：“不應該將它毀滅在這裏嗎？”
“不！”
梅納德異常激烈的反對道。
隨即他又沉默了，一動不動的矗立在黑暗之中。
他閉着眼睛，靜靜的感受着自己的身體。
明明早就應該死去。
全部臟器衰竭，血液乾涸，骨骼鏽蝕。又打了一針消耗生命，激發靈能的神血。
可他的軀體卻逐漸穩定了下來，隨着他的呼吸肉眼可見的得到了治療。
他當然知道，這並非是這塊石板的偉業。
因爲他覺醒了。
梅納德……不，唐·米凱羅特。
——他就是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末日教徒。
龐大的、難以置信的力量源源不斷的涌入米凱羅特的體內。比萊昂納多更爲璀璨，比萊昂納多更爲龐大。
他閉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本質發生昇華。
他覺醒了新的靈能——或者說，他繼承了來自末日教徒們的靈能。只是更爲龐大，是所有人力量的全部集合。
世界的畫卷在眼底展開，一顆顆星星在其上逐漸點亮。
米凱羅特認的清楚。
這些星星，就是他所擊殺的“末日教徒”的位置。
只要米凱羅特願意，他隨時可以將他們重新復活。他可以揮手之間吞食世上任何一個人，而被喫掉的人都會忘記他們……這次的芬布爾之冬，將沒有人可以阻止。
“芬布爾之冬會結束的。”
必須有一個人斬斷循環。
他雙目緊閉，低聲頌念：“就在這裏，就在此處——
“忘記我吧，常希。”
忘記我吧，世界。
“——因爲我就是爲此而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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