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答案的再臨
在破舊的、牆壁酒吧前,昏暗的橙黃色燈光下,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正站在他面前。
他身披白色的長風衣,帶着純白色的禮服長款手套,踏着白色的靴子。他純黑色的流蘇長髮也沒有任何裝飾,只是自然的向後披散着,垂到腰際。
他整個人純澈到近乎在閃着光一般,與昏暗而破碎的環境形成了極爲鮮明的對比……彷彿是要從名爲“現實”的畫面中躍出一般。
而在他身前,則是一夥身着各異、高矮胖瘦不同的落魄男人們。或者稱呼他們爲“男人”並不準確,因爲他們中的許多甚至沒有下半身,而是以履帶或是蜘蛛般的八條腿行動,還有兩個人連頭顱都沒有——一個人頭上盡是蒼蠅般的複眼,而另外一個人的脖子以上則裝着一個轉輪機槍。
就在這時,酒吧中的音樂播放裝置恰好自我修復完畢。低沉的、帶有些許電流音的音樂混雜着不時抖動着的、不再旋轉的霓虹燈光也一併恢復了照射,將外面的世界劃分成不同的色塊。
鄭復所在的位置,恰好是唯一沒有被抹上任何顏色的人。或者說,他所處的那個位置,正好是被擊碎的那個漏洞,向外輻射着純淨的白光。
卡茲·馬爾茲望着鄭復,眼中卻是突然恍惚了一瞬間。
他這一瞬間,彷彿看到了童年時看到的一幅畫。
那曾是他的父親最愛的一幅畫,他們家族的珍貴收藏。
他還記得那副畫的內容——
一位白袍的少年人踏在海面上,他的衣袍閃耀着金色的光華,是整個畫面中唯一的光源。他手中的木杖前端沒入在海面中,他在水面上行過的腳印閃耀着純白色的光芒。
那個少年微笑回頭,望向自己的追隨者。其中一人彎着腰、狼狽的走在他走過的道路上,緊緊貼在少年人身邊。而另外一人則一腳踏空、褲子都被水打溼,面露驚慌之色,彷彿即將溺水,緊緊拉着少年的手,彷彿抓住自己唯一的希望。
遠處烏雲密佈的天空無端的裂開一道青色的口子,只有他們所在的那一小塊纔是亮堂的,沒有落下一滴雨來。
而在三人之外,還有許多人亂成一團。
有的人被浪頭打翻在地,有的人跪拜在地,更多的人則面露詫異之色,對此指指點點,高聲議論。
那是萊昂納多·達·芬奇的第一幅畫,極具收藏價值。
——這幅畫的名字叫做,《耶穌行於水上》。
鄭復的面容與身姿,彷彿與耶穌相互重疊。
神的靈行於水上……嗎。
卡茲被這一幕震懾了。
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彷彿是那個即將溺水的男人一樣。身後的人們神色各異的望着這一幕。
但不同的是,鄭復並沒有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來……而是面容冷漠,表情沉肅。
卡茲沉默了。他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感覺嗓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他原本還有更多的話要說,更多的怨氣與憎恨要發泄……他明明無法與他人實現心靈上的同步,但就在這一瞬間,他卻彷彿感受到了鄭復心中深深的失望。
這當然是錯覺。無論是喉嚨被堵住的愧疚,與他彷彿感同身受體會到的失望一樣,都是一種錯覺。
他的身體不會分泌這些無用的激素,他的大腦和內臟都已經更換爲純粹的機械……可機械也會出現錯覺嗎?
這真的是錯覺嗎?
“你今天會死在這裏。當然,僅僅只是你們……你們這些隱行者。那些無辜的月球人,我不會殺死他們。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鄭復平靜的宣告道:“天使已然吹響了她的號角,你們的末日臨近了。我就是你們的末日。
“但看在你父親的份上,在我對你們進行審判前,我將會回答你一個問題。如果有什麼問題,你儘可以在這裏提出來。”
而我將會予以你解答。
他如此從容的應允道,彷彿這個世上就沒有什麼問題難倒過他。
“我只有一個問題。”
面對死刑的宣告,卡茲卻是無畏無懼,他身後的機器人們也沒有太大的反應。或者說,對他們來說,活着與死了也沒有太大的分別。
但他面對之前才預告說要殺了自己的鄭復,卻是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開口問道:“你說,理念會被更好的理念所殺……那麼我的問題就是,到底什麼樣的理念,能擊敗我所說的這份真理?
“人與人必然是不同的。不同就會產生差異,差異就會產生不平等,而不平等就會有歧視,歧視必將會帶來我等所面臨的悲劇。“那麼,我的大人,您是打算在哪裏斬斷這個悲劇的循環?”
面對這位近乎一手締造了人類文明的偉人,卡茲緩緩質問道。
鄭復沉默了一小會,低聲答道:“我所能做的,就是讓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們,永遠不再出現。”
“您是打算徹底毀滅像我們這樣低賤的小人物嗎,我的大人?”
卡茲嘲諷般的答道:“啊,是的,這樣我們就再也不會出現了。我們這些反對您的人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身後的金屬殼子們也忍不住低聲呵呵笑着,卡茲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覺得自己講了一個很不錯的笑話。
但他看着鄭復毫不動搖的表情,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收斂了。
卡茲的中央處理器忠實的反映了他的模擬情緒,他的面容變得難看了些許。
“您是認真的?”
“是。”
鄭復簡單的答道:“這就是我的使命。這就是我存活於世的理由。”
他這句話是如此堅定,彷彿曾在哪裏如此回答過這個問題一樣。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
“就繼續這麼做,”鄭復答道,“這個社會正在變好。
“我從四千年前一直活到現在。你們無法想象那是一個怎樣野蠻、恐怖、自私、充滿陰謀和背叛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裏,老人無人贍養、只能孤獨垂死,孩子們在剛剛能走路的時候就要爲了家庭生計而奔波;城市的小巷裏是才七八歲大小的賣花女,農村的夜晚到處都是能啃食人類的野獸。
“他們的思想被祭司鉗制,他們甚至沒有讀書認字的權利。人的性命比不上一條稍微漂亮一些的寵物,每年餓死病死的人是自然老死的人的一百倍,青年人還沒有渡過壯年,就已然客死他鄉。
“法律也並非公平平等。貴族可以任意殺害平民,有些地方甚至不用賠錢,而更多的地方,一個七八歲的女孩也比不上一口耐用的牲口值錢。絕大多數的人都得不到一份體面而長久的工作,卑劣之人反而比忠厚之人走的更遠。有些人的前半生生活在幸福之中,卻在某一日家徒四壁衆叛親離;還有些孩子出生便沒了父母,僅僅只是爲了活到明天,就已然用盡了所有力氣。
“人與人之間藉着思想之名互相殺戮,親友之間互相欺瞞背叛,父子之間殘害算計。瘟疫和污血在地上流動,騙子甚至能得到人們的尊敬,因爲他們有錢又有勢。有罪的人活到安穩老死,無罪之人反而年紀輕輕不得好死……
“我問你,卡茲。是那樣的時代更罪惡,還是現在的時代更加令人難以忍受?你覺得是你承受的苦難更多,還是他們更爲不幸?”
鄭復的言語,讓周圍一片寂靜。
卡茲張了張嘴又閉上。重複幾次,才以沙啞到讓人難以聽清的聲音,輕輕回覆道:“大人……我想,您說的那個,大概是地獄。”
“不,這就是人間。”
鄭復平緩的答道:“這就是人類的歷史,我們的過去。如果沒有我的話,這或者也將是人類的現在。
“我誠實的對你說,你所提出的問題,我的確不知答案。然而過去的這些問題,我也同樣不知答案……但在幾百、幾千年後,人們中的智者也會將其攻略、解決。而我要做的,就是提供這份可能性。
“只要我還活着,這世界每天都會比前一天要變得好些。我曾宣誓爲此不惜一切,包括我自己的性命……”
鄭復說到這裏,微微一頓。
奇異的熟悉感從他心頭涌過。
他深吸一口氣,平緩的、認真的答道:“因爲,我就是爲此而活的。
“你活了兩百年……而我活了四千年。你尋求答案的旅途結束了,而我則將揹負你的屍骸,如同揹負其他人的屍骸一樣,帶着萬千疑問向前走去,用盡我的一生去爲人類尋求這些問題的答案。我過去是這樣做的,現在是、未來也將是。”
鄭復說着,微微伸出右手,輕聲念道:“不會再見了,卡茲。但你無需憂傷……
“有我在。”
白色的火光安靜的躍動在他五指之間。
看着那抹火光,卡茲如同看到了太陽一般,深深沉醉其中。
父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嗎……
他無聲的喃喃着,感到了一份知足。
“以公義、智慧、仁德與正直之名,我於此宣告——”
鄭復對着那團白色的火光,低聲唱出了“審判天使”的啓動口令:
“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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