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作者:屋裏的星星
樹蔭婆娑,襯得月光頗爲慘淡。

  姜亦棠趁着夜色回了頌桉苑。

  青粟一直在等着她,見她回來,陡然鬆了口氣,一肚子的埋怨在看見姑娘眉眼間的疲倦後,都嚥了回去,悶聲道:

  “奴婢去打熱水,給姑娘洗漱。”

  時隔五年,又見謝玉照,姜亦棠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當時謝玉照是在問什麼。

  他在問,他身上的那些痕跡不可怕嗎?

  姜亦棠見過姨娘被打撈起來的情景,渾身泡得脹大慘白,根本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見過那一幕,再看謝玉照身上的痕跡,她當然不會覺得可怕。

  前世謝玉照從未問過她這個問題,姜亦棠現在才知道,原來謝玉照心中也會在意這些。

  姜亦棠心情複雜,但睏意來襲,翌日還要照顧謝玉照,她沒有再胡思亂想,而是順着睏意漸漸睡去。

  翌日,熹微的晨光透過楹窗落進室內,姜亦棠早早就起了身,她對着銅鏡仔細淨面後,才坐下來安靜地喫着早飯。

  青粟見狀,就知道姑娘是不會改變主意了,她悶悶垂頭:

  “姑娘今日早點回來,明日要去給老夫人請安。”

  每月十五,府中小輩都要去榮紛院請安,這是尚書府一貫的規矩。

  姜亦棠低低地應了聲。

  青粟啞聲,自家姑娘向來膽小,是怎麼敢去接觸嵩榕院那位貴人的?

  青粟掃了眼四周,屋內只有她和姑娘兩人,她不由得出聲問:

  “姑娘,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姜亦棠轉頭向西面看去。

  青粟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倏然噤聲。

  在世家貴門中,姨娘只能算半個主子,而姑娘不論出於誰的膝下,都是府中真正的主子。

  姨娘是不能和姑娘同住在一個院子中的。

  老爺膝下子嗣不豐,只有一個嫡子和一個庶子,以及兩位嫡女和兩個庶女,除去嫡出一脈的三個孩子,那麼多妾室就只生了三個子嗣。

  現下講究多子多福,但庶出的情況過於凋零,老爺和夫人後來漸行漸遠,未必沒有這個原因在其中。

  也因此,哪怕夫人不喜姑娘,姑娘也能在府中有一處僻靜的院落。

  畢竟,在尚書府想要尋到一處破敗的院子不是件易事。

  堂堂尚書府的姑娘要是住得落敗,或者穿得上不得檯面,在外都是對尚書府抹黑。

  姑娘一年四季還是領得到兩套新衣裳的。

  姑娘現在看的方向就是當初宋姨娘住的院落。

  府中姨娘有六位,宋姨娘在世時,老爺每月中總有兩三日會來看宋姨娘,也因此,宋姨娘後來一張草蓆裹着下葬,才越顯得觸目驚心。

  青粟猜到了姑娘的想法,所以不再說話。

  那位畢竟是太子,一旦他傷好病癒,姑娘如今的冒險都是值得的。

  青粟低聲道:“奴婢今日和姑娘一起去,早些將食盒拿回來熱。”

  她知道底下奴才做事,上面主子近來沒時間管,他們在心中害怕的情況下,哪怕那位貴爲太子,也不會如何上心的。

  姜亦棠下意識就要拒絕,青粟打斷她:

  “奴婢不進去,姑娘別擔心奴婢。”

  姜亦棠只好止聲,她必須得承認,她一個人去照顧謝玉照,未必忙得過來。

  兩人用過早膳,就趕去了嵩榕院。

  果然,食盒就擺在屋檐下,無人問津。

  青粟拎着食盒離開,擔憂道:“姑娘顧好自己。”

  姜亦棠點頭,她在進門前,謹慎地用紗布將口鼻全部遮住,輕手輕腳地進了門,隔着屏風,小聲地喊:

  “謝玉照,你醒了嗎?”

  裏面傳來一道扣響,像是手指輕輕敲在牀沿上的聲音。

  他醒了。

  姜亦棠鬆了口氣,越過屏風露面,她直接湊近牀幔,看清了謝玉照的模樣,稱不上好與不好,但瞧着比昨日干淨了許多。

  他很安靜,姜亦棠平日很少說話,但忍不住問他:

  “昨日你覺得怎麼樣?”

  謝玉照輕微地搖了搖頭。

  姜亦棠有點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她打來熱水,仔細地替謝玉照清理臉頰、眼睛、口鼻等部分,她倒了杯水,扶着謝玉照起身,輕聲道:

  “漱口。”

  姜亦棠其實做不了太多,她只能儘量保持謝玉照的清潔。

  尚書府還沒有膽量剋扣太子的藥物,等午時,會有人送來藥。

  等姜亦棠把這些做完,屋外響起敲門聲,謝玉照眉頭不着痕跡地蹙起,但姜亦棠卻是鬆了口氣,和他解釋道:

  “是我的婢女。”

  姜亦棠轉身出去,門外的果然是青粟,她接過食盒,讓青粟早點回去。

  食盒裏面是粥和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

  姜亦棠喂着謝玉照喫完後,一時間有些不知幹什麼,謝玉照視線依舊落在她身上。

  姜亦棠有點不自在,她也有點納悶,前世謝玉照有這麼安靜嗎?

  姜亦棠不敢對上他的視線,低着頭,小聲地說:

  “再過兩日,府中就會商定好,派誰來照顧你了。”

  老夫人是不會讓姜安於來的,姜昃旼面對老夫人也只能退步,但這些由不得尚書府做主。

  謝玉照並非真的無人問津。

  姜亦棠記得,前世她只照顧了謝玉照兩日,府中的消息就傳到了聖上的耳中,當即有宮中的內侍來了尚書府,毫不客氣地警告了老夫人一番。

  道尚書府居然敢違抗皇命,後續,姜安於被打了十個板子。

  這還是因爲姜安於要照顧太子,纔會輕拿輕放。

  然後,嵩榕院就被禁軍圍起,姜安於住進了偏房,謝玉照一日未曾痊癒,姜安於就一日不得離開。

  唯一能夠出入嵩榕院的人,就只有姜亦棠。

  老夫人擔心她的幼子,知道太子肯讓姜亦棠進院子,就讓姜亦棠去了一趟榮紛院。

  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讓姜亦棠攬過重任去嵩榕院照顧太子。

  哪怕姜安於不能出嵩榕院,也至少不要讓姜安於親自去接觸太子。

  老夫人在說這一番話時,完全沒有考慮她一個未及笄的女子衣不解帶地照顧外男,事後名聲會如何,也不曾考慮過她是否會染病危險。

  她賭是一回事,可被人推着走又是另一回事。

  姜亦棠低垂着頭,自嘲地輕扯脣角。

  謝玉照對這些事都瞭然於心,他忽然擡手按住了女子的手腕,啞聲平淡:

  “喜歡桂花嗎?”

  姜亦棠懵了一下,不知道話題是怎麼跳到這裏的,但她還是老實回答:“喜歡。”

  她喜歡很多花,其中最喜歡桂花。

  不是因其好看,也不是因其花香,而是年幼時,姨娘經常會撿桂花曬乾,給她做成桂花糕。

  謝玉照低聲:

  “宮中有一棵桂花樹,樹齡將百,花期時會落一地金黃,聖上特意爲其建立一座宮殿,名爲桂苑。”

  “等中秋那日,我帶你去看。”

  姜亦棠一雙星眸稍亮,她知道宮中的那棵桂樹,前世,每到桂花花期時,謝玉照都會帶她進宮。

  但可惜,她只見過兩次。

  後來,謝玉照被幽禁,她也不曾再進過宮。

  姜亦棠想到這裏,忽然擡頭看向謝玉照,她癟了癟脣。

  這一世,謝玉照不要謀反就好了。

  見她還是未曾高興,謝玉照眼中掠過一抹不解,前世,他一提帶她去看桂花,她總是會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平日膽怯說話都格外小聲的人,會驟然靠近他,拉着他的衣袖,嗓音又軟又甜地向他數次確認,得了保證後,整個人就彷彿喝了蜜水般。

  好哄,又好騙。

  謝玉照問:“不想去看嗎?”

  姜亦棠鼓着臉,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說:

  “你病還沒好呢……”

  雖說前世謝玉照的確病好了,但謝玉照自己又不知道這件事,他怎麼就能信誓旦旦地說帶她去看桂花?

  姜亦棠偷瞟了眼謝玉照,果然他這個時候就是個騙子。

  謝玉照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陡然沉默下來。

  見狀,姜亦棠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地說:

  “是我說錯話了,你一定會好的。”

  “我知道。”

  姜亦棠話音甫落,就有人肯定地回答,姜亦棠倏然怔住,吶吶地不知該怎麼接話。

  好在謝玉照好像也累了,閉着眼,彷彿睡了過去。

  姜亦棠在嵩榕院待到了午時,聽見外面傳來些許動靜,姜亦棠站起來,透過窗戶去看,秋花撂下食盒,就快速地跑出院子,生怕在這裏多待片刻。

  見狀,姜亦棠不由得轉頭看了眼謝玉照。

  謝玉照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眸中沒有半點睡意,視線安靜地落在她身上。

  他應該聽見了外面的動靜,但整個人躺在牀上,情緒平靜,哪怕衆人都害怕得不敢靠近他,他也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無悲無喜,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姜亦棠喉間忽然有點發堵。

  前世,他被幽禁時,是不是也像這樣?

  所有人都害怕被牽連,不敢靠近他,關係越好越落井下石得厲害,恨不得把他就地正法,彷彿如此,就能夠和他撇清干係。

  姜亦棠沒有資格指責任何人。

  因爲她也是不敢靠近太子府的一員。

  姜亦棠出去,將食盒拿進來,食盒中的飯菜還是熱的,裏面還有一碗藥。

  她喂謝玉照用完膳,又將藥喂他喝下。

  藥味苦澀,但謝玉照卻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彷彿早就習慣如此。

  姜亦棠忽然有點衝動,她脫口問:

  “謝玉照,你會難受嗎?”

  被所有人拋棄,你會難受嗎?

  謝玉照動作忽然頓住,他擡頭,平靜地和姜亦棠對視,半晌,他說:

  “會。”

  姜亦棠,他會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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