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誤會
怎麼能留?現在的何湛根本沒本事保護寧晉,他連自個兒都顧不周全,寧晉早晚是要去清風觀的。何湛心緒更亂,微微嘆息一聲,擺擺手讓福全帶寧晉下去,眼不見心不煩。
待到南閣子清淨後,何湛看了看寧左脖子上的淤痕,低聲安慰道:“沒事,會好的,別害怕。”
“我要讓爹爹殺了他!”寧左哭着吼道,“砍了他的頭!”
“好了。別成天喊打喊殺的,當真殺了人,你不見得會有多痛快。”何湛握住寧左的手,希望能讓他平靜一些,“你不是一直想做陶瓷玩兒嗎?明天我帶你們去京窯逛一圈。”
寧左一聽可以做陶瓷,眼睛裏放光,忙點頭道:“好啊!”寧右附和着點頭。
現在的寧左還是小孩子心性,衝動易怒,又很容易哄好。何湛摸摸寧左的頭,又拍拍他的肩,說:“這些天我父親和大哥都不在府上,我娘又不會拘着你們,所以不用太過拘束,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吩咐下人。”
寧左寧右紛紛點頭,兩人衝何湛略施小禮就下去了。
何湛跟着他們出去,外面夕陽已緩緩斂去光芒,唯留天盡頭的一點金光,天色漸漸黯淡。方纔被遣出去的福全和寧晉雙雙跪在南閣子前。寧左看見寧晉還是生氣,但想到何湛已經答應帶他去京窯,萬一再出什麼幺蛾子,讓他連京窯都去不了,那豈不是虧大了?寧左只狠狠瞪了寧晉一眼,忍着怒拉寧右走開了。
“福全,別跪着了,送兩位少爺去廂房。”何湛出聲支走福全。
傍晚的風有些涼,吹在何湛的身上,讓他肩膀上的傷處隱隱冷痛。南閣子外只有何湛和寧晉兩個人,站着的是何湛,跪着的是寧晉。何湛明白他們二人易位也不過就幾年的事,故想勸寧晉站起來,但說話的語氣怎麼聽都有些刺耳:“跪着有用嗎?”
“晉兒...知錯了...”比起被趕出去,認錯又算什麼?寧晉說:“我可以把《浮雲小記》抄二十遍,三十遍,求三叔不要趕我走。”
何湛覺得此次絕不能心軟,咬咬牙,道:“要走要留,隨你。倘若你要留在府上,喫穿用度不會虧待了你,但別再讓我看見你。”
寧晉渾身一震,擡起的小臉煞白,他不敢相信三叔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三叔...”
何湛轉身回到房間裏,咣地合上門。門帶進來的風竄進何湛的衣袖中,肩膀上的傷疼得愈發厲害。何湛心亂如麻,他走到桌邊倒了一盞茶水,也不知怎的,那茶杯不慎滑出手,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何湛有些懵。真有出息,繼狠心趕走主公之後,又添了一條在主公背後摔杯子的罪行,何湛覺得自己在奔向天牢的路上越走越遠。他何止是有出息,簡直是太有出息了!
等到月上梢頭之時,小桃紅按時來給何湛送藥。她走進南閣子,輕輕放下木託,柔聲說:“三少爺,該用藥了。”
何湛寫了一個多時辰的字,從楷書換成行書,再換成草書,心思卻越寫越亂。他袖子上不慎沾了些墨汁,剛剛換了件兒袍子出來,就見小桃紅捧着盤子從南閣子外進來。
她將盛滿果脯蜜餞的小碗端出來,又用瓷勺輕輕攪動着黑苦黑苦的藥汁兒,上面翻騰出蒸蒸熱氣。她說:“寧晉跑去廚房煎了個好些個時辰,又怕你嫌苦,提醒奴婢帶了些蜜餞來。”
小桃紅從福全那裏聽說了何湛罰寧晉的事。她跟這孩子相處了大半個月,小桃紅也知曉了寧晉的身世,自知他是個命苦的。三少爺素日裏有把寧左寧右兩兄弟當寶貝疼着,寧晉打了寧左,三少爺生氣也在所難免。但左不過都是小孩子之間的矛盾,將寧晉趕出府,未免有些太絕情。畢竟是三少爺先將人從清平王府要出來的,如今趕他走,寧晉這麼小的孩子還能有別的去處麼?
她說這話的意思,何湛豈非不知?他往外窗外望了望,寧晉果然還跪在那裏。
他走到桌子旁,看着藥碗裏黑色的藥汁,還未喝,那苦味就麻了他的舌根。何湛活這麼多世,生死都不怕,就怕疼怕苦怕打雷。他說:“端下去吧,我不想喝。”這藥太苦了,苦得他噁心,而且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些都是進補的藥,少喝一頓又不會死。
小桃紅勸道:“少爺就算再生寧晉的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啊。”
何湛:“...”他就是不想喝而已,跟寧晉有什麼關係?寧晉還在外頭聽着呢,你們不要害我啊!
小桃紅將碗端到何湛面前,沖天的苦味只竄進何湛的鼻子裏。他忍不住地往後退了一步,說:“我不喝。”
“少爺...”小桃紅再進一步。
何湛知道真躲不過小桃紅,伸手接過來,說:“好了好了,我喝。你下去吧,我還有些功課沒溫習,你別來打擾我啊。”
小桃紅見何湛肯接下,心裏爲寧晉暗暗高興,點頭說:“好,少爺肯喝就好,那奴婢就不打擾少爺了。”
見小桃紅興沖沖地出去,何湛單手端着這個小藥碗,被這苦味衝得直皺眉頭。他正不知該怎麼處理,忽就看上小高腳案上擺着的小孟蘭。
小桃紅出門後就走到寧晉身側,悄悄說:“少爺肯喝你煎的藥了,你進去好好跟少爺認個錯。”她拍拍寧晉的肩膀,說:“可別這麼倔了。”
寧晉眼睛瞬間放出異樣的光彩,他趕忙從地上爬起來,也許是跪得太久,他的腿部如同萬千螞蟻在啃咬,瞬間又跪了下去。小桃紅伸手扶住他,笑道:“別急,三少爺又不會跑,你慢點兒。”
“謝謝姐姐。”寧晉心中欣喜暗涌,趕緊站起來進到南閣子中。
“三叔。”
他興沖沖地進去,卻看見何湛正將那碗藥汁倒在小孟蘭花的花盆裏,他皺着眉,臉上全是嫌棄,彷彿端着的不是一碗藥,而是令他厭惡至極的髒東西。
何湛大驚,這手中的藥碗差點沒打翻,他萬沒想到寧晉會進來。“你...”
寧晉剛剛燃起的那點開心的火焰被冷水澆了個透徹,他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停止流動了,手腳僵在原地,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極爲低啞:“三叔...就這樣厭惡我麼?連我煎得藥都不願喝?”
何湛說:“...”
“縱然三叔再討厭我,也不該輕賤自己的身子。”
寧晉低下頭,眉眼處一片陰影,讓人看不見神情。他的五臟六腑都像被狠狠絞在一起,疼得讓人喘一口氣都難以忍受,他低聲說:“以後我不會再碰您的藥,也不再惹您厭煩...”
說罷,寧晉轉身跑出南閣子,消失在何湛的視線中,獨留何湛端着藥碗在空中凌亂。
“...”
摔!這是什麼鬼發展啊?他真的只是怕苦,不想喝藥而已!
何湛抹了一把老淚,主公,你聽我解釋啊!誤會!都是誤會!
翌日,寧晉果然沒有出現在何湛面前。
何湛同寧左寧右兩兄弟說好的帶他們去京窯玩,故拿了忠國公府的牌子,一大早就啓程了。京窯在城郊,馬車一路顛簸,顛得何湛身子架都快散了,下馬車之後,他臉色就極差。好在進了京窯,寧左寧右由師傅領着去做陶瓷,何湛就在他們後頭跟着,沒事就坐下來喝喝茶水,倒也輕緩了不少。
何湛坐在茶棚子品茶歇息。從偏門進來個圓臉肥胖的老頭,眼神精明,但笑容和藹,見着何湛,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條峯,熱情地拱手迎道:“喲,三爺,稀客啊!”
何湛請他坐到小茶棚裏,笑道:“張直長,快坐。”
這老頭名爲張南,是京窯的管事,任修內司直長。何湛是個喜好古玩的,張南也是。京城總共就幾個古玩市場,玩的人不多,圈子小,互相都聽說過。張南是出了名的火眼,一看一個準;而何湛是出了名的手闊,一買一個瞎。不過這都是好幾輩子前的事了,現在何湛看這些個玩意兒,比張南都要準。
張南看了看在那邊玩陶泥的寧左寧右,挑眉笑道:“怎麼,三爺近來不去溫柔鄉里打浪,倒帶起孩子了?轉邪歸正啦?”
“得,您別寒磣我。小孩子想來玩玩,總得有個人看着。”何湛品了口茶,壓低聲音問張南,“最近可碰見什麼好東西沒有?”
“有啊,最近一尊菩薩炒得火熱。”張南往何湛耳邊靠了靠,“您知道嗎?龍安城的堤壩潰了,把那個桃花村都給淹了個乾淨,這尊菩薩就是從那裏流過來的。據說是桃花村供奉過百年的金樽玉菩薩,裏頭住着神靈呢!”
“你見過?”
“沒有,只是放出了消息,具體在誰手裏,流轉到哪兒,誰也不知道。不過既然有風聲,那離出世就不遠了。三爺也曉得嘛,他們就想造造勢,好撈幾筆不是?”
“這倒是。張直長要是有消息,一定要提前告訴我啊。”
“嗨,咱們都什麼交情?我會忘了三爺?”張南拍拍何湛的肩膀,瞭然道,“我這麼個喫皇糧的小官,買不起這種價值連城的好東西。我就眼線多點,能替三爺留意。屆時,三爺能讓我多瞧幾眼,我就心滿意足了。”
金尊玉菩薩
何湛手中的茶盞微動,茶水泛起些許漣漪。
看來離那一天,果然是不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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