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倒戈

作者:南山有臺
風動如浪濤滾滾,日初斜,陽光卻愈發毒辣起來。

  金遠晟聽從了賈燦的計謀,一馬當先,率先衝至前方。好是好,好就好在他們將楊坤一干衆人遠遠甩開,於最後在高臺架上奪籌有利;壞也壞,壞就壞在韓廣義在玉龍山上埋下的伏兵和陷阱,都被他們一一撞了個正着。

  很多人中了埋伏,翻開自己脖子上的小木牌,灰頭土臉地下山去了。走得人越多,金遠晟陣營中的怨氣就越大,他們原以爲能跟金遠晟殺出條血路來,誰曾想金遠晟只拿自己當墊腳石。

  終於,在賈燦帶人探路時又一次遭遇暗箭之後,一些出局的士兵將劍狠狠地擲到賈燦的腳下,上去就抓住他的領子,將他推在樹幹上,怒問道:“你他媽是不是拿我們當猴子耍!”

  賈燦大驚,身子不自覺地開始顫抖,哆嗦說:“怎...怎麼了!我怎麼了?”

  “憑什麼要我們來送死!”

  “你講講道理好吧?”賈燦急得臉色通紅,“探路都是輪流來的,而且每次都是我親自帶隊,你見我抱怨了嗎?你們功夫不行,賴誰啊!要不是我仗着一身好武藝,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你!”那人惡狠狠地瞪了賈燦一眼,“別得意!我看你就是被金遠晟當驢騎的傻子,呸!”

  他放開賈燦,衝身後一同出局的人揮手,帶着他們怒氣衝衝地下山去了。賈燦不屑地整整自己的衣領,衝着那羣人的背唾了口唾沫,咒罵道:“我呸!還敢瞧不起我?你們才傻。”

  賈燦轉眼就看見同樣在這次暗箭埋伏中安好無恙的何湛。何湛半倚着大樹,優哉遊哉地啃着蘋果,賈燦不知道他帶了多少蘋果,總之他沒停過喫就對了。

  賈燦抱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蔑笑道:“你還沒死啊?”

  “放心,我比你活得長。”何湛說,“小狗腿子。”

  “你罵誰呢!”

  何湛說:“誰答話,罵得就是誰。”

  被那羣人看不起也就算了,何湛又算哪裏來的鳥東西,也敢瞧不起他燦大爺了?!

  賈燦被他激怒,上去就衝他揮了一拳,卻不想何湛躲得更快,如飛速變幻的影子般側身一閃,右肘狠狠頂在賈燦後背處,打得他一下趴在地上,摔了個狗喫屎。

  何湛輕笑了聲:“馬上就要離開玉龍山了,你的用處到此爲止。”

  何湛說完還不算完,他咬住蘋果,雙手並用地將賈燦從地上拉起來,微微眯着眼,按住他的肩膀,屈膝狠狠給了賈燦肚子一下。

  賈燦瞬間疼得躬起身子,連連後退好幾步,抱着肚子蜷縮着躺在地上。“你...”賈燦顫着說不出話,“你...”

  這時,金遠晟帶人已經追上,見兩人打起來,揚聲問:“這是幹什麼?”

  何湛不理會來者,一手拿住口中的蘋果,一手抽出劍,以劍尖兒抵在賈燦的胳膊上。他說:“亮牌子,說你已經死了。”

  賈燦“哎呦哎呦”痛叫着,唾沫星子橫飛:“你偷襲我,卑鄙。”

  “何湛!你還不住手!”金遠晟喝道。

  何湛還是不理會金遠晟,用劍狠狠戳了戳賈燦,連聲道:“喲?還不亮牌子?我就問你,死沒死?死沒死?死沒死?”

  賈燦被戳得巨痛,在地上直打滾地躲開他的劍,可那劍跟長了眼似的,次次都能戳中他的痛處。按規則來說,被同行的人殺出局也算輸。賈燦哀嚎着說:“死了死了死了!疼疼疼!你住手!我死了,我死了還不行嗎?”

  “嘖。”何湛收回劍,“早說不就完了。”

  金遠晟大怒:“何湛!敢動我的人,你活得不耐煩了!”

  何湛嗤笑一聲:“你的人?你確定他還是你的人?說得好像他跟你有一腿似的。”何湛此話一出,引起衆人一陣悶笑,金遠晟更是氣得臉色發青。

  何湛不想跟金遠晟動手,隨後蹲下/身,將賈燦藏在領子裏的木牌扯下來,往金遠晟懷中一扔。

  “瞧瞧,他是不是你的人?”

  金遠晟皺眉翻開木牌,之間上頭用硃紅大筆批了一個“間”字。

  何湛再補一刀:“看見了嗎?韓將軍欽點的小內奸。”

  金遠晟驚道:“居然還有內奸?!”他瞪着眼看賈燦:“你一直在騙我?”

  賈燦泄了氣,結結巴巴地解釋說:“這都是韓將軍的命令,我...也不是故意的。若不是韓將軍吩咐,我肯定站在金少這邊。金少,你要相信我啊。”

  眼看着金遠晟又要生氣,何湛趕緊攬下話:“他就是想拖着你,趕緊走,一會兒楊坤追上來,之前的損失就都白費了。”

  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跟楊坤碰上,省得又要打起來,拉都拉不開。

  金遠晟聽了何湛的話,強壓下怒氣,對着賈燦的肚子就狠狠踢了一腳:“回頭再跟你算賬!”

  賈燦痛叫一聲,這次是徹底起不來了。

  風動驚鳥飛,獵獵旌旗鼓動,似醞着雷聲。

  楊坤帶着兄弟在林中穿行,一路上循着金遠晟走過的蹤跡,很少遇到阻攔。待快至山腳時,陣營的元氣未傷半分,一路上皆是楊坤衝鋒陷陣,將他們毫髮無傷地帶出玉龍山,衆人心中對楊坤又多了幾分敬仰。

  可楊坤卻並不高興。

  何湛...究竟在做什麼?他心中準備着千百種爲何湛辯解的答案,但凡何湛是其中的任意一種,都能讓他釋懷。可但凡哪一種,他又都不能釋懷。

  他們來到山腳時,出山門,眼前豁然開朗。遼闊的平原上蔓延青青芳草,不遠處用木架壘起一座高臺,紅豔豔的紅綢球懸於正上方,靜候勇士來奪下。

  高臺後方搭着圓臺,大將軍韓廣義正坐其中,審視着這最後的角逐。

  玉龍山上有韓廣義放着的信子,負責觀察記錄每位比試者的行動,信鴿一趟一趟地從玉龍山裏飛出來,韓廣義也一次一次捻開信件,嘴角上的笑愈來愈大。韓廣義覺得有趣,這一次的比試真有趣。

  韓陽坐在韓廣義身邊喫瓜,臉上沾滿了糖水和西瓜籽兒,韓陽說:“那個叔叔能贏嗎?”

  “哪個?是昨天領你入帳子的那個嗎?”

  韓陽搖搖頭說:“不是他。就是那個,跟他一起的那個。何...何...?”

  “何湛。”

  “對對對對。”韓陽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韓廣義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好說。”

  鎮守玉屏關的五萬大軍裏,除卻他韓家軍中的人,從外頭徵募進來的兵中,韓廣義最欣賞騎兵營的楊坤。這個人剛正不阿,心正純良,加上本領過人,若加以培養,定能成一把好手。

  而對何湛,他也只是聽楊坤說過。

  楊坤說此人乃是人中之傑,他也曾派人調查過幾次,得回來的情報則與楊坤的口徑大相徑庭。此人在軍中渾噩度日,不將心思放在建功立業上,整日裏唱曲喫食,不成個樣子。韓廣義一直以爲楊坤是無識人之能,如今看來,卻不然。

  他緊緊握住手中的信箋,看着從山門涌出來的衆人,心中竟有些期待這些人還會有什麼表現。

  “從此之後,各憑本事,一爭高低。”金遠晟一行人並排列在山門前,頂頭上的紅綢球被風揚得來回晃動。金遠晟率先奔向高臺架,其他人見他先行,紛紛緊握手中的兵器,飛身追上。

  其中隨金遠晟前來的兩人對視一眼,而後微微點頭,像是做好什麼約定似的提刀衝向金遠晟。

  何湛不着急,還是悠然跟在後面,看着他們自相殘殺。

  這轉眼一看就瞧見金遠晟被兩個人圍攻住,何湛暗自搖頭道:“真是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

  恰逢此時,楊坤率衆人趕到,只見前方已打得不可開交,心知已到各爭輸贏之時。

  他轉身對衆人抱拳行禮,說:“一路上多謝各位相助,以下既是格鬥,便拿出真本事來。但請各位點到爲止,以和爲重。韓將軍監兵,也莫要耍陰私手段。褚恭在此謝過。”

  衆人互相對視一眼,點頭,自覺排成一列,待楊坤喊一聲“起”,便如脫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這邊金遠晟將那圍攻他的兩人打得起不來,率先爬上了高臺架。何湛在人羣中格擋着胡亂砍下的刀劍,遠遠就看見金遠晟爬到臺子上去,心中大叫不妙。

  他回頭看了一眼跟上來的楊坤等衆人,衝着金遠晟喊了句:“金少!你慢慢爬,我將這羣人引開!你一定要贏啊!”

  何湛胡亂晃着劍,又蹦又跳地在吸引人注意。

  楊坤陣營中的人一聽他這麼喊,怒火噌一下就冒出來。這個小奸細,小叛徒,平日裏跟楊坤那麼好,結果轉眼就抱了金遠晟的大腿,現在還想吸引他們注意,讓金遠晟贏。

  我呸!沒門兒!

  幾個人交換了個眼神,紛紛掠過何湛身側,“夾槍帶棒”地打了何湛幾拳附帶着踹了幾腳,卻不做停留,直衝金遠晟而去。

  疼。真疼。何湛五官恨不得皺到一塊去,他抱着劍躬身跪到地上,額頭上冒出一層薄汗。

  這羣小兔崽子,下手還挺狠。

  混亂中,楊坤沒有看到何湛,只看見高臺上幾人已同金遠晟交鋒。高臺架立在圓臺上,圓臺上還鋪了一層軟物,以防士兵從高臺跌落受重傷,但即使如此,若從較高處跌下來,也夠躺兩天的。

  楊坤狠狠擰着眉,提氣飛躍至臺上,縱身接住一個被金遠晟從架子上打落的人,待至那人停穩後,他才爬上去。

  爬上高臺架的人越來越多,先前上來攔截金遠晟的人已經被各自纏住腳,無暇顧及其他。一些人不敢再往高處打,只在中半段比試,怕摔下來。楊坤手腳攀爬得飛快,伸手就扯住金遠晟的腳腕,將他拉下一大截。

  何湛也顧不得疼,藉着劍站起來,拖着身子往高臺上走去。

  幾人相爭,紛紛出局,到最後居然戲劇性地剩下了何湛、楊坤和金遠晟三人。要是剩下楊坤和金遠晟也就算了,可何湛怎麼還沒出局?到底是什麼鬼啊!

  衆人看着何湛顫顫巍巍地倚着高臺架,又從懷裏摸出來一個蘋果,眼神不勝唏噓。

  簡直被這人氣得要瘋!

  金遠晟大喊一聲:“何湛!愣着幹什麼,還不上來幫忙?”

  何湛踩了踩腳下軟綿綿的東西,心中估摸掂量着什麼。金遠晟閃避楊坤的攻勢,又往下看了一眼,這纔看見何湛咬着蘋果爬上來。他爬向的是楊坤。

  看着他一點一點靠近,楊坤是一點想贏的心都沒有了。

  何湛想贏,想出人頭地。楊坤鬆了手,想從高臺上下來,此時,何湛卻走到了他面前,拿下蘋果後衝他咧嘴一笑,將聲音壓得很低,只能讓兩人聽到:“你看,昨天晚上我倆都在月亮下盟誓了,你今天一定要拿到頭籌。”

  楊坤茫然地說:“裴之...”

  不等他再問,何湛又咬住蘋果,轉身攻向金遠晟。這倒戈倒得太快,金遠晟猝不及防地連翻兩次,才與何湛拉開距離。

  卻不想何湛更快,他就像是潛伏在叢林中的小豹子,瞄準時機,猛地撲向金遠晟。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大聲叫了出來。

  這個動作極其危險,很有可能直接掉下來,何湛到底會不會打架!

  可不想,何湛就是要拉着金遠晟一起掉下來,他推着金遠晟一起掉下高臺!

  “裴之!”楊坤想去拉,伸出的手卻只扯住何湛的衣角,還給扯爛了。

  風震痛何湛的耳膜,他的眼中全是金遠晟震驚恐慌的臉。

  何湛咬了咬牙,渾身用力一翻,與金遠晟上下移位,在即將落地之時,他抽劍橫在木架之間,巨大的衝力將木劍生生折斷,手腕處傳來一陣痛麻,可就因這小小的阻斷,卻大大減小落地的重力。

  疼,瞬間在背脊處炸開。要不是何湛口中還咬着蘋果,他一定會叫得震天動地,撕心裂肺。

  日光刺得他睜不開眼,背脊上的疼痛在陣陣耳鳴中愈發清晰,讓他額上直冒冷汗,緊接着眼前暈開一片接一片的黑暗。

  蘋果從何湛的口中滾落,他猛地乾咳一聲,忽覺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去了。

  金遠晟還在發愣,原本那個在下面的人應該是他,他不知道何湛爲何會這樣做。

  紅綢球抽落,楊坤抓着紅綢穩穩當當地落在地上,他將金遠晟扔開,把何湛從地上扶起來。動作粗魯地讓何湛連連喊疼,好久才緩過來。

  “裴之,你怎麼樣了?!”

  何湛閉了好幾次眼,纔將眼前的暈眩感壓下。他的手在地上摸了半天,而後對楊坤傻兮兮地一笑:“完了,沒咬住,蘋果掉了。”

  相比何湛輕鬆的臉色,楊坤神情十分凝重。他將何湛拉起來,扶着他的肩,讓他站穩。

  除了剛開始有些暈眩,背上還有點疼之外,並無什麼大礙。何湛仰了仰頭,看見從高處落下的紅綢,問:“贏了?”

  半晌,楊坤沒有說話。何湛又自言自語地說了句:“贏了就好。”

  衆人口中歡呼着,紛紛靠過來,想要跟楊坤道喜,卻看見素日裏從未跟何湛動過怒的楊坤揮拳——狠狠揍在何湛的臉上。

  衆人大譁,僵住腳步。

  何湛頭一偏,一個踉蹌退了幾下,嘴角流出血來。

  這一拳打得何湛全懵了。

  楊坤上前猛地鉗住何湛的肩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質問他:“對於你來說,輸贏就那麼重要嗎?”

  果然。一如既往地捱揍了。何湛擡手擦掉嘴角的血跡:“贏了不好啊?”

  “你想讓我贏?”楊坤一字一句道,“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何湛,你我可是結拜兄弟...你真是...太過分了...”他手上骨節發白,鉗着何湛的手陡然松下,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幾乎用不上任何力氣。

  爲什麼跟摯友在一起,還要費盡心思去揣度對方言語神情是真是假?人心,哪裏能經得住這樣的考驗?

  一人怯聲道:“楊哥,韓將軍還在臺上等着你呢。”

  楊坤看着何湛,雙拳緊握,大步衝下臺去。何湛本就累得要死,又被楊坤打得暈頭轉向,乾脆席地而坐,眯着眼看楊坤一步一步走到韓廣義的面前。

  金遠晟愣着看他很久,語氣僵硬地說:“你別指望我會對你感恩戴德,這都是你欠我的。”

  “行了,我沒想你感謝我,而且我也不欠你的。”何湛擰眉,“乖,我現在沒心情對付你,一邊兒玩去。”

  金遠晟憋得臉色發青:“你...”

  楊坤垂首走到韓廣義面前。一人雙手奉上一把繡月彎刀,韓廣義拿過,遞到楊坤面前,道:“楊坤,你果然不負所望。這把寶刀,是你的了!”

  “多謝將軍。”楊坤接過刀,聲音平伏,沒有任何喜悅之情。

  韓廣義笑道:“你的那位小兄弟表現不俗,晚上慶功會,帶他一起來,我敬你們酒。”

  “...好。”

  韓廣義吩咐大軍稍作整頓,即刻返回營地開慶功會,喝碗好酒。這下,兵士們算是真沸騰了!那些人歡呼着擁上去將楊坤高高拋起,楊坤離天遠了又近,側首瞥見獨自坐在臺上的何湛,他卻再也笑不出來,只能勉強勉強維住臉上的笑容。

  韓陽從歡鬧的人羣中擠出來,手裏捧着一塊瓜,小老鼠似的溜到何湛身邊兒。

  韓陽說:“喏,我專門留給你的,可以抵你的海棠酥麼?”

  “恩...可以。”何湛接過,一口一口喫起來,他問,“韓將軍讓你留下啦?”

  韓陽驕傲地仰了仰頭:“那是,我那麼厲害,我爹最喜歡我了!”

  哦。也不知那個因爲怕捱揍不敢進帳子的是誰?何湛揶揄地笑着,點頭道:“恩,是啊是啊。”

  “一會兒就要回營地了,我讓我爹派你給我牽馬,好不好?”說着,他偷偷望了望周圍,附到何湛耳側說,“我可以讓你騎馬,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今天遭人恨着呢,萬不能再跟韓陽走近了。何湛低眉道:“多謝小公子擡愛,只是我剛剛摔得不輕,怕連馬都上不了。我想混在車隊裏回去。”

  “這個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韓陽拍胸脯保證。

  韓陽果然很靠譜,何湛是趴在車上被運回去的那個。

  回營自不會再翻山越嶺,而是繞道從天狼峽回去。玉屏關以羣山爲障,唯一的缺口就是天狼峽。從玉屏關出關,過峽口經關外長路,便可直達忽延布大草原。

  這個路遠也不算太遠,只是比平常更費腳力而已。

  不過這倒跟何湛沒甚關係,他悠悠然躺在木車上看了一路的星光,心中估算着時間,來年的春天應該就能見到寧晉了。這一年除了有個比試外,還有三次考覈升遷的機會,若他都能把握住,估計能在寧晉來之前升到副尉一階。

  還好,總不算太窘迫。

  忽地,前頭出現一陣騷動。何湛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聽一路飛奔跑到後面來報信的人說:“阿托勒部夜襲營地,韓將軍已經帶兵回去營救了!”

  阿托勒奇襲軍營?!臥槽,怎麼提前那麼多天!何湛從車上滾下來,抄起一把刀就飛身追上去。

  沒道理!實在沒道理!鎮守玉屏關的軍隊分爲東西南北四個大營,比試會也是先從東營開始的,阿托勒奇襲軍營明明是在西營舉行比試的時候才發生的事。紫陸星君,你來給我解釋一下啊!

  上次,阿托勒部可是燒了整個西營!

  他私藏的蘋果,他寫得信,他從古玩市場辛辛苦苦淘到的劍,都在營地啊!啊啊啊啊啊!你大爺的!他的東西!

  他從隊伍裏搶過一匹馬來,揚馬繮迅速跟上去,藉着明亮的星光,終於跟上韓廣義隊伍的步伐。

  噠噠噠的馬蹄聲如同何湛狂亂的心跳聲,他擡頭看向玉屏關的方向,卻沒發現任何一點火光,遠方的夜空寂靜如水,沒有一點紊亂的跡象。

  韓廣義在前,忽地從黑暗中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的跡象,接着是漸行漸近的馬蹄聲。他恐是敵軍,立刻喝住整個隊伍,狠狠拉停胯/下的大馬。

  火把沉浸在夜色中,發出微弱的亮。韓廣義看見來者隊伍也執明火,從後頭跟進的人將前方奔跑的人盡數殺下馬,慘叫哀嚎之聲傳得很遠很遠,直至傳到他們這邊來。

  韓廣義緩緩抽出刀來,緊接着是一陣刀劍出鞘的嘶鳴聲。

  這還能等?反正何湛是等不了了!這幫小雜碎要是燒了他的營地,他必得報仇不可。

  他衝上前去,請示道:“韓將軍,屬下願前去刺探敵情。”

  楊坤就跟在韓廣義身側,看見何湛竟親自請命,驚詫着問:“裴之?你什麼時候來的?”

  何湛沒回話,繼續看着韓廣義:“韓將軍...”

  韓廣義略略思索,點頭說:“小心點。”

  不顧楊坤阻攔,何湛揚鞭策馬衝到前方去。

  楊坤氣嘆一聲,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地看着何湛淹沒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大有不祥之感。他按捺不住心情,繼而對韓廣義說:“將軍,屬下...”

  “去。”

  得韓廣義首肯,楊坤狠狠一夾馬肚子,奔向何湛的方向。

  卻不等他追上,就見何湛驚慌失措地掉馬跑回來。

  “裴之?”

  “別,別說見過我——別說我在這兒啊——”何湛停都不停,像是遇見什麼大敵似的,抱頭鼠竄。

  楊坤與他擦肩而過,這頭正詫異着,可馬還在跑。他回頭看向來者時,只見前方烏泱烏泱的軍隊列於前,各個手持弓箭盾牌,在前駿馬上的立着一個人。準確來說,是一個女人。

  她手中的長/槍挑開一個阿托勒部的士兵,殷殷鮮血順着銀霜似的槍/頭流下來。

  她眸子裏挑染着大殺四方的戾氣,嘴脣上勾着輕蔑而冷傲的笑意。

  楊坤喝道:“在下隸屬韓家軍主帥韓廣義營下,來者何人!”

  女子反手將長/槍背在身後,另一手從腰間拿下一塊明金令牌,聲音中正,讓楊坤聽得極清楚:“回去告訴韓將軍,雍州府衛淵侯在此,爾等不可放肆!”

  衛淵侯?

  哪裏來的衛淵侯?

  雍州乃要塞關口,上一任分封在雍州的王侯通敵叛國,自皇上派兵平反叛亂後,雍州便納到中央統治之下,由皇上親自任命郡守管轄此地,不曾再分封過。

  楊坤沒聽說雍州還有個衛淵侯。

  女子見他猶疑,倒也不生氣,派人亮出虎符,再次表明身份。楊坤仔細地看了一眼,扯馬繮回到隊伍中去,他向韓廣義說來者自稱是衛淵侯,韓廣義眼睛瞪了瞪,驚歎道:“這麼快?”

  “衛淵侯是什麼人?”

  韓廣義收刀,說:“上個月朝廷就下了密件,衛淵侯到任,統轄雍州。楊坤,走!隨本將前去拜見!”說着,便帶人馬趕往衛淵侯的方向。

  楊坤還在疑惑着:“怎麼突然出現了一個衛淵侯?這個衛淵侯是哪位王爺啊?”

  “寧晉寧無臣。”

  “什麼?”

  “京都第一個連中三甲的狀元郎,寧平王的兒子,寧晉。”

  衛淵侯,寧晉?

  寧晉?

  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呢?

  這頭韓廣義和楊坤迎了上去,那頭何湛是撒腿就跑,硬是駕着馬一路飛奔回去,藏了個嚴嚴實實的。

  來者怎麼能是楊英招!上輩子這時候楊英招還和寧晉歡歡喜喜地在清風觀學藝呢,爲什麼他們會出現在這裏!

  何湛藏在車輪下面的時候,深刻冥思了自己爲啥要跑,可他想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寧晉來得太快就像一陣風,他作爲一棵幼嫩的小樹苗,還沒做好承接的準備,只能下意識地逃跑了。

  不久之後,韓廣義就派人下令來了,說來者是新任的小侯爺寧晉,剛到雍州便來軍營巡察,誰想正好碰上阿托勒部襲擊軍營,意圖放火燒糧倉,幸得寧晉指揮將士把這一小股奇兵圍殺掉了,這才讓營地免過一劫。

  衆人的心這纔回落下來,不禁連聲叫好。

  回去的路上,衆人都對這個小侯爺倍感好奇,議論紛紛。

  這些將士身在軍營,朝廷的消息不算靈通,故沒怎麼聽說過這號人物。越沒聽說過,就越好奇,東扯西扯的,扯到了上一任分封在雍州的王侯通敵叛亂之事,他們一時竟也拿捏不準皇上將雍州交由衛淵侯統轄,究竟是信得過他呢?還是想以此威懾他呢?

  何湛在一旁聽着,不免笑了笑。

  當然是威懾。

  上一任王侯叛亂就被皇上鎮壓,最後落得五馬分屍身首異處的下場,大大小小那麼多州郡不封,偏偏選在雍州,皇上心思所在,便不言而喻了。

  而且寧晉是被封了衛淵侯不錯,可他的府邸設在可“小天京”天濟府城,雍州的核心雍州城仍由郡守坐鎮,雍州城往外的玉屏關還有韓廣義牽制。

  乍一聽,寧晉成了雍州郡國之首,實則大權旁落,供他蹦躂作妖的地方也就一個天濟府而已。

  不過他坐在衛淵侯的位置上,還是有四處巡察的權力的,在雍州,也沒有一個人敢對他不敬。對他不敬,那就是不滿意皇上的旨意,那就是蔑視皇權。

  誰敢?

  反正何湛不敢。

  衛淵侯是坐在馬車裏的,韓廣義前來覲見,他也沒下來,反倒是一直列於陣前的女子同韓廣義答話。這讓楊坤覺得不大舒服,莫不成那衛淵侯的腳是金子做的,這麼金貴?

  帶兵回營地時,韓廣義是同那個拿長/槍的女子並肩策馬而行的,楊坤在一側跟着。

  聽聞此女子是衛淵侯的師妹,名作楊英招,雖是女兒郎,但巾幗不讓鬚眉,功夫厲害得很,一路上皆是此人保駕護航,算得上是衛淵侯的心腹。

  韓廣義客套地問了問路上的行程,楊英招皆一一作答。

  韓廣義說:“不曾想衛淵侯剛到雍州,就會來軍營巡察,今夜恐怕不能好好替侯爺接風洗塵了,此乃是末將之過,望侯爺能夠諒解。”

  楊英招說:“噯,哪裏的話?來時就聽說你們在舉行比試會,原本侯爺是想來觀摩一番的,只是路上耽擱了時間,沒能趕到。得知你們夜裏還有慶功會,就想來湊湊熱鬧。我這羣弟兄一路上也辛苦了,若有失儀之處,韓將軍不要介懷纔是。”

  “末將不敢,這是末將的榮幸。”

  楊英招笑了幾聲,聲音清脆如同夜裏的鳥:“那就好。侯爺的府邸選在上任王侯的舊宅,這幾日正在整修;之後還會舉行祭天儀式,將新王侯上位一事昭告雍州百姓。在此之前,侯爺都會住在軍營裏,還請將軍打點好一切事宜。”

  “末將遵命。”

  “恩...”楊英招點頭,頓了頓。

  她環顧周圍,語氣沉了幾分,繼而說:“侯爺剛剛上任,身邊正是缺人手的時候,他想從軍中挑幾個兵士充當副手。”

  韓廣義一聽這話,眼看就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面前了,腦子裏迅速掃了一圈想要推薦的人選,答:“軍營裏的確有幾個功夫不錯的,就拿今日的比試會來說,奪得頭籌的正是...”

  楊坤正欲點頭行禮。

  楊英招截斷韓廣義:“不必,侯爺已有屬意的人選。敢問將軍營下可有一個叫何湛的人?何必的何,三點水的那個湛。”

  “何...湛...?”韓廣義大詫,望向楊坤,可楊坤也一頭霧水,不知道爲啥何湛就被點了名。

  楊英招以爲韓廣義不知道,故纔打着圓場說:“不急,此人在將軍營下,將軍派人將他找出來便是。”

  “......好,好。”

  得韓廣義應允,楊英招眉梢上都挑了些喜色,調轉馬頭到後方去跟衛淵侯彙報去了。

  楊坤一邊兒牽着馬繮,一邊兒苦苦冥想衛淵侯和何湛的聯繫,怎麼也沒想起來。

  韓廣義回頭看了一眼衛淵侯的鐵騎兵,但見他們神情肅穆,嚴陣以待,個個手中都握着長/槍,槍/刃上的血還未來得及擦淨。韓廣義聽他們的氣息就能判斷出這些人有多厲害,不禁低聲感嘆了一句:“這個寧晉當真是後生可畏啊。”

  寧晉...寧晉?寧晉!是那個寧晉啊!

  楊坤大驚。雖然何湛每個月都要給那個小孩兒寫信,雖然他已對寧晉這個名字早不陌生,可衛淵侯和寧晉兩個詞連在一起的時候,他萬萬沒能想到這會是那個寧晉啊!

  他居然成了衛淵侯,那個連中三甲的狀元郎?

  不行!他得趕緊去告訴何湛。何湛知道後肯定會很開心的。楊坤跟韓廣義請示後,就要回去找何湛,這馬還沒踏出一丈遠,就見跟在衛淵侯馬車一側的楊英招在他身上晃了一眼,即刻迎上前來。

  楊英招問:“楊坤楊褚恭?”

  楊坤答:“是。”

  “侯爺有請。”

  楊英招引楊坤來到馬車前,楊坤一邊兒跟着馬車的行程,一邊敬聲說:“楊坤拜見侯爺。”

  車廂裏傳出的聲音低沉,如同雪山消融,清清冷冷的,卻極爲好聽:“多年不見,楊先生還是故人樣。”

  “...是啊,卑職沒想到會在玉屏關再見到侯爺。”隔着微透的紗,楊坤看向車內的人,只覺寧晉的輪廓異常深邃,鼻樑高挺,竟如往昔的樣子疊合不到一起去。

  沉默了半晌,寧晉又問:“先生在軍營可還好?”

  “勞侯爺掛心,玉屏關很好。”楊坤怕尷尬,又說了些話,“只是這裏的冬天很溼冷,侯爺初來乍到,可能會不喜歡。”

  “習慣了就好,都是從京都來的,楊先生不也過來了嗎?”

  這次換楊坤沉默了。寧晉又問了些雍州的風土人情,楊坤一一作答,雖然像是故人重逢時的平常敘舊,可楊坤總能感覺到對方話語間的疏離淡漠。

  讓楊坤奇怪的是,寧晉常問他如何如何,卻沒有問起何湛。他不問,反倒讓楊坤覺得不太妙,七年前何湛把那麼大個孩子扔下,換了誰都不會好受,看來寧晉應該還是厭着何湛,故纔不願問。

  當寧晉問起雍州城內可有什麼名喫的時候,楊坤斟酌一番,小心翼翼地回道:“雍州的海棠酥最正宗,裴之前幾日還惦記着,說以前在京都喫過,不過味道比不上雍州。”

  原以爲寧晉會順着他的話問問何湛,誰知對方卻來了一句:“雍州總要比京都好,不然,你們怎麼會來這兒?”

  楊坤接不上話。話是平常的話,可寧晉說得每一句都讓他如芒在背,熱汗陡生。

  楊坤陪行了一路,待至軍營,寧晉都沒有再開口。比起以前機靈乖巧的寧晉,楊坤只覺得眼前的寧晉身上壓迫的氣勢幾乎是從車中漫了出來,壓得人連氣都不敢大喘。讓人除了小心謹慎,不敢再有半分不敬。

  韓廣義恭請寧晉下車,簾子被緩緩拉起,先撞入視線的是那人胸前官袍上盤飛舞騰的銀白蛟龍袍,袍上那雙如銅鈴一般的龍眼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威嚴懾人。

  月光同火光相輝映,銀袍折出淺淺的光輝,如同神仙天降。

  寧晉黑色的眸子如同沉着冰墨,又黑又冷,面容棱角分明,眉目極爲英俊——那種非常銳利的英俊。

  跪在地上的兵士紛紛屏住呼吸,爲兵十幾年的都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物。

  寧晉輕輕握着腰間的殷霜劍,眼睛掃過一圈,目光是一寸一寸地掠過那些兵士的,像是在找尋着什麼。過後,他忽然收斂了目光,神情淡漠,連聲音亦是如此:“平身。”

  寧晉微微側首,對楊英招吩咐道:“孤在場,他們都會拘着,今夜你就帶着他們喝酒罷。”

  “師兄你呢?”

  “孤累了。”

  韓廣義即刻道:“末將這就讓人給侯爺準備居處,侯爺舟車勞頓,可先行去沐浴。”

  寧晉點點頭,跟着韓廣義走進營地內部。

  韓廣義已吩咐人去準備沐浴的東西,請寧晉稍作休息。

  看一切準備妥當,他正要離去,寧晉喚住了他:“楊坤和何湛是熟識,他們應該在一個營裏,不勞將軍再去找了。今夜就讓何湛來爲孤守夜。”

  “啊?哦...好...末將明白。”韓廣義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時拿捏不住寧晉的心思,只能聽從他的命令。這本是入侯爺近側的好機會,可韓廣義總隱隱有一股不祥之感。

  何湛這個人,韓廣義沒怎麼在意過,他之前一直不怎麼出衆,也就因着楊坤,韓廣義纔算聽過這人的名字。楊坤祖籍是在青州,何湛好像是...京都來的?莫不是他跟衛淵侯之前有什麼過節?

  如果真是

  韓廣義默默爲他點個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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