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至
有賞金做獎勵,連續兩個月的秋狩活動,幾乎是滿載而歸。秋狩結束的那個晚上,正趕上冬至,軍中上下照例舉行了慶功會。這次不僅有好酒也有好肉,其中喝高興的幾十個人手拉着手圍着篝火唱歌跳舞,尤爲熱鬧。
寧晉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他向來不喜熱鬧,就沒有去參加慶功會,只邀了何湛來和他一起過冬至節。
自寧晉傷好了之後,何湛就沒有再從南院住過。寧晉一直在想,除了在自己胸前劃兩刀子這種辦法之外,還有其他的法子能讓何湛再住進來麼?
沒有。
何湛來時是在傍晚。
南方過冬至很少喫餃子,何湛覺得寧晉從北方來,應該還是習慣北方的習俗,所以他就從火頭營借了些肉餡和麪團來,準備跟寧晉一起包餃子喫。
寧晉下廚很有一手,只是被封了侯爺之後,很久不再沾陽春水。見何湛端着面和肉餡來的時候,他驀地笑出聲,當即挽挽袖子,接了過來。
寧晉常年拿劍的手擀起麪皮來也不含糊,可何湛卻總是包不好餃子,這頭的肉餡剛堵上,那頭就又冒了出來。急得何湛滿頭大汗,滿手全是麪粉混着肉餡,寧晉看不過去了,與他交換了位置,讓何湛去擀麪皮。
然而,何湛連麪皮也擀不好。不是厚了就是薄了,不是扁了就是圓了,總是不恰當的。
無奈之下,寧晉只讓何湛在一旁看着,自己則把包餃子的活兒全部攬下。
何湛坐在旁邊,深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寧晉見他很沮喪,笑着說:“在道觀過冬至,孤也會和師兄弟這樣。他們還不如三叔呢,一個個來全是搗亂的。”說話的空檔,寧晉就捏了兩個圓滾滾的餃子,漂亮的像銀元寶。
何湛更覺得自己像個搗亂的了。
想了想以往的冬至,何湛從瓷盆裏剜了一團麪糰子,不一會兒捏了個小兔子出來,跟寧晉的餃子放在一塊。他得意地笑道:“哈哈,沒想到還能捏出來!”
何湛一看是隻小白麪兔子,愣了愣。
何湛沒看他,自顧自地說:“這手藝還是在京都學的。以前過冬至的時候,臣常去清平王府討餃子去喫,其實是給寧左寧右去送面兔子玩,結果他們兄弟可好,兔子饅頭不喫,硬是放得發乾發爛,都長黴了,再一個一個哭着來府上找臣救救兔子。”
說着,手上又團了個兔子頭,展開掌心給寧晉看,可算給自己找回了點面子。
話在肚子裏回味了一番,何湛猛然意識到自己提了清平王府。他急忙低頭道:“臣無心...”
寧晉倒十分坦蕩:“孤在清平王府的時候,就曾看見過他們兄弟兩個一人捧着一個面兔子,引得旁人欽羨不已。富家公子見這樣的小玩意兒見得少,總覺得比珍珠瑪瑙都要稀奇上幾分。他們說這是三叔捏的,其他小公子聽了,也想讓叔給他們一人捏一個,寧左不肯,那些人就說他小氣,掰斷了面兔子的耳朵,因爲這個,他還跟那些人打了一架。”
“是...是嗎?”
“那時候孤就一直想着能有這麼一個面兔子,能讓他人羨慕,能引起他人注意。小孩子,總有這樣的心思。”寧晉一邊包餃子,一邊說得風輕雲淡,彷彿只是在客觀地評價另外一個人的過去。
寧晉笑着又補了一句:“現在不一樣了,以前想要的是面兔子,現在想要的是三叔。”
“...”
拜託大哥,你不要說這麼令人誤會的話!他真得會誤會啊!
寧晉似乎並沒有看見何湛僵硬的臉色,挑着眉淡聲說:“想想以前想要的也不是那麼個小玩意兒,只是看見他們兄弟倆什麼都有了,而孤什麼都沒有,太不公平了。你說呢,三叔?”
何湛說:“以後就會有了,年年都有。”
寧晉放下最後一個餃子,將那隻面兔子捧在手心,說:“只有孤一個人有?”
何湛順毛摸,重重點頭:“恩。”
寧晉笑着用沾滿面粉的手捏了捏何湛的臉:“叔對無臣真好。”
“恩...你別亂摸啊!哎!別!你手髒!手髒!髒!!”
何湛用手擋着,躲着,可寧晉還是將麪粉抹了他一臉。
何湛一看這小兔崽子還欺負到他頭上了,胡亂從案板上抹一把麪粉,伸手就糊到寧晉臉上。
糊完他就愣了。
草草草草草,夭壽了!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犯賤的手呢!試問這世間還有哪個臣子敢拿麪粉糊主公一臉,除了何湛,這還能有別人!
何湛結結巴巴地想開解:“臣...臣...”
不料寧晉卻走過來,捧住何湛的臉,將自己臉上的麪粉報復似地全都蹭到他臉上去。他不斷髮出低沉的笑,聽得何湛心頭酥麻,這樣的笑聲,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聽到過了。
“走,去下餃子去。”寧晉用鼻子蹭了蹭何湛的鼻尖兒。
“好...”
何湛早先就讓人在南院的廂房裏置了一個小泥爐,上頭的鍋不大,正好夠下兩個人的分量。兩人圍着泥爐邊喫邊聊。寧晉想了一晚上,也沒想到怎麼才能留住何湛。
話說到半夜,等營地裏的慶祝會也散了場,何湛才離開南院,回自己的營帳休息。
之後沒多久,糧官上報,今年的軍糧徵不夠數。今年秋天下了幾場暴雨,來勢兇猛,澆爛了稻田,收勢很差,百姓連自給都很困難。
寧晉和何湛爲查明情況,親自下田鎮裏視察。這次糧荒嚴重,乃是因爲用來排灌的水利工程就已因失修而癱瘓,稻田難以抵抗暴雨的來襲。
回雍州府後,寧晉當即下令整修水利,並着令減稅減糧,開官倉濟民。先前寧晉登位時,城中富紳施糧三月,讓雍州百姓的壓力緩解不少。加上軍中因之前大規模的秋狩,存了不少口糧,還有之前囤下的糧草,應該可以撐到明年開春。少了軍糧這一口大黑洞,這次糧荒也的確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熬。
寧晉親自站在城樓上,將應對糧荒的政策傳於百姓,減輕賦稅的召令一出,全城百姓伏地高呼“君侯聖明”。
風獵獵作響,何湛就立在寧晉身側,看着寧晉脣角揚着的笑,滿意地垂下眸。他的主公,本就該如此風姿傲人,萬衆矚目。
然則,何湛真實的想法是這樣的:養好得水靈靈的白菜終於可以抱在懷裏,叫隔壁七大姑八大姨的看看了。開心。
應對好這一關,雍州迎來了十年難遇的雪。不同於京都鵝毛似的大雪,雍州的雪細得如同鹽粒子,半天才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卻像是打了霜似的。
先前已做好應對糧荒的準備,這天下雪的時候,何湛的心情便格外的好。
怕寧晉受不住南方溼冷的冬天,南院早早燒了地龍。何湛來到南院時,需得將身上的貂絨裘解下,不然在屋中,還會熱上幾分。
廳中楊英招也在,同寧晉似乎談到的道觀中的事,兩人談談笑笑,甚是開心。見何湛來,楊英招先是打了招呼:“何三叔,來議事啊?”
何湛將藏在貂絨裘中的文書擺到文案上,纔將裘袍脫下,搭在椅背上。外頭冷,屋中熱,進來之後,一直在外頭凍着的手有一絲絲癢。何湛不自覺地交握住雙手,輕輕搓了搓,答楊英招的話:“恩。不急的。”
楊英招揚了揚下巴:“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寧晉對楊英招使了個眼色,衝她搖頭,似乎不讓她說。
楊英招了趣地閉上嘴,將自個兒的披風和袖筒穿上,對兩人行禮說:“我就不多呆了,楊坤說他會烤肉喫,我去看看他是不是真會。你們...隨意。”
最後尾音倒是拖得意味深長,看着何湛的目光有稍許揶揄。
待楊英招走後,何湛才問寧晉:“怎麼?還有事瞞着臣?”
寧晉答:“不是重要的事。”生辰,的確不是很重要。
見寧晉不說,何湛也只微微一笑,將此事揭過。何湛說:“臣一直跟進王府修繕的事,那邊已經安排妥當,等到韓將軍回營,主公便可回衛淵侯府住着了。”
寧晉說:“好,等孤政務不忙的時候,就和三叔一起去天濟府看看我們的新家。”
“...好。”
寧晉讓何湛同他一起坐到窗戶下的榻上。榻上頭置一塊小茶几,茶几上疊着茶巾。寧晉煮茶給何湛喝,就着外頭細細的雪,竟喝出幾分閒適來。
何湛心下感慨:“還是京都的雪好看,紛紛揚揚。”
寧晉說:“叔是想家了嗎?”
何湛自嘲地笑了笑:“哪裏能算得了臣的家?不過是在京都生活得久了,自然有點感情。興許回到了京都,還會想念雍州。得隴望蜀,貪心不足。”
“孤覺得能跟三叔在一起,京都也好,雍州也罷,都是最好的地方。”
何湛心臟猛地跳動起來,他喝口茶壓下自己的心跳,面上仍慣笑着說:“想想還是雍州好些,等主公娶了妻,臣還是想在雍州頤養天年。”
“...娶妻?”
“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是該考慮這些事了。”何湛說,“雍州的女子水靈,溫柔多嬌,若是...”
寧晉截斷他的話:“三叔呢?三叔年紀也不小了,什麼時候你會考慮這些事?”
何湛默了半晌,說:“臣...已有意中人,在京都。不過,臣這輩子都沒福氣能和他在一起。”他是要稱帝的人,與其最後走到相互猜忌的地步,何湛寧願從不踏出這第一步。可忍住這第一步,真是太難了。
寧晉將茶盞擱下:“是嗎?誰這麼有福氣,能讓叔如此念念不忘?”
何湛笑着說:“是臣配不上的人。”
寧晉見他是不肯說出那人的名字的,只淡淡點了點頭。
半晌,兩人相對無言。寧晉說:“孤有些累了。”
何湛從榻上下來,恭敬地行了個禮,說:“那臣先告退,主公好好歇息。”
何湛披了裘出去,撐着黑金紙傘,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出南院。
剛走出南院,他就聽見屋內傳來茶碗碎裂的聲音。
何湛閉了閉眼,心下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何裴之,你做得很好,往後你一定要做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