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善惡

作者:南山有臺
鳳鳴王的人將楊坤的遺體送到衛淵侯府,寧祈依着何湛的意思,差人在衛淵侯府設了靈堂,懸掛白綾祭奠,等過了頭七,由楊英招將楊坤的遺體送回青州老家。

  回到衛淵侯府時,侯府張掛着的白綾還未撤下。楊英招派人傳回書信,說是在青州等着寧晉。

  因爲這場戰事,寧晉回京的行程已經拖了一個多月,寧祈覺得不能再耽擱下去,奏請寧晉回京。寧晉顧及着何湛的身子,眼都沒擡,將鳳鳴王駁了回去。

  寧祈碰壁,出了書房就到何湛的南閣子來。

  何湛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但寧晉一有空閒時間就在他身邊亂轉,不許這個不許那個,何湛是動不得喫不得玩不得,最大的消遣就是看書了。

  這把他憋得不輕。

  寧祈來時,何湛正偷偷拉着下人行酒令。寧祈一進來,牽動着門響,何湛一聽音,猛地蹦進逍遙椅裏,下人立刻湊過來,裝模作樣地給他捶肩捏背。

  何湛跌得狠了,肉疼,卻只能當個吞黃連的啞巴。

  寧祈一眼就瞧出這個人在裝:“你給本王滾起來!”

  何湛能聽他的話?鳳鳴王在外頭橫也就算了,在他南閣子也敢橫?何湛充耳不聞地翻了個身,背對着寧祈:“困着呢。”

  “少在那裏裝模作樣,身子好了就別賴着,皇上還盼着殿下回京呢。”

  小黃鼠狼成了小癩皮狗,居然爲了寧晉來兇他。何湛訕訕轉過身來,說:“我也盼望着回京呢,可寧晉看我看得緊,我也沒辦法。我都好幾天沒喝上一口酒了。”

  寧祈皺着眉糾正道:“是殿下!”

  “好好好,殿下,殿下。”何湛說,“現在倒成殿下了。以前可着府中的人欺負寧晉的時候,怎麼不見皇上記得有這個兒子?”

  “你懂什麼!”寧祈將下人遣退,獨自坐到何湛的逍遙椅旁邊,沉沉地看着他,冷聲說,“皇上對得起三殿下。以後你莫要再說這樣的話。”

  何湛自知寧祈說得是什麼意思,識相地閉了口。

  當初縱然寧晉再不討喜,那他也是寧平王的兒子,被何湛要去當個小書童,寧平王竟也答應將人送過來。

  爲什麼?

  何湛起初只一心不想寧晉受委屈才出此下策,卻從未想過爲什麼寧平王會答應。

  直到前世入朝堂,得知一些彎彎道道的事,何湛才明白過來。

  爲何這一場政變能夠如此雷厲風行?這場禍端不是太上皇推行新政所招來的,而是寧平王一脈蓄謀已久。

  老皇上年輕時也是個勵精圖治知人善任的好皇帝,只是年紀越大,就越想握着手中的權力,後來乾脆也不關心民生國計了,只一心想着怎麼能把皇權緊緊攥在手中。

  寧平王年近半百,可膝下只有寧左寧右兩個兒子,其他兒子皆是早夭早殤,活不長久,致使這一切的,就是太上皇。太上皇爲了加強皇權,從背後控制着世族子嗣,防止寧平王代代把控朝廷;寧平王和忠國公交好,他就卸了忠國公的兵權,殺雞儆猴。

  太上皇忌憚忠國公,更忌憚寧平王,寧晉這個私生子的出現更是加劇了他的憂懼之心。好在寧晉在府中備受冷落,平平無奇,沒能掀起什麼大浪,寧平王更將他視爲人生的污點,這才讓太上皇放開了心。

  寧平王冷落寧晉,忽視寧晉,將他送到忠國公府,都是因爲他想保住這個兒子。

  如今寧平王登位爲景昭帝,再也不怕太上皇去殘害他的子嗣,故將寧晉調回京城,恢復其皇子身份,也是爲了彌補這些年對寧晉的歉疚。

  這場權力的爭奪中,何湛也說不清景昭帝和太上皇兩人孰對孰錯。這世間有很多事,都是沒有對錯的。

  只是可憐了寧晉,無緣無故成爲雙方交戰的砝碼。

  少年不重來,景昭帝就算將皇位給他,寧晉幼年缺得東西,也再也得不到了。

  寧祈沉眉冷眼,寒聲重複了一遍:“這些話不許再說了,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何湛被寧祈吼得耳朵疼。小癩皮狗,就會咬他這個軟柿子。

  何湛揮揮手:“行了,我知道你來幹什麼。今天我會跟殿下好好說,讓他即刻啓程,你着手準備着吧。”

  寧祈默了一會兒,板着臉教導着:“現在殿下已經是三皇子了,君君臣臣,你該注意分寸。”

  何湛笑了:“什麼分寸?”

  寧祈:“你知道本王在說什麼。”

  何湛施施然枕住手,翹着二郎腿,用揶揄的口吻說:“不知道啊,鳳鳴王跟我打什麼啞謎呢?”

  “何湛!他已經是皇子了!你以爲你最後會得到什麼?”

  “...我也沒想得到什麼。”

  何湛睥睨寧祈,看見他臉黑得都快能當門神了。何湛鐵了心要氣死他,矜上一副浪蕩樣,腿晃盪得更厲害:“誰想最後的事啊?現在‘快活’不就成了?”

  寧祈氣得站起身來,揮袖罵道:“滾吧你!”

  “遵命。”何湛聽話地在逍遙椅上原處滾了一圈,“滾幾圈啊?”

  “...”

  寧祈被氣走了。

  何湛躺着散了散身上的酒氣,傍晚讓小廝請了寧晉來同他喫晚膳。

  寧晉這幾天都在處理雍州事務。晚上與何湛同牀共枕,顧忌着他身上的傷,寧晉總睡不安穩;何湛同他在一張牀上,又怎會察覺不出,好說歹說勸他自個兒去睡,寧晉怎麼都不願意,活像個小賴皮。

  一連幾天下來,寧晉眉宇間帶着揮不去的疲倦。

  寧晉來到南閣子的時候,已經過了晚膳的時間。

  月色朦朧且暗,寒意料峭。

  何湛杵着桌子等了好長時間沒等到,晚上喝藥後犯起困來,索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寧晉進來就看見何湛伏着睡,微鎖着眉將他整個兒抱到牀上去。

  寧晉一來,何湛就睜開了惺忪的眼,待至身子陷入軟軟的牀上,他才問:“喫過飯了嗎?”

  “孤不餓。以後困了就到牀上睡,叔的身子本來就不好,怎麼自己都不上心?”

  何湛摸着話竿爬:“南方過得不慣,想想還是北方好些。”

  寧晉說:“鳳鳴王來找過你了?”

  何湛見他如此直截了當,也不想跟寧晉繞彎:“這幾天就走吧,皇上在京都等着您呢。”

  寧晉低了低眸:“三叔真願回去麼?”

  “臣答應過主公的,你在哪兒臣就在哪兒。”

  “孤記得你說過,你喜歡雍州。”

  何湛展眉,挑着尾調說:“臣還說喜歡你呢,主公還記得嗎?”

  “...叔。”寧晉扣住何湛的手腕,“你身上還有傷。”

  何湛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是啊,有傷的,大夫說需要靜養。”

  寧晉朝他下巴處咬了一口,說:“叔既然知道,就少說些這樣的話。”

  何湛笑得更得意,揣着明白裝糊塗:“什麼樣的話?”

  寧晉解開外袍,躺在何湛外邊,說:“...快睡吧。”

  何湛往裏挪了挪身子,與寧晉隔開一段距離,再問:“到底是什麼樣的話啊?”

  寧晉側過身,伸手捉到何湛的腰:“你身上是不疼了嗎?”

  “疼着呢。”何湛再往裏躲了躲。

  “...”寧晉覺得自己都快炸了,他從牀上坐起來,“罷了,孤去書房睡。”

  何湛的手繞過他的腰,溫熱溫熱的脣印在他的頸間,終了還不知死活咬了一下寧晉的肩。

  寧晉身體僵硬,一下將何湛拽到懷中,斥道:“何湛!”

  何湛還不善罷甘休,摟住寧晉的脖子親了親他:“回京嗎?”

  寧晉的喉結滾了滾,耳根發燙。

  “...回。本就是叔說了算的。”

  不用他做這樣的事,也是他說了算。

  何湛鬆開手,氣定神閒地坐起來,半倚着寧晉:“這幾天就啓程吧,你都快把鳳鳴王給急死了。”

  何湛只是順帶提了一句,不想寧晉卻參出了另外一個意思。寧晉不悅:“叔是爲了他?”

  何湛一愣,簡直哭笑不得,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明明鳳鳴王是爲了寧晉纔來找他不痛快的,怎麼寧晉會把他們倆扯到一塊去?

  “叔是爲了你。皇命難違,別惹你老爹不高興。”他安安分分地躺到裏側去,說,“我不招你了,就在這兒睡,書房多冷。”

  “...”

  寧晉鑽進被窩,將何湛撈到懷裏抱住:“你這也太無賴了!”剛抱住,寧晉就猛地縮回手。他記得昨日不慎碰着何湛身上的傷,痛得他直叫。

  頓了頓,沒聽何湛喊疼。

  何湛悶彎想了想寧晉停手的原因,忽地明白過來,馬上捂住胸口大叫道:“哎呀!哎呀!哎呀好疼!”何湛整個人都快扎到牆裏去了,恨不得即刻找個小縫鑽進去。

  寧晉:“...你過來!”

  “你讓我過去我就過去,我多沒面子?我不。”

  寧晉整個人逼過去,將何湛困住,眼睛幽幽發狠:“哪兒疼?”

  “...哪兒都疼。真的。”

  “讓孤看看。”寧晉動手解他的衣袍。

  何湛這下才知自己是作大死了,立刻轉懷柔政策:“你明天還有公務要處理呢。”

  “推了。”

  “明天還要見雍州的幾個官員呢。”

  “推了。”

  “...”讓他趕緊想想還有什麼事!

  寧晉就如餓狼撲食,上去就一頓亂咬亂啃,似乎要將這人拆骨碾肉生吞入腹。

  【燈光一滅,他們在黑暗中,實現了生命的大和諧!!】

  雁武軍和鐵驍騎並流,浩浩蕩蕩地從天濟府城出發。雍州的百姓自發涌到街上給衛淵侯送別,整個長街上人頭攢動,出天濟府外好幾裏都能看見相送的百姓。

  何湛掀着車簾子往外頭看了看雍州百姓,心中很是欣慰。

  這十年總算沒有白費功夫,握住雍州的經濟命脈和民心,就等於握住了整個南方。加上寧晉掌玉屏關四大軍營的兵權,又頗得烏呼延君主的支持,以後京都朝中的人想要動他,總要掂量掂量。

  寧晉與他同在一個馬車,見何湛老是往前方看,很是不爽:“別看了。鳳鳴王在前面,你看不見。”

  何湛四處看風景,漫不經心地回答:“誰看他了?”

  寧晉纔不信。欲蓋彌彰。

  一行人從雍州輾轉至青州,寧晉在那裏與楊英招匯合,一同回京都。

  楊英招以左督領的身份在官府驛館居住,等了一個多月纔等到寧晉。因爲舊朝勢力未根除,餘孽難免會對寧晉下手,所以寧晉在外時間越長就越危險,故而鳳鳴王將行程趕得很緊,一路上不敢有停留。

  隊伍在青州龍安城休整一天,第二日便要上路。寧晉令人找到楊英招,吩咐她收拾好東西。

  離開龍安前,何湛由楊英招陪着去到楊坤的墳墓前掃了掃墓。

  從掃墓到上香,再到祭酒,何湛都一言不發。他跪在楊坤的墓前,同他講了講回京路途中的趣事,像是楊坤還在,正坐在這裏同他一起閒談一般。

  講到無話可說,何湛就默然飲酒。

  楊英招原本是在遠遠看着的,見何湛不再說話,才走過來給楊坤上了一炷香。

  楊英招淡着眉眼,說:“士兵把楊坤送到衛淵侯府的時候,我在那裏。師父曾說,人死後會歸於天地,此乃萬物之法則,萬物皆遵循其道。但看着楊坤的時候,我不覺得傷心,可還是難受;淚也掉不下來,卻覺得可悲。叔,你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何湛:“因我而死。”

  “東營的將士跟楊坤有過命的交情,他們不惜兵變都要爲楊坤討回公道,可楊坤爲什麼會死在東營裏?是誰殺了他?”

  “是韓家軍的人。”

  “是嗎?”楊英招聲音很輕很低,她衝楊坤的墓碑拜了三拜,“那...韓家軍既已覆滅,楊坤應該能安息了。”

  何湛從地上爬起來,一雙腿跪得又痛又麻,楊英招見狀扶住搖搖欲墜的何湛,將他扶出墓地。

  青州天空碧藍澄淨,萬頃無雲。草長鶯飛,飄着些許白色的柳絮,新朝再新朝,歲歲又年年。

  寧晉同青州長官見過後來此接何湛,他策馬從波巒高處而來,身後跟着紛雜的馬蹄聲。

  見到何湛和楊英招,寧晉展顏,將馬漸漸拉停。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上前握住何湛的手,說:

  “叔,該走了。”

  何湛點點頭:“好。”

  前方的路又長又遠,從崇山峻嶺間傳來隱隱歌聲,渺渺悲切。

  何湛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路,望向楊坤墳墓的方向,恍惚間想起最最開始的時候,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

  “無僞則無真也,無惡則無善也;此生,吾願化作寧無臣王者之路下堆積的惡骨,奉他成爲帝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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