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迷津
因着這件事,商隊也不得出城,只能在驛站暫時休整隊伍。
這倒給了打探消息的人一個好時機。何湛手下的商隊管事親自邀了其他幾位商隊的小頭頭偷偷開小竈,從金釵館拿來最好的酒招待着。這些南來北往的人不常能合上一口酒,上面剋扣得厲害,如今竟有人能搞到好酒好菜來招待他們,幾人來回喝了幾巡就成了酒肉朋友。
秦方一直在跟的這幾個商隊都隸屬於大鷹旗,其當家的就是秦方所畫的那位獨眼龍,負責護衛的是刀疤臉,也算是商隊裏面比較有名的人物。因爲大鷹旗走得是官家的路子,上頭有京城的人在護衛,就算是這些小頭目也不知上家是誰,但據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跟官員沾了邊兒,都會謹慎上幾分,出貨入貨都是熟悉的脈路,不會出什麼岔子,所以他們也跟民間的商隊不怎麼摻和。
至於來回販賣東西,酒肉朋友是決計不肯透露的,但耐不過商隊管事連請三天,出手闊綽得不像話,而且商隊管事說自己的主家想買點稀奇的東西,就想問問他們能不能發展發展這條線。
這些人一聽,覺得可能有戲,就跟商隊管事透露了一個字——“虜”。
“虜”早先是指俘虜成奴的人,後來逐漸成了這一行的黑話,單指人口。大鷹旗來往走得是人口的買賣。
商隊管事大驚,但他總算是見過場面的人,面上仍波瀾不驚,沉吟片刻便勾着笑說:“真是太巧了,我主家就想要這個貨。”他比了一根手指。
大鷹旗的人一看,搖了搖頭:“我們不會只賣一個。”
“一百個。黃金成交。”
大鷹旗的人說:“這次我們沒帶這麼多人來。”
管事故作猶豫了一下,面上頗有可惜的神色,嘆口氣道:“主家喜歡模樣齊整的,你們是內行人,應該比我清楚。挑最好的,錢不會少了你們。”
“這筆交易,我還得請示上頭,等定下來再說。”
等到京都接近,管事才收到消息,他親自會見了刀疤臉,付下了一半定金,定好了交易的時間和地點。
“月十三,丑時,楓津樓後院。”
何湛將紙條交給秦方,半睜着眼:“喏,去抓人吧。”
秦方壓不住心裏的火:“如果他們上頭真的有官家在操控,僅憑販來的奴僕,根本無法定下大罪。你這麼做,是打草驚蛇!”
果然碰上案子,秦方就六親不認。別說何湛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他都不放在眼裏,照樣罵得你狗血淋頭。
何湛無奈地聳聳肩:“就連他們內部的小頭目都不知道販賣鹽鐵的事,你怎麼去查?大鷹旗對外說是賣絲帛水果,對內說是賣人口,實際上呢,只有核心人物應該才曉得鹽鐵的事。你想從外部偵查,很難。這不叫打草驚蛇,這叫引蛇出洞啊好少卿。”
秦方說:“什麼意思?”
何湛答:“你先抓了他們,拿到大理寺的搜查令,帶人仔仔細細地搜幾次。搜着了,那算你好運;搜不着也別急,現在京都戒嚴,他們肯定着急將燙手的山芋扔出去。一旦他們動用鹽鐵的線路,你就能順藤摸瓜,抓住這條線後的大魚。”
還...挺有道理。
秦方有些懊悔方纔的衝動:“對不起。”
“恩...我相信你是愛我的。”
秦方說:“...”去死吧你!
何湛嘻嘻一笑,表示很喜歡撩他這個小正經。
秦方即刻去辦,打開雅閣的門,三樓走廊裏迴盪的花娘們的靈靈笑聲和打鬧聲,混雜着的有箏有琵琶有三絃琴,還有鼓鍾。金釵館已經責令休業,姑娘們難得一場休息,館內上下除了打雜的就沒有別的男人了,自是鬧得歡。
唯獨何湛一個大男人沉在溫柔鄉里,秦方看他不甚好的臉色和泛着烏青的雙眼,忍不住地叮囑一句:“你也...收斂一點。身體爲重,人不能縱情於此,多...補補身子。”
何湛:“......”
秦方反將一軍,將得何湛啞口無言。
他在爲秦方的案子日夜操勞,到秦方眼裏倒成了他沉迷女色?
沒良心的!
月中十三,秦方帶着一衆衙役埋伏在楓津樓,趁着月色,秦方看見一個一個瘦弱的姑娘被人從馬車廂裏推出來,他握刀的手越收越緊。
刀疤臉親自出面負責這場交易。
商隊的管事提出先看看貨色。刀疤臉很不滿,啐了口唾沫,拿起火把,對着那些姑娘照了一遍,讓管事的看清她們每一張臉。
每一張臉上已經沒有了驚恐之色,全然是麻木的,低眉順眼的,顯然被調丨教得很好。
管事的這才讓人端上剩下的黃金來,一小箱,全是明燦燦的小黃魚。
刀疤臉摸了摸嘴脣,啞聲笑說:“京城的爺們兒闊氣!”
刀疤臉一接,秦方舉手一揮,幾十個衙役猛地從黑暗中跳出來,刀光隨着明火一起燃起來,將一干人圍得水泄不通。
刀疤臉身邊隨行的人也抽出刀來。刀疤臉臉上的刀疤抽搐一下,他眯起了眼:“你們是什麼人?你敢查到大鷹旗的頭上!”
秦方:“大理寺通緝,都帶回去!”
隨行的人哪裏能任大理寺的人抓,說着就要動刀跟他們打起來。
刀疤臉舉手止住他們所有的動作。
刀疤臉揹着手晃悠悠地走到秦方面前,衝他的臉側逼近幾分:“初生的牛犢子,你真是什麼人都敢惹!我勸你趕緊帶上你的狗滾,否則...我就擰斷你這個比女人還細的脖子。”
秦方將手中的刀舉起來,刀尖正好對上刀疤臉的下丨身:“你要是再敢這麼張狂,我就砍斷你這個比我脖子還細的寶貝。”
刀疤臉沒想到自己沒能防住跨下的這個地方,表情盛怒而猙獰:“你給我等着!”
“押回去!”
包括刀疤臉在內的一干人被衙役捆縛住押走,楓津樓的後院恢復了平靜。
何湛由人推着輪椅軲轆軲轆地從黑暗中走出來,前來交易的商隊管事衝他行了個禮:“三爺。”
秦方留到最後,看着站成一團的女子,有些發愁。
何湛問:“哪裏來的?”
那些女子不回答,都用黑黑的眼睛看向何湛。何湛點了最前頭的一個人:“你說。”
“...南方。”
“想回家嗎?”
“想。”
何湛指了指管事:“把戶籍告訴這個人,他把你們送回去。作爲交換,你們不許哭,不許鬧,不許將這裏發生的事告訴任何人。行嗎?”
那些人顯然連期待都沒有,彷彿是之前的求救都以失敗告終,纔會連最後的希望都不抱有了。
何湛沒有再說話,吩咐管事將她們全部都帶回去。
這下楓津樓纔算真正平靜下來。
秦方對何湛鄭重說了聲:“謝謝。”
何湛笑道:“那推着我走一截兒吧。”
秦方將刀收了,扶過何湛的木輪椅,推着他走出楓津樓後院。秦方說:“腿不是隻有皮肉傷嗎?爲什麼連路都走不了?”
何湛:“不想走,就想讓你推着。”
秦方:“...”秦方沉思了片刻,語重心長地問何湛:“何湛,你是不是...斷袖...?”
何湛很坦然:“是啊。”
秦方險些沒把手中的輪椅給掀翻,腳下晃了幾步:“...你...我...我不是,你要是...我也不想傷你心...我很感謝你幫我...”秦方的舌頭都打結了,愧疚難安。
他之前就想過何湛幫他可能有這方面的原因,但又覺得荒誕至極,沒再細想。
如今聽何湛這樣承認,一時尷尬得要死。
“我有心上人,是個姑娘。”秦方抿了抿脣,“我就喜歡她一個人。她是我辦過的最難辦的案子...我辦不下來...但我會繼續等。何湛,我...那個...”
何湛覺得他想辦下的姑娘真可憐。不過何湛想了想她,還是覺得秦方更可憐一點兒。
何湛回答:“恩,我知道。”
他知道秦方不是斷袖,他纔敢這樣撩,換了斷袖,他真不敢隨意開玩笑。
他之所以這樣逗秦方,只是有點惱,惱寧晉竟還敢派影衛來跟蹤他,成日在金釵館外頭打轉。
他甚少有這樣窩囊的時候,摸不清敵人的意圖和行蹤,要千防着外面的人;現在倒好,還要萬防着心裏的人。
何湛說:“...得了,你回去審案子吧,我這腰有點不行了,得回金釵館躺一會兒。”
秦方:“...”
案子沒審成。
刀疤臉被押到大理寺監獄的第二天,大理寺卿柴平就放他們出去了。
前大理寺卿宋安已經告老還鄉了,秦方因爲在之前的貪污案中抓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官員,景昭帝即位後就將刑部侍郎調到大理寺來當長官了。柴平深諳官場那一套,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他摸得很清楚。
不像宋安,會縱着秦方去查。
秦方提審時,看見空空的監房全懵了。這還沒找柴平質問,柴平就下令讓秦方回家待着去,少摻和最近的案子。
秦方怒火沖天地就來到柴平面前,吼道:“他們販賣人口證據確鑿,爲什麼要放了他們!那些姑娘都不像個人了,罪魁禍首卻能堂而皇之地走出大理寺,公道在哪兒!靖國律例的尊嚴在哪兒!”
柴平一本書砸到秦方臉上:“賣幾個人怎麼了?我告訴你,他就算要了那些賤骨頭的命,都沒人敢吭聲!你當什麼出頭鳥?還公道...尊嚴...?誰有權,誰就有公道!誰有錢,誰就有尊嚴!你算哪裏來的芝麻綠豆,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官做得不夠小,想出京都見識見識啊!”
秦方憋得臉色鐵青,手都要攥到手心裏去。
柴平又砸了幾本書:“麻煩精!滾回家去,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來大理寺!”
秦方覺得憋屈,心裏積着一腔火,全都化成源源不斷的力量,他繞着東街跑了四五圈,方纔冷靜一點。
很和平的發泄方式,至少沒有打人。何湛聽人來報之後,頗爲欣慰地想。
秦方大汗淋漓地來到金釵館,這次倒沒有姑娘敢纏着他了。味大。
秦方走進雅閣,看見何湛就呼天扯地地吼起來。
何湛沒見過秦方這麼不淡定的時候,倒覺得有趣,側頭聽他滔滔不絕的抱怨。秦方還很年輕,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過幾年磨礪出來,就不會有現在的虎勁兒了。
秦方氣得拍桌子:“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誰人搞得鬼。想引蛇出洞的計劃也不行了,大理寺還白給他們一頓牢飯!”
何湛笑了笑,低聲說:“蛇已經出來了。我昨夜讓人盯着柴平,誰人來過,我手下的人正在查。”
秦方一愣,萬沒想到何湛還留了一手,驚道:“你說引蛇出洞是這個意思?”
“也不是這個意思。兩手準備而已。”
何湛在秦方心目中的形象瞬間高了不止一個層次,就像一棵參天大樹。
何湛說:“不如讓這裏的姑娘們陪陪你,一解心中煩悶,如何?”
秦方:“...”
秦方一巴掌把參天大樹拍回土裏去!
何湛見秦方還要發急,不敢再開玩笑,笑着將這位爺送出了金釵館。
何湛坐在輪椅上,擡頭望了望澄明的碧空,扶着輪子往斜對面的點心鋪走去。街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何湛好幾天未曾出金釵館,難得出來一次,就沿着長街逛了逛。
走到一處偏僻小巷的時候,何湛看見巷子深處有一隻小貓。他覺得甚爲可愛,往裏巷走去想看得更仔細一些。
不及他走近,他後頸一痛,在陷入無休止地黑暗前只聽背後傳來一句:
“爺,對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