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回顧
寧左一派神采飛揚的模樣,一邊跳着一邊同他使勁揮手。
何湛隨何德少年遊,剛剛從鹿州回京。寧左一早就叫小六傳了信,摸清何湛回京的日子,一大早就帶着寧右在城門口等着。
何湛聽見寧左的聲音,探頭一看,就見兩個孩子跳得比誰都高,張牙舞爪的,恨不得將何湛兜裏裝得好東西都掏出來似的。
何湛比他們大不了哪裏去,正是好玩的年紀,推了推何德的胳膊,算是打過招呼,飛一樣地跳下馬車。
寧右羞怯怯地沒敢迎上來,寧左就跟箭頭子一樣衝到何湛面前,果真往何湛懷裏袖子裏掏:“叔從鹿州回來,藏了什麼好玩意兒沒有?”
何湛一派老成,斥道:“沒規矩!站好了。”
寧左得寸進尺道:“站好了就給?”
“廢什麼話!以後見人不能這樣,失禮節。”
寧左忽地將腰挺得板兒直,立定站好,作起腔派來:“遵命!”
何湛氣得打了一下他的頭,笑罵着:“滾你的。你想要什麼好東西?”
“鹿州那麼遠,總有京城沒有的吧?”
何湛從袖子裏掏出個木雕的小鹿,巴掌大小,眼睛水漉得如精靈似的,端得可愛。寧左眼睛閃亮閃亮的,一把抓到手心當中,來回擺弄。小鹿裏還有些機巧,可以將四條腿拆開來,擺成不同的姿勢。
何湛看了眼在後頭跟着的寧右,同他招招手,讓他過來:“我還給你帶了一個。”
寧右也得了一隻,眼睛比寧左還亮。他不敢將鹿拆開,就用雙手捧着,睜着圓圓的眼睛打量。
何湛自豪得鼻子都快杵上天了,抱着胳膊,洋洋得意道:“這玩意兒我都玩了一路了,也沒啥好稀罕的。”
寧左拉着他的胳膊:“叔教教我,怎麼擺能讓它臥下?”
“簡單!來,我教你!”
要是何德在場,看見何湛這副模樣肯定會笑掉大牙。何湛見到小鹿的時候,比這兩兄弟的反應還大,囫圇買了十隻回去,幾條小鹿都被他擺弄爛了,這才研究出個所以然來。孩子的認真勁兒,在何德看來就是傻憨傻憨的,就像滾在沙子裏的小笨狗,滾來滾去,才知道硌得慌。之後還故作姿態地昂着頭,告訴其他小小笨狗,這沙子硌得慌,不能在上面滾。
但就算何湛再憨笨,他也是個好老師。
何湛一邊教他們玩小鹿,一邊又將鹿州的奇聞異事說給寧左寧右聽。
寧右總是默默聽着,不怎麼搭話,寧左卻聽得興致極高,時不時還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何湛當時哪兒知道那麼多?吹牛皮的,加上胡編亂造的,前後左右忽悠一通,差點將神仙妖怪都給搬出來,唬得寧左一愣一愣的,直覺自家三叔厲害,自家三叔懂得多。
何湛心裏虛得緊,趕緊將話頭引到別處去,寧左再問,何湛再忽悠,忽悠完再扯到別的。如此反反覆覆,兢兢戰戰,躲躲藏藏,竟也能說上一天。好像還能說上很多天,很多年。
想來何湛這一生最大的牛皮都是吹給這兄弟二人聽的。
實際上,他哪兒有那麼厲害?幼年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混子,還是個不愁喫喝玩樂的混子。若不是遭雷劈了,他都想吹牛皮吹一輩子,臨死前還要握着寧左寧右的手吹一吹老子當年的豐功偉績,再帶着這些個荒誕且無人再尋的事蹟迴歸山川草木。
數世輪迴將他少年的記憶一點一點消磨乾淨,現在何湛連小鹿如何擺都不知道了,當時年少,連回首都難。若還能尋到點什麼,那必是何湛第一次帶他們偷喝李子酒時,經久不散的那股淡淡的甜味。
寧左喝得飄飄欲仙,嘿嘿笑着說:“三叔你就看着吧,等我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好好跟你喝一場酒!誰先醉了,就要在誰臉上畫王八!哈哈哈哈哈!”
那時候何湛還笑他:“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纔不會在別人臉上畫王八。”
李子酒的甜味還在,說要跟何湛喝酒的人卻消失了。甜味消在一瞬,卻經年而存;人活過累月,卻消在須臾。
何湛喝得七葷八素,找不到東西南北,他甚至不敢再去安王府看一眼。
何湛是怎麼回府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轟隆隆的雷聲驚得他沉鬱地哭出聲來,卻固執地用果酒灌入泛苦的嘴,他聽見雷聲就害怕,本能得往溫暖處鑽。
翻天倒地的時候,才聽見低沉的聲音勸了句:“叔,別喝了。”
何湛一頭栽進他的胸膛中,含混不清地咕噥道:“聽你的...誰都要聽你的,對吧?”
何湛閉上眼,就難以再擡起來沉重的眼皮,就這樣如一灘爛泥一樣醉死在寧晉的懷中。
除了抱着他,寧晉拿這樣的何湛毫無辦法。
也許是雙生子之間特殊的感應,寧左出事那晚,寧右高燒不止。景昭帝將寧右移到宮中診治,太醫院上下都束手無策。一直隱居在天罡寺中修行的大國師將一封密摺呈到景昭帝面前,折中言太子寒熱難退,乃是因安王遊魂尋宿,只有將安王即刻送出京都,太子方能安然無恙。
皇后聞景昭帝要將安王送到青州,哭得肝腸寸斷,在宮殿門前跪着求情,望將安王留在京都,即便是這樣,都不見景昭帝回心轉意。
安王服毒後的第三日,景昭帝就令鳳鳴王率雁武軍將他護送到青州去。
何湛未能再見到寧左。他從沉醉中醒來的時候,身旁睡着得是寧晉,前頭傳來消息說太子的高燒已經退下,現在正於宮中養病。
除了少個安王之外,與以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寧晉強攬着何湛多睡了會兒,直讓何湛睡飽,眼中沒有紅血絲之後,才堪堪放他起牀。
何湛靜聲起身,坐在在牀邊深思,似乎是在整理自己亂糟糟的情緒和思緒。寧晉躺在牀上,看着他好看的下巴和鎖骨,還有漸漸冷下來的眸子,好像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變化,可寧晉還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變化。
何湛默聲穿上朝服,也沒有同寧晉請辭,直接吩咐人備好馬車,載他到宮中去。
太子的人得知何湛進宮,趕緊前來迎他去東宮。何湛拒絕道:“今天是來教四皇子寧恪的,不便過去叨擾太子,等他病再好些,臣再過去看看他。”
何湛由宮人領着剛入竹苑,一柄長劍就翻了個漂亮的劍花,繚亂中猛地向何湛胸口處刺上一劍。劍尖將何湛伸手的朝服戳破了個小口子,寧恪收劍,歪着頭說:“昨天師父失約了,這算作懲罰。”
宮人退去,何湛帶寧恪到竹林中習劍。
寧恪得了一把真劍,但劍顯然不是爲他量身打造的,略顯寬長笨重,累得他招式都減弱幾分。何湛從他手中拿過劍,連個招式都沒有,以極快的速度指向寧恪。
寧恪都未來得及反應,劍已經抵住他的心口。
寧恪無辜道:“師父爲何總這樣針對我?”
“安王的事,是你讓人做的?”
寧恪搖頭:“不是。”
何湛放下劍,將重劍扔到寧恪懷中。寧恪用胳膊捧過,疑惑地看向他:“這就信啦?”
“信。”
他很瞭解寧恪,這個小孩囂張得很,是寧恪做的,他敢承認;不是他做的,他不屑於撒謊。
“狗兒真乖。”寧恪彎着眼說,“今天教我什麼?”
“出劍,就剛剛這一招。”
一番狂風后,滿地深紅堆積。竹林中的葉子方顯深翠。
霞落暉時,何湛跟寧恪道別。寧恪還陰陰地笑着說:“你看看,師父收我作徒有什麼不好?我年紀小,能做的還有很多。”
何湛不怎麼想搭理他。寧恪能翻出什麼大浪來,他身後的人才是他該着意的目標。他想去大理寺一趟,請秦方來調查一下安王服毒的案子。
他還是不肯相信,寧左會服毒自盡。
出宮時,何湛被東宮來的奴才攔住去路:“國公爺,太子想見您一面。”
太子來召,太師沒有不去的道理。
何湛入東宮,庭中的海棠開了滿滿的一樹,寧右穿着白色寬鬆的大袍,形容憔悴,不過短短几日,何湛看他像是瘦了好多。
他們兄弟二人自小感情就深,如今寧左出了這樣的事,寧右心中定然比誰都要難過。
何湛緩步走過去,寧右看見他,腳步急了幾分,腳下趔趄,何湛見狀趕忙扶住他:“小心!”
寧右擡起烏黑的眼,許是因倦怠的緣故,寧右眼睛周圍泛着淡淡的青黑色,看上去更憔悴了些。
“叔…去看過弟弟了嗎?”
何湛點點頭:“恩。他已經去青州了。”
“我不懂…不懂父皇爲何要把他送到青州去。在京都不好麼?我還能將他接到太子府照顧,他一個人…怎麼能行?”寧右的頭抵在何湛肩窩處,眼裏全是淚。
何湛輕輕拍着他的背,溫聲安慰他:“你別擔心,好好養病,等有時間我們一起去青州看他,好不好?”
“好。”
何湛留在東宮陪寧右說話,語間多提及寧左,但最後連何湛都哽住話,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太子府的人將小郡主抱進宮,孩子那樣小,似乎都已經認人,幾天不見太子,任誰抱都哭,一邊哭一邊吐奶,怎麼都不消停。奶孃說孩子是想太子爺了,不得已纔將小郡主抱到東宮中。
果然小姑娘叫寧右一抱,就不哭了,乖得很,寧右逗她,她還咯咯笑。
“叔要不要抱抱她?”
何湛知道這是寧左的親生女兒,拒絕的話沒有說出口,伸出一雙手將孩子抱過來。孩子見離了自己父親的懷抱,撇着嘴要哭,可圓溜溜的眼睛盯了何湛一會兒,又咯咯得笑出來,比剛纔笑得都歡。
“她喜歡叔。”
寧右看見何湛臉上全是笑意,溫柔得像是春融的水,心裏暖暖的,說不出是何滋味,只是這樣的場景,他想看一輩子。
何湛低頭蹭了蹭小郡主的鼻子,小郡主咯咯笑,何湛笑得比她都開心:“什麼時候會叫叔公啊?”
寧右被他逗笑了:“這還要等上兩年。”
何湛說:“臣有福氣,可以看太子的孩子長大。”
寧右說:“這是她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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