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相仇

作者:南山有臺
重雲一片一片地暈染開來,將夜空壓得很低很低,似乎就籠罩在人的頭頂上,夠不着也出不去。

  遠郊一家客棧,獨立在夜空中,唯有門上懸着的一盞風燈叫風打得搖搖晃晃,在黑夜中散發出極微弱的光。

  寧恪望着手中的劍,眼神深沉。

  謝老七陰着臉走到寧恪的房間裏,說:“早些休息,等天亮我們就啓程。”

  “就在這兒?不怕寧晉的人找來嗎?”

  “他們已經被引去另外的地方了,少主不用擔心。再過不久,我們就能到姜國的地界了。”

  “雪儀...我是說四公主,她不走嗎?”

  謝老七沉了沉聲:“我們帶不走她。”

  之前魏瑤爲了不打草驚蛇,仍返回了靖國皇宮裏,謝驚鴻和謝老七帶上寧恪逃走後,她就被軟禁了。

  謝老七知道寧恪與魏瑤感情不一般,道:“之後,七叔一定會想辦法救她回來的,請少主放心。”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遣走謝老七,寧恪閉上眼。

  魏瑤跟他說起他的身世,他很久都沒能接受。直到謝驚鴻卷着滿身的血腥來找他時,連問都不問就將他帶上了逃亡之路。

  他的義父,竟是他的親生父親。而何湛,是他的兄長。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麼?

  何湛不常來鼎資堂,似乎寧晉格外倚重他,常讓他伴在左右。

  寧恪知道他們曾在玉屏關一同出生入死,何湛對其全心全意,讓寧恪有些嫉恨。並非何湛有多好,只是他生平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情意,他甚至都會嫉恨身邊的一個宮女,那女子難得出宮探親,回宮後就捧着一塊糯米餈,聽說那是她孃親手做給她的。

  那時候寧恪年紀還小,不知道自己在嫉恨,只覺這個宮女臉上的笑尤爲醜陋,他一把就將這個宮女推到池塘中去,看到她花容失色地在水裏掙扎,心裏十分痛快。

  後來何湛來鼎資堂教他,寧恪還拿這件事洋洋得意地跟何湛炫耀,哪知何湛只回了他一句:“四殿下只是得不到而已。”

  寧恪不知爲何就氣紅了臉,作勢就要打何湛。

  宮裏哪個人挨四皇子的打,不得諾諾唯唯地受着?可何湛就不,何湛同他動起手來毫不留情,一把就將他推到盛冰的水缸當中,缸不大不小不淺不深,剛好溼透了他的衣衫。

  “你敢推我!”

  “生氣嗎?”何湛半跪在他的面前,“是不是氣得都想殺了我?”

  “你信不信,本殿下現在就叫侍衛進來抓你,砍你的頭!”

  何湛說:“那個宮女...心裏應該也這樣想過。她都快恨死你了,因爲你殘暴惡毒,拿人命取樂。”

  寧恪委屈得哭出聲來,他覺得何湛誤解了他。

  他纔不是殘暴惡毒的人,他只是很討厭那個宮女,卻並沒有想要她的命。

  後來他在謝驚鴻的指使下殺了個人,很簡單的原因——那個人冒犯了他。

  寧恪殺了人之後,看着地上的屍體一動不動,滿地都是鮮血,沒由來的恐懼就像水一樣淹沒了他。

  他跟謝驚鴻說他害怕。

  謝驚鴻笑着問他:“你在宮中難道不喫肉嗎?”

  “喫。”

  “爲什麼你喫他們都不覺得恐懼,殺個人就會害怕了呢?”

  寧恪愣了愣,說:“可他...是人,不是...動物。”

  “人和動物,沒有什麼區別。你要活,就要喫肉;一樣的,你要活,就要殺人。”

  “義父...我不懂。”

  “你能殺了他,所以你才殺了他,這就是強權。你活就是要活得開心,所以要剔除一切讓你不開心的東西,明白了嗎?”

  “我...不懂。”

  “慢慢地,你就會懂了。”謝驚鴻眯着眼笑。

  寧恪看着他面具下的眼睛,從前只覺得這樣彎着眼睛和藹可親,但此刻卻覺得恐懼。

  回宮之後,他很多很多天都沒能從噩夢中掙脫出來,淑妃見他常常夢驚,還特地找人請來法師爲他驅邪,即使是這樣,他都未曾平靜多少。

  他不能跟任何人講這件事。

  寧恪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卻在那時起,開始怕黑。

  他不知道噩夢也會把人逼到崩潰的邊緣,那日見着何湛,他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希望能在他口中聽到一些話,或許能讓他從迷霧中走出來。

  當時何湛只說:“你開口問臣的時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誰對誰錯,殿下不也清楚麼?”

  他知道是錯的,卻也覺得義父說得也有道理。

  後來何湛到鼎資堂教他讀書,寧恪問:“爲什麼人能殺那些小雞小鴨,卻不能殺人呢?”

  何湛握着書卷,怔了半晌,方纔問道:“殿下真要細究嗎?”

  寧恪肯定地點點頭。

  “究其根本,不過是利字作祟。很多事都是這樣,人要想活着,就要以肉食健體,所以纔會去殺那些小雞小鴨,此爲命利。至於人爲何不能殺人?人爲何不能殺人!在戰場上,人殺人的事還少嗎?不過士兵爲國家大義而死,可得百姓尊崇,此爲國利。而有些人卻爲一己之私殺人,擾亂法紀,不益於江山社稷,是爲不利。”

  “那...一樣是殺人,怎麼有的是對,有的是錯呢?”

  “沒有絕對的對錯,便如道家所言的陰陽,陰陽相依而生,彼此抗衡又彼此相融,難以分離。只不過上至朝堂高官,下至江湖百姓,都在追求天下大同,此乃大道。我跟殿下講過何爲大同,殿下也該明白。天下都在尋求公道、正義,合此大道者爲大利,逆此道者爲私利,私利犯大利者,天下之大不韙也。你殺了人,對那個人來說就是不公道不正義,此爲逆道而行,乃是私利,故而是錯的。”

  宮中很少有人會這樣教他,之前來的太傅聽他問這樣的問題,定要先賞他幾個板子,罵他大逆不道。

  何湛此番話,他聽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心下卻也有了一些論斷。

  寧恪將劍按在桌子上,終是沉下口氣,提劍走出去。

  謝老七抱着劍倚在一側的牆上,守在寧恪門外。

  寧恪推開門,謝老七就醒了過來,對其行禮道:“少主有什麼吩咐?”

  寧恪冷着臉:“我要回去了。”

  謝老七輕輕皺了皺眉,繼而道:“屬下去稟報宗主。”

  寧恪卻是聽也不聽,直接就往樓下走去,剛走到大堂的樓梯口時,謝驚鴻從房中出來,點頭吩咐謝老七攔住他的去路。

  謝驚鴻問:“恪兒,你要到哪裏去?”

  寧恪閉了閉眼,說:“義父,我會替你引開他們,你...回姜國吧。”

  “不用你。我已經安排好後路,我們都會沒事的,回去睡覺。”

  寧恪說:“義父...我要回宮了。”

  “連你都要背叛我!?”謝驚鴻死死握着梨花木的圍欄,似乎能從上頭捏出凹痕來,“難道義父對你不好嗎?從小你想要什麼,義父就給你什麼,從未虧待過你!”

  “我知道。只是,這條路我不能走。你...不該這樣的...”

  “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用你來教訓我?!逆子!逆子!”

  謝驚鴻翻過圍欄跳下來,手如疾風一樣扼住寧恪的喉嚨,將他推至到樑柱上,狠着眼罵道:“爲了你,我苟延殘喘地活着,爲了你,我才辛辛苦苦籌劃這一切,什麼叫‘不該這樣’?寧恪,沒有你爹,你覺得你能活到今日!?”

  謝驚鴻狠狠扇了寧恪一巴掌:“我最恨別人背叛我!”

  他聲音本就沙啞,如此怒吼下來,嗓子如同快要撕裂開一樣,彷彿下一刻就能咯出血來。

  寧恪蒼白的臉色逐漸浮上紅痕,謝驚鴻狠極了向來不知輕重,若不是念在寧恪是他親生兒子,恐怕是要將這人全身都給卸下來方纔解恨。

  從小到大,他都沒捨得打過寧恪,如今他在生死存亡關頭,寧恪卻要舍他而去,就算謝驚鴻平常再如何淡然,都難以抑制此時瘋長的怒火。

  寧恪第一次捱了謝驚鴻的打。可他還是小時候那副樣子,捱打也不哭。從前是惡狠狠地瞪回去打回去,可面對謝驚鴻,他眼裏沒有任何情愫,冷然如深潭古井。

  “不準走。”謝驚鴻放開寧恪,冷着臉下了死命,“老七,看好他,倘若他敢跑,就砍了他的雙腳!”

  謝老七擔憂地看向謝驚鴻,從前宗主對寧恪有多愛護,他謝老七知道得一清二楚,何以走到這種父子相仇的地步?

  “宗主...”

  “聽到沒有!”

  謝老七垂首,走到寧恪身旁,敬聲說:“少主,回去吧,別惹宗主生氣。”

  “義父,你知道我的,我不想做的事,誰也勉強不了。”寧恪拔劍,反手抵至腰側,說,“不勞七叔動手,我先還義父一條胳膊——!”

  說罷,寧恪握着劍的手狠狠向上滑去,竟是要自斷一臂!謝驚鴻大驚失色,好在謝老七反應迅捷,手刃直直砍向寧恪的手背,劍勢被卸下,鐵劍咣噹掉在地上。

  謝老七驚怒:“少主,你這是作何!”

  寧恪跪在謝驚鴻面前,眼睛狠戾:“你說得對,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如今,我一樣一樣還給你,直到你滿意爲止!”

  “你還給我?”謝驚鴻臉色灰白,他沒想到寧恪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忤逆他。他一腳踹到寧恪的胸口上,卻見他只往後仰了仰,又將背脊再度挺直,他怒吼道:“你怎麼還給我!我要一個廢物做什麼?”

  “義父,你攔不住我的。”

  “好...好...”

  謝驚鴻氣得身體一直在發抖,連聲音都在顫着:“你寧願回去送死,都不願跟義父一起走?寧恪,你這是讓你爹眼睜睜地看着你去死!?”

  寧恪抿了抿脣,沒有應聲。

  謝驚鴻看他是鐵了心要回去,一口氣沒上來,他開始猛烈地咳嗽,連腰都直不起來,只能扶着一旁的柱子撐住身體,謝老七見狀趕忙上去扶住他,順着他的背拍,又給他按住幾個穴道,卻也不見謝驚鴻好轉。

  寧恪起來,轉身就要往客棧外走。

  謝老七急了,剛要過去截住寧恪,不想謝驚鴻卻攔住他。

  謝驚鴻平了口氣,聲音中仍有怒:“讓他走!一個叛徒,不必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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