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什麼?”盛晚的母親睜大了眼睛,聲音都潑辣了起來,“兩百萬都不給?他怎麼這麼小氣?晚晚的命連兩百萬都不值嗎?她之前給他當小的,三年也有50萬呢!”
蘇予黑眸冰涼地看着盛晚的母親,她和盛晚同爲女兒,她也和盛晚同爲姐姐,卻不免爲盛晚感到一陣陣寒心,手心裏都是冰涼的汗溼。
她的呼吸綿長了一瞬間,將怒意忍耐了下去。
她在想,如果她是盛晚呢?
從小就生活在山村,生活在極其封閉又重男輕女的家庭裏,弟弟還沒出生前,就經常被罵賠錢貨,等弟弟出生後,則徹底淪爲了弟弟的保姆。
“盛晚,你今天不用上學了,就留在家裏照顧弟弟。”
“弟弟還沒喫,你這丫頭年紀小小怎麼這麼貪喫,長大了還了得?等弟弟喫完,你才能喫。”
“晚晚啊,這是你的弟弟,你唯一的親弟弟,我們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希望,你長大後,一定要幫着你弟弟啊,有什麼好的,一定要想到弟弟啊。”
“女兒都是要嫁人的賠錢貨,不過晚晚啊,你以後嫁人了,也要多想着弟弟,還要看看夫家有沒有能幫弟弟的啊。”
或許盛晚儘管生氣,但依舊會因爲是自己的弟弟,而疼愛着他,但她沒想到,她的弟弟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早就對她沒有什麼尊重了。
“盛晚,快過來讓我騎大馬!媽媽說,你的東西就是我的。”
“媽媽,盛晚偷喫東西,快來打她!”
“媽媽,盛晚又搶我東西了。”
每一次,只要盛晚讓他有一點點不滿,他立馬就殺豬一般地嚎叫:“媽,姐姐打我!”
每一次,只要他做錯了事情,她就會立馬將所有的錯誤都誣賴在盛晚的頭上,然後她的爸爸就會不分青紅皁白惡狠狠地對她拳打腳踢,不聽她的解釋,她的弟弟看到她被打還會高興得哈哈大笑,彷彿在看戲一般。
高三時,因爲弟弟生病了,需要錢,家裏人都在愁苦,年紀小小的弟弟卻毫不猶豫地道:“把姐姐嫁出去,就有錢了。”這一句話提醒了她的爸爸,村裏有個老光棍想娶媳婦,願意出錢,她爸爸毫不猶豫地答應要把盛晚嫁給他。盛晚終於逃離了,她躲了起來,高考的那段時間不回家,也不去學校,想辦法從老師那拿到了准考證,偷偷摸摸地進考場,參加了高考,一考完,她立馬就只帶着身份證來到了B市,幾乎24小時都在麥當勞裏,大部分時間都在麥當勞後廚打工,休息的時候也不離開,就趴在無人的桌子上趴着將就着每一晚。
一直等到老師告訴她,她被錄取了。
她一天打幾份工,開學的時候終於湊夠了5650元的學費和住宿費,開學後,仍舊是不停歇地打工和學習,直到她在咖啡店遇到了謝申。
謝申是她人生的轉折點,是她曾經以爲苦難生活的結束。
他年輕英俊,事業有成又多金,他追她的時候極盡溫柔,出手大方,成熟穩重,盛晚這樣的女孩根本就無法抵擋,所以,她很快就跟他在一起了,她以爲自己陷入了愛河,但不久,謝申就告訴她,他已經結婚了,但他並不愛家裏的妻子,而那時候,盛晚根本就脫離不了謝申的漩渦,即便知道他已婚,她仍舊不顧禮義廉恥,和他甜甜蜜蜜地同居了。
再後來,她的家人從高中同學那邊知道了盛晚的下落和近況,她媽媽從山村找了上來。或許盛晚心軟了,她甩不掉她的原生家庭,或許盛晚被威脅了,反正,她從那時候起,又成了原生家庭的搖錢樹,弟弟的取款機。
和謝申在一起的三年,謝申在金錢上很大方,滿足她和她家庭的需求;卻又在情感上很苛刻,她一懷孕,他就立馬讓她打掉,她爲他流產兩次,她身上還時不時會出現被家暴的痕跡。她想過離開,但卻怎麼也離不開。
直到謝申的太太懷孕了,直到謝申的太太知道了她的存在,直到她的事情在學校裏肆意傳播、人人皆知,直到她被人剝光了衣服毆打,直到學校打算勸退她,直到謝申回到了他太太的身邊、向她提出了分手,直到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她的媽媽還在逼迫她給弟弟錢,讓弟弟在農村結婚。
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話。
沒有人關心她。
蘇予抿緊了脣,心裏,彷彿有滿滿的酸脹,一點點地往外冒着,漸漸的,那股酸脹越來越濃烈,似是下一秒就會噴薄而出。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一點點攥緊,收攏住,骨節隱約泛白,指甲陷入了掌心裏。
她想,如果她是盛晚的話,或許……她有可能走上自殺的道路。
至於那胸口和腹部的多處傷口。
遭遇了那麼多悲慘經歷的盛晚,也不是不可能採用自虐式方式自殺。
或許只有疼痛,才能解脫,也才能洗清她對自身的厭惡。
她最後交疊在胸前的雙手,也像極了某種自我贖罪的儀式。
蘇予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快得她來不及捕捉,她胸口起伏了下,眯了眯瞳眸。
不遠處的檢察官注意到了霍燃和蘇予,她的視線落在了霍燃的身上,眉間的摺痕深了一下,然後又慢慢地撫平。
她笑了笑,走了過來。
“霍律師。”檢察官的聲音柔和優雅,消去了法庭上的針鋒相對,她伸出手,“你的辯護很精彩。”
霍燃也淡淡一笑,神色淡然,他紳士地握了下檢察官的手,很快就鬆開,“幸會。”
檢察官看了眼蘇予,蘇予朝着她輕輕點頭。
檢察官又笑了下,她撩了下自己的長卷發,盯着霍燃黑亮的眸子,她道:“精彩是很精彩,只不過,都只是你的推測,沒有證據的支持,一樣不會被法庭採納。”
她頓了頓:“雖然你想說疑點利於被告人,不過,目前有犯罪嫌疑人謝申的口供,也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故意傷害致死,那麼,你提出的疑點很有可能就會被歸於偵查人員的工作失誤,因爲偵查人員有可能提取的血跡不夠多,也有可能血跡存在被覆蓋的情況。”
她說完,收回了視線,又看了眼手錶:“我等會還有個庭要開,不管怎樣,祝你好運,霍律師。”
霍燃沒什麼反應,瞥了蘇予一眼:“走吧。”
蘇予點點頭,身後的盛晚母親卻追了上來,她擡起頭,看着霍燃,嚥了咽嗓子,擠出了笑意:“霍律師啊。”
霍燃微微垂眸。
盛晚母親繼續笑:“霍律師,我聽其他律師說,這種殺人案啊,殺人兇手的律師都很需要家屬的原諒,就是寫那個……那個什麼書來着。”
“諒解書。”蘇予輕聲道,語氣很淡。
“對對對,這個女娃娃說的對,就是諒解書。”盛晚母親笑着說,“律師啊,只要謝家願意出150萬,就可以了,我可以在諒解書上簽字,也可以向法院說我已經原諒謝申了,讓他少坐幾年牢!”
她說話的時候,看到霍燃面無表情的模樣,心尖顫了顫,立馬改口:“這個賠償金是可以商量的,150萬要是太多了,還可以商量着減少點,律師,您看看怎麼樣?……100萬,100萬也是可以的,謝家那麼有錢,肯定不會心疼那100萬的……”
蘇予胸口的脹悶感越來越強烈。
她深呼吸,覺得難受,她作爲一個旁觀者,都替盛晚感到悲哀,那身處在漩渦中心的盛晚,又該是怎樣的絕望……她的母親在她死後,惦記的東西仍舊只有賠償金。
她垂在身側的手,忽然被人握住。
是霍燃。
他的手順勢滑下,慢慢地收緊,穿過她的指縫,反扣住,溫熱的,一點點安撫着她。
霍燃的表情冷淡,聲音也是冷淡的:“不需要諒解書,謝申沒殺盛晚。”
對面的盛晚母親都聽得愣住了。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蘇予和霍燃已經走遠了,她氣得破口大罵:“這什麼破律師啊,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怕良心遭天譴嗎?……哎喲喂,我心臟氣得疼死了,我可憐的晚晚啊,死了還要被人這樣糟踐!”
法院的門口,陸渝州正靠在了法院的柱子上,他正垂着頭,睫毛低垂,微微抿脣,雙手握着手機,正在打遊戲。
他戴着耳機,正在跟遊戲裏的人說話:“穩住啊,穩住,別再騷操作……下路的那個是小學生嗎?……是我錯了,他不是小學生,小學生都比他強,他媽的,他故意送了多少個人頭,等出去我就舉報他。”
蘇予笑意盈盈,叫了他的名字:“陸渝州。”
陸渝州應了聲,等到一盤遊戲結束,他罵罵咧咧地舉報了下路的那個賬號,然後才擡起頭,說:“你們終於結束了,今天怎麼樣?”
“還可以。”蘇予鼓了鼓兩腮,淺淡地笑了下,她不玩遊戲,好奇地問了句:“你們平時玩遊戲都罵人嗎?”
她的聲音有些軟。
陸渝州站直了身體,看了蘇予旁邊的霍燃一眼:“也不是吧,有些人就不罵人。”
蘇予:“什麼?”
陸渝州:“阿燃啊,他玩遊戲從來不罵人的。”
蘇予還有些驚訝:“真的嗎?”因爲霍燃的脾氣算不上好。
陸渝州笑得賤兮兮的:“那當然了,因爲他都是被人罵的。他的操作就是小學生水準,隔三差五就會被人舉報,時不時封號,還經常玩髒套路,一旦送了人頭,別人還沒罵,他就打字:哥哥姐姐好,我不是小學生,我今年初一年了。”
蘇予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陸渝州插刀:“當然了,他現在不怎麼玩了,別人一找他玩,他就擺出一副我不玩遊戲的高冷臉。”
蘇予沒忍住,輕輕地笑出了聲。
霍燃也笑了笑,問陸渝州:“你開完庭,站在這邊幹嘛?不是要去給你哥跑腿?”
“不跑了。”陸渝州笑嘻嘻,邀請他們,“走吧,去我家喫午飯,我媽說我哥和我嫂子也回家了,所以她就讓我邀請你們一起去喫箇中飯。”
蘇予跟陸渝州還沒熟到這個地步,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
霍燃偏過頭:“一起去吧,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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