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霍燃一路上沒怎麼說話,只是,會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偏頭,含笑的眸光落在了蘇予的身上,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仍舊搭着方向盤,而另一隻手調高了暖氣。
陸浸和簡顏羨已經和霍燃合作了很久了。
陸浸靠着椅背,脫下了他的帽子,他皮膚白,長得也秀氣,壓低了嗓音,很輕地說:“看到了蘇律師,我才肯相信,燃哥的心裏真的一直都有個人。”
霍燃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從後視鏡裏,看了陸浸一眼。
簡顏羨收回了看着窗外的目光,說:“我從那一次就相信了好嗎?”
“哪一次?”
簡顏羨:“霍律師第一次獨立地打贏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案子後啊,那天晚上,不是有慶功宴嗎?霍律師被灌醉了,不是怎麼都不肯走,非要打電話麼?”
霍燃勾了勾薄脣,笑了笑。
陸浸和簡顏羨下車後,車裏就剩下霍燃和蘇予了,他胸口有些堵,是莫名,也是鬱氣。
簡顏羨說他被灌醉了,其實他記得,他根本就沒醉,只不過或許酒精佔據了上風,他很想很想蘇予,想到胸口疼,疼得他以爲自己就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覺得自己很脆弱,他想要跟她分享,他人生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那時候,慶功宴已經散了,律所的其他律師扶着他,他腳步是虛浮的,神智卻遊離得清醒。
所以,他難得任性,停下了腳步。
有律師問他:“怎麼了?”
然後,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不走了,我要給我女朋友打電話。”
他也清醒地記得,其他律師有些驚訝的眼神,有人笑:“霍律師,你一個黃金單身漢,哪裏來的女朋友啊?”
他很認真,很認真地抿着脣:“我有女朋友的,一直都有,從大二那年,一直到現在。”
可是他找不到自己的手機,後來,有個律師借了他手機,他不用刻意去記,他都能完完整整地打出蘇予的手機號碼。
蘇予沒有換掉號碼。
幾聲“嘟嘟”之後,那頭響起了蘇予輕柔的嗓音,帶着她細微的呼吸聲,還伴着電話裏的電流聲,她說:“喂,你好?”
他想回答她,薄脣張了幾次,卻依舊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又聽到她“喂”一聲的時候,掛斷了電話。
在電話掛斷了之後,他才“嗯”了一聲,是在回答她剛剛的話。
借電話給他的律師好奇地問:“霍律師,你怎麼打了電話不說話啊?你跟你女朋友說聲你喝醉了,讓她出來接你,哥們幾個也能早點回去休息了。”那律師說着,拿回了手機,重新打了蘇予的電話。
這一次,電話裏傳來的除了蘇予試探的聲音外,還有男人溫潤寵溺的嗓音:“阿予,是誰這麼晚打電話?”
蘇予聲音輕柔:“不知道,可能打錯了吧,沒有人說話。”
那一刻,他的心臟緊緊地蜷縮成了一團,疼得難以呼吸,心一點點地往下沉。
他笑了笑,擡起了頭,漆黑深邃的眼睛裏倒影着明晃晃的光線,他眼眶微熱,視野有些模糊,看不清周圍人的神情,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他低下頭的那一瞬間,眼眶裏有什麼溫熱落了下去。
有人擔心:“霍律師?”
他喉結微動:“我沒事,我很好。”咬字已經含糊了,他還是重複了一遍,“我真的……很好。”
離開了我,她過得很好。
那麼,離開了她,我也應該過得很好,是吧?
可是,我還是不爭氣地想告訴她。
我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霍燃把車停在了蘇宅的門前,蘇予似是也有感知,睫毛很快地顫動了幾下,就睜開了眼睛,有些懶懶的睏倦,她迷茫地盯着車前方一會,然後纔回過神來。
她轉頭。
霍燃忽然就傾身壓了過來,他骨節分明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微擡起她的臉,讓她去迎合着他的脣。
他吻得有些用力,不知道帶了些什麼情緒,在她脣上用力地輾轉着。
蘇予一怔,黑眸閃動,然後就抱住了霍燃,慢慢地嘗試着迴應他,兩人的呼吸溫熱交纏,鼻尖碰着鼻尖。
一吻結束。
蘇予看着他的眼睛,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事。”
他輕輕地拂開了她的碎髮,薄脣在她的額頭上碰了碰:“就是很想親親你。”
蘇予在車裏睡得久了,臉頰被暖氣薰得微紅,黑眸裏含了點點的水霧,讓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霍燃看似信誓旦旦,但在遇到蘇予的事情上,他總是缺乏安全感。
他抿了抿脣,呼吸綿長了一瞬間,問了一個他以爲他永遠都不可能問出的問題。
他問:“你喜歡我嗎?阿予?”
蘇予一怔,黑眸微微放大,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霍燃怎麼突然問了這個問題。
霍燃也覺得有些好笑,他問出去了以後,就自己勾脣笑了,他手指碰了碰蘇予的臉頰,笑:“算了,我隨便問的……”
蘇予又是一怔,不過幾秒,她就回過神了,她握住了霍燃即將抽離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聲音輕柔:“我喜歡你啊。”她頓了頓,“七年來,一直都是。”
霍燃回視着她,喉嚨微動,有什麼要從喉間溢出來。
蘇予微微傾身,抿着脣,想要去吻他。
只不過——
她在即將靠近霍燃的時候,忽然被一股力量拽回了副駕駛座上,是綁在身上的安全帶。
蘇予:“……”
霍燃:“……”他輕笑出聲,嗓音乾淨,又繾綣地覆了上去。
夜色中,蘇宅燈火璀璨,似是在歡迎主人的回來,院門口的角落懸掛着幽幽的路燈,照亮了車裏,在地面上拉出了長長的燈影。
漸漸地,燈影虛了,模糊了,晃來晃去的是彩色的光斑。
他笑着,親她。
國內的大環境對女性不友好,重男輕女、性別歧視幾乎處處可見,無論是催婚相親的時候,極力侮辱和物化女性,還是找工作的時候,拒絕收錄未婚未育女性。
律所的辦公室裏。
蘇予一邊聽着實習生門的抱怨,一邊給窗臺邊上的花澆水,她心不在焉地盯着慢慢地落在花朵上的水珠,胸口微沉。
霍燃擡了擡眼,提醒她:“水太多了。”
蘇予這纔回過神,她放下水壺,擦乾淨了手,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她剛來的時候,辦公桌還空空蕩蕩的,現在已經充滿了她的生活氣息——暖水壺、水杯、筆筒、便利貼、筆記本、玩偶、抱枕和相框。
她坐了下去,對霍燃道:“我們和許太太見一面吧。”
許程的太太並不想見蘇予他們,蘇予不間斷地給她了許多條短信,她才鬆了口,但是時間特別緊,就在當天晚上,而且,她拒絕見霍燃,只答應見蘇予。
見面的地點,就在許程太太工作地點旁邊的咖啡廳。
蘇予提前到了咖啡廳,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而霍燃在對面的餐廳等着她。
沒多久,許太太也進來了。
她穿着黑色的大衣,面無表情,右手提着一個大號的包,裏面裝滿了工作文件,她神情分明有些憔悴,抿直了脣線,坐在了蘇予的對面,她放下了包,毫無情緒地問:“你有什麼想問的?我還有事情要做,我的大女兒還等着我。”
蘇予微笑,想緩和一下氣氛:“許太太,你要點杯什麼東西嗎?”
“不需要。”許太太語氣冷硬,眉宇間也有了不耐煩,“你們現在是在爲我女兒的殺人兇手脫罪,我根本不想見到你們。”
蘇予沉默了一下:“許太太,或許你的婆婆並沒有指使保姆……”
她的話還沒說完,許太太就笑了起來,她略帶諷刺地看着蘇予,“你們律師還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因爲死的人,不是你們的親人,對不對?所以,你們就可以假情假意地爲了所謂的公平公正,一次次地戳別人的傷疤?”
蘇予沉默,沒有立馬回答。
許太太深呼吸了下,她擡起了眼睛,像是把即將溢出眼眶的眼淚壓了下去,她背脊挺直,然後,嚥了咽嗓子,重新看着蘇予。
“蘇律師,你是女性,我以爲你會懂得女性被壓迫的痛苦。”她諷刺地反問,“你們是見過我的婆婆了麼?那你有什麼感受?覺得她很可憐,覺得她被冤枉?”
她看着蘇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可憐的是我,還有我的女兒們。”
她抿住了脣:“我的父母雖然有些重男輕女,但從不會像我婆婆那樣。我父母的重男輕女表現在,他們希望我能夠賢惠,照顧好丈夫一家人,他們害怕我離婚,因爲一個離婚的女兒會讓整個家庭都蒙羞,社會的風氣就是這樣,不是麼?女人一旦離了婚,就會被說掉價了,所有人都會把婚姻的失敗歸咎於女性,就連周圍的男性都彷彿看輕了你幾分。”
她輕輕地笑了笑:“我生下大女兒的時候,我就被我婆婆逼得,想離婚了,可是我的孃家沒有人支持我,所有知道我想法的親戚都輪流來勸我,說婚姻的好處,說離婚的壞處,可笑的是,她們在說婚姻的時候,她們自己的婚姻也一塌糊塗,我當時都不明白她們爲什麼要這樣做……現在我明白了,因爲她們自己在婚姻裏不幸福,當看到其他人和她一樣的下場時,她們纔會獲得滿足吧。她們還會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是爲了孩子,不要離婚。”
蘇予安靜地聽着,她看人的眼神,總是溫柔得彷彿能滴下水來,她聽得很認真,蹙起了眉頭,只覺得這些人可笑得不能再可笑了,她開口:“孩子做錯了什麼?要忍受並不相愛、還要將責任都歸咎於他的父母?”
許太太聞言一愣。
她仍舊抿緊着脣角,但這一次,肩膀的弧度明顯放鬆了幾分,她問蘇予:“你以前看過女嬰被棄的新聞嗎?女孩子被賣掉、被掐死?”
蘇予點了點頭:“嗯。”
“自從我生下了女兒之後,我就知道了,那些事情不再只是新聞上的事情了,而是真真切切地會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我婆婆在知道我第一胎生出的是女兒之後,立馬就翻臉離開醫院了,我在住院的期間,她沒有一次出現,有一次,我還聽到她跟我的丈夫說,想要把我的女兒送給別人,再生一個兒子。被我丈夫反對了以後,她整個月子期對我的態度都很差,擺着一張臭臉,唸叨我女兒是賠錢貨,說我是不下蛋的母雞,說是我害了他們老許家斷了香火,她甚至還慫恿我丈夫出去找女人生。在他們眼裏,女人就是個工具,可以等同於物質,是男人的附屬品,可笑嗎?”
蘇予抿直了紅脣,手指不自覺地攥在了一起,心臟被壓得沉重。
她垂下了眼瞼,輕聲地嘆氣:“是啊,可笑。更可笑的是,許多男性甚至是女性都會大言不慚地說,現代社會的女人都不用裹小腳了,可以讀書了,可以工作了,權利這麼多了,她們還想怎麼樣?對於這些人來說,權利就只是施捨,女性仍舊沒有擺脫附屬地位。”
許太太深吸一口氣,鼻子裏的酸澀也被收了回去,她繼續道:“開放二胎之後,那是我人生第二次噩夢的到來,我婆婆不顧我正處在升職關鍵期,鬧大了,非要我再懷一胎,非要我生下一個男胎,她想讓我去檢測胎兒性別,想讓我打胎,讓我嘗試各種偏方,全然不顧我的身體,畢竟,我在她眼裏,就只是一個生育工具罷了。有時候,讓我堅持這段婚姻的原因,還有許程,他對我很好,除了有時候會向他媽媽妥協以外。”
許太太停頓了一下:“但是我婆婆的可怕,你遠遠想象不到。”許太太眼眶泛紅了起來,她咬緊了牙根,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了下來,“我現在不想多說,等你們看到卷宗,你們就明白了。總之,我想告訴你,蘇律師,你幫助我婆婆,就等同於壓迫女性,她這樣的人,就應該爲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如果你是律師,一個合格的律師,有良心的律師,都應該知道不要爲她辯護!”
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擠出了這些字眼,帶着濃濃的恨意,說完,她就站了起來,提起了她的包,就要離開。
蘇予胸口如同千斤大石沉沉地壓着,幾乎要奪去她的所有呼吸。
但是,她還是淡淡地開口:“許太太,我理解你的憤怒,但是,道德的歸道德,法律歸法律,阿福嬸道德上做了再多的壞事,思想再封建,也並不等於,真的是她指使保姆,害死了她的親孫女。”
許太太聞言,腳上的動作微微一頓,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咖啡廳。
蘇予垂眸站了一會,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之後,她也走出了咖啡廳,門外,霍燃正身姿挺拔地站立着。
他眉目英俊,目光淡然。
蘇予走到了他的面前,她仰頭看了看他,輕聲地道:“這個社會對女性的壓迫真的好多,大部分人都覺得女性早已經得到了自由。”
她聲音低了幾分,輕輕地道:“可是他們並不知道,自由代表女性有選擇做什麼的權利,也有拒絕的權利,偏偏現在只允許女性選擇其中之一。”
霍燃抿着脣,抱住了她。
“會好的。”
蘇予又說:“阿福嬸性別歧視很嚴重,曾經還想把大孫女送給別人,若是她聯合了保姆,其實……也並不奇怪吧?”
要是以往,霍燃早讓蘇予冷靜了,但現在,蘇予分明心情不好,他是男朋友,不是上司,他摸了摸她的背,聲音沉沉道:“嗯,不過,我們得先看卷宗情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