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柏述落座後,只對着霍燃微微頷了首。
辯護席的對面就是公訴人席,檢方派出了三位檢察官,坐在最前面的那個張檢察官,算是老檢察官了,在這一行業,從業年齡越長,在一線的時間越長,經驗越是豐富。
蘇予看到張檢察官的時候,睫毛輕輕地翕動了下,她抿着脣,剛想移開視線的時候,張檢察官看了過來,他的國字臉充滿了威嚴,一雙眼眸不怒自威,微微皺眉,看着蘇予。
蘇予彎了彎眼睛,朝着他笑,握着筆的掌心卻有些濡溼,是汗水浸潤。
因爲,張檢察官是她曾經的師父,前兩年職位變動,往上級檢察院升了。
在她剛剛入行的時候,是張檢察官親自指導她,在她遇到案情困惑的時候,也是他親自指點迷津。
張檢察官是一個非常正直的檢察官,他當年是把蘇予當做有潛力的後輩指導的,但沒想到,蘇予出了事情後,就直接引咎辭職了。
霍燃注意到了蘇予和張檢察官之間的眼神對視,這幾年,他對蘇予的關注就沒有少過,所以,他知道張,對面的檢察官是蘇予曾經的老師,但因爲蘇予執意要離職,張檢察官就主動斷了和蘇予的聯繫了。
審判長聲音洪亮地問道:“請被告人翁金妹說明自己的基本情況。”
翁金妹不知道是性格使然,還是聽從了律師的辯護意見,她回答的時候,低着頭,眉宇間能看得出懺悔的痕跡,她手指不安地絞着,嚥了咽口水,慢慢地說:“我叫翁金妹,女,漢族,1977年生,N市人,小學文化,曾爲家政人員。”
審判長例行慣例:“被告人翁金妹,是否收到起訴書副本,何時收到?”
翁金妹安靜地點了點頭:“我收到了。”
她沉默又服從的樣子,很難讓人想到,正是她嗜好賭博,也正是她親手掐死了一個小小的女嬰,還正是她在掐死了女嬰之後,在外逃亡了將近一年,才被抓住。
不過,蘇予抿了抿脣,被告人只有在法庭上保持這樣的態度,才容易博取法官的同情心。
審判長又問:“被告人劉三花的基本情況?”
阿福嬸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先是看了旁聽席的阿福叔一眼,然後又回頭匆匆地看了霍燃一眼,不安地嚥了咽口水,然後開口:“我叫劉三花,女,漢族,1960年出生,B市人,小學文化,農民。”她大概緊張的時候,聲音就會不自覺尖銳了起來,還不受控制地放大了分貝,她說完自己的基本情況,還不放心地多加了一句,“青天大老爺,我是無辜的,我根本沒叫那個女人害我們小丫!這一切都是她胡說八道的。”
蘇予在聽到“青天大老爺”的那一瞬間,愣住了,她擡起眼,看着阿福嬸的背影,嘴角不受控制地彎了彎,就連霍燃,眸色也含了笑意。
旁聽席的人更是控制不住笑聲,蘇予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吐槽:“這個奶奶是做什麼呢?青天大老爺?我還少年包青天呢。”
書記官和審判長大概也是想笑的,但這是在法庭上,審判長繃着臉部的輪廓,神情威嚴,重重地再次敲下法槌:“保持安靜!法庭上禁止喧譁!”
阿福嬸還想說話,審判長皺眉對着她道:“被告人劉三花,法庭上不要隨意說話,有人提問,你纔可以回答。”
阿福嬸把還未說完的話,重新壓回了嗓子眼。
接下來就是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張檢察官站了起來,他淡淡的目光掃視了法庭一圈,背脊挺直,語速不急不慢,還未開口,氣場已經出來了。
他全程脫稿,目光堅定,語氣透露着正義。
“B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書,翁金妹,女,漢族,1977年生,N市人,小學文化,曾爲家政人員,現押於B市看守所。
劉三花,女,漢族,1960年出生,B市人,小學文化,農民。現押於B市看守所。
被告人翁金妹、劉三花故意殺人一案,經B市公安局偵查終結,移送本院審查起訴,現經審查查明:
被告人劉三花因不滿只有孫女,便萌生出殺害小孫女小丫,再合法地利用國家政策,孕育一個孫子的想法,她給被告人翁金妹的銀行賬戶匯款5萬,唆使作爲保姆的翁金妹動手殺害被害人小丫。
被告人翁金妹嗜好賭博,欠了同村農民5萬外債,在被告人劉三花的金錢引誘下,在單獨照顧被害人小丫的時候,用手掐死了被害人小丫,小丫當場窒息死亡,而被告人翁金妹在案發後,偷盜走僱主許程家中現金及貴重物品,攜款而逃,共計15萬。
證明上述事實的主要證據有:被告人供述、證人許雅等證言、鑑定書和相關的音頻資料等。
……
本案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足以認定。
本院認爲,被告人翁金妹、劉三花結夥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人死亡,其行爲均已構成故意殺人罪。
本院爲維護社會秩序,保護公民人身權利不受侵犯,打擊刑事犯罪,現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一條之規定,特提起公訴,請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六十七條第二款之規定,對被告人翁金妹、劉三花予以懲處。”
張檢察官才唸完起訴書,審判長詢問:“兩被告人,是否聽清起訴書?”
翁金妹沒有什麼反應,很平靜地點頭了。
阿福嬸的反應就很激烈了,她看了眼旁聽席的親人,先是看着阿福叔,她一直搖頭,然後又下意識地去兒子許程。
許程面無表情,看着他媽媽的眼神很冷淡,分明是不相信不是她唆使保姆殺人的,許太太坐在旁邊,她的臉色就不是許程那樣平靜的,她看着阿福嬸的眼神就像是要把她殺了一樣,似是凌厲的刀鋒。
阿福嬸胸口起伏了下,她轉頭就對着審判長喊道:“我不認同這什麼書,小丫的死跟我沒關係,我什麼都沒幹過,什麼給不給錢的,我是瘋了不成,纔會給錢殺自己的孫女!”
審判長蹙緊眉頭,怒道:“被告人,這是法庭,請你保持安靜,不要大聲喧譁,如果再這樣,只能請你先出去了!”
阿福嬸囁嚅了下嘴脣,還是犟道:“我知道這是法庭,可是法庭不能胡亂冤枉人啊!我沒做過的事情,怎麼胡亂地扣在我腦袋上?”
她身旁的法警好像要採取措施了,佩戴在身上的警棍相互碰撞了下,發出了聲響,阿福嬸這纔有點害怕,立馬閉上了嘴。
霍燃眸色微微暗沉。
柏述輕輕地笑了出聲。
誰都明白,遇到這樣的當事人,只會事倍功半。
蘇予眸光微閃,她也很無奈,他們明明跟阿福嬸交待清楚了,可是阿福嬸就是不肯保持沉默,非要……像個潑婦一樣。
等到法庭重新安靜了下來,審判長說道:“下面由公訴人就起訴事實對被告人翁金妹進行發問。”
阿福嬸因爲要回避,先被法警帶出了法庭。
張檢察官看着翁金妹,問道:“你嗜好賭博?”
“是。”翁金妹低眉,“我很後悔,我不該染上這些嗜好的。”
“你是否因爲賭博而欠債?”
“欠過,以前欠的錢,慢慢打工也還清了,最後一筆賭博欠了幾萬塊,後來也還清了。”
張檢察官又問:“你是否在案發前幾天收到了一筆轉賬?”
翁金妹擡起眼睛,她看起來是憔悴的,脣色較淡,頭髮也有些散亂,但是她好就好在她願意配合回答:“對,我收到了。”
“收到了誰的轉賬?”
翁金妹嘴脣動了動:“劉三花,是我僱主許程的母親。”
“你怎麼確定是她轉給你的?”
“因爲她曾經跟我說過,她會給我一筆錢,只要我答應幫她完成一件事,而且轉賬的賬戶,也是她的名字,名字是:劉三花。”
張檢察官眸光凌厲:“她讓你做什麼事情?”
翁金妹深呼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了一下,她像是說不出口一樣,好半晌,才抖着聲音說:“我很後悔,她說只要我幫她殺了我正在照顧的小丫,她就會給我錢,幫我還賬……是我鬼迷心竅了……我不想再欠錢了,所以我就答應了她,我不該這麼做的,小丫……小丫她還那麼小,我活生生地掐死了她……”
她說着,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聲音顫抖又哽咽。
而反應更強烈的是坐在旁聽席的許太太夏沐,她臉色蒼白,這些話無異於是一把鈍刀狠狠地割在了她的胸口上,讓她呼吸都疼,她的眼眶一下就泛紅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掉落,她緊緊地咬着牙根,站了起來:“你這個殺人犯,爲了五萬塊錢,你就可以害死一個小生命,就爲了……爲了區區的五萬塊……”
她聲線顫抖着,整個人都像是搖搖欲墜的風箏。
她情緒激動,剋制不住,被她抓在手裏的包,忽然就被她扔向了翁金妹,她聲嘶力竭地大吼:“你怎麼不去死,怎麼被掐死的人不是你,我女兒才那麼小……她才那麼……小……你怎麼忍心……就因爲五萬塊?……”
蘇予看着夏沐的樣子,心臟也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了一樣,太難受了。
一個母親失去女兒的絕望,一個母親發自內心的悲慟,這樣的情緒感染了廳內的大多數人。
蘇予眼眶溫熱,鼻尖有些酸。
審判長也是人,但不管怎麼樣,這是法庭,庭審流程必須繼續進行下去,審判長還是重新敲下了法槌,沉聲道:“法警先帶家屬出庭冷靜一下。”
那頭的夏沐情緒上來,腦袋昏厥,她應該精神緊張了好多天,現在突然一下情緒高漲,起伏落差大,她忽然就昏倒了過去,在這樣的冬天,額頭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
許程繃緊了神情,手忙腳亂地抱着夏沐離開了法庭。
張檢察官的發問還沒有結束,他抿着脣,目光重新落在了翁金妹的身上,他問:“劉三花爲什麼要讓你殺害她的小孫女?她是否告訴過你理由?”
翁金妹抿着蒼白的脣,她又重新低下了頭:“有的,她告訴我了,因爲劉三花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她覺得丫頭沒用,家裏必須要有一個孫子,但是她的兒媳婦生了兩個都是女兒,她就覺得,小孫女還小,如果小孫女出事了,她的兒子兒媳就可以再生一胎,她去算命了,說她兒媳下一胎一定會是男嬰,所以她很希望兒媳再生。”
任是誰聽到這樣的理由,都會覺得荒謬,可偏偏,這件事又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張檢察官點了點頭,他面色沉重,轉過頭,對着審判長說道:“審判長,我的詢問完畢。”
審判長看向了辯護席的幾位律師:“辯護人是否需要進行發問?”
柏述放下了手中的筆,他是翁金妹的辯護律師,他聲音清亮,對着翁金妹問道:“在劉三花委託你殺害被害人小丫之前,你是否產生過想要殺害小丫的想法?”
翁金妹搖了搖頭:“怎麼可能,小丫那麼可愛,很乖巧,我根本沒有其他的想法?”
“也就是你的殺人念頭,是在劉三花買兇之後才產生的?”
“是的。”翁金妹語氣很平靜。
柏述又推着問題,問道:“你在掐小丫的時候,是什麼想法?”
翁金妹嚥了咽嗓子,她擡起眼睛,看着柏述:“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就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控制,我滿腦子都是劉三花告訴我的話,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看到的就是我的手,放在了小丫的脖子上,緊緊地掐着小丫,而小丫已經一動不動了,我真的很害怕,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蘇予眼眸裏幾乎沒有溫度,唯一有的大概還是若隱若現的火苗,她是生氣的,翁金妹的確很會回答,若說她的回答沒有經過律師的指點,她根本就不相信。
翁金妹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了阿福嬸,她表現出一副無奈、受人控制的樣子,卻完全忽視了,是她自己親手、下了狠心地掐死了小丫,如果她沒動手,小丫根本不會死。
柏述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在逃亡這麼久,有沒有愧疚過?”
“有的。”翁金妹回答道,“逃亡的日子對我來說,是良心的折磨,小丫那麼可愛,我每天都夢到她,夢到她的笑容,這對我是一種折磨,所以我後來想回來投案自首了。”
蘇予打字的速度很快,她快速地記錄下了翁金妹的話,不自覺地,就在後面補充了一句,但她最後卻不是投案自首,而是被警察在鄰市抓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