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39
貝爾納黛特站在小屋門前的草地裏,仰頭看着無數細小雪花從鉛灰色的雲層飄落,輕柔細密地籠罩住她。
小鎮上的初雪比記憶裏的紐約冬雪來得更加溫柔,還沒落地就開始逐漸融化,沾溼她的手指和髮梢,將空氣也浸潤得清新寒涼。
她來到這個十六年前的時空已經快一個月,這是第一次看見下雪。
身後有汽車逐漸靠近的聲音,貝爾納黛特回頭,看到一身黑色舊衣的泰德正坐在駕駛座上,朝她偏頭示意:“來吧,總要實踐的。就趁這次機會來試試看你這段時間的訓練成果。”
她沒有回答,只點點頭,走過去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
經過近半個月的訓練,貝爾納黛特對於自己超能力的運用已經比以前要熟練很多,這樣的速度連泰德都感到驚訝不已,還感慨始祖和普通莫洛尼果然完全不同。
當初他可是花了足足兩年時間,才能勉強做到和貝爾納黛特現在一樣。
之後,貝爾納黛特又問起泰德關於他的事,想知道當初他和他的父親艾倫在鳳凰城與瑪德琳分別後,又去了哪些地方,爲什麼現在只有泰德孤身一人。
他沉默很久,習慣性摸出一根菸點上,抽了好幾口以後才緩緩回答:“他死了。兩年前在費城,pib的人發現了我們。這羣人很聰明,知道白天有光,不可能和我們硬碰硬,好幾次都讓他們損傷慘重,於是就專挑晚上這樣弱光甚至無光的時候追殺我們。”
“那天夜裏下雨,他們切斷了費城大半個城市的電源,動用一切裝備。我父親告訴我……”泰德說到這裏忽然停頓住,只低頭抽着煙,淡青色的煙霧繚繞蔓延。
貝爾納黛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聽到他的語氣像是一瞬間被抽去了所有鮮活,變得又輕又脆弱:“最後只有我逃出來。”
這是所有莫洛尼的弱點所在。他們的超能力必須依賴光芒才能運用。而一旦失去影子,他們和普通人完全沒有任何區別。
長久的沉默後,泰德終於扔掉手裏燃燒殆盡的菸頭,將它用鞋踩滅,重新擡起的年輕臉孔上,表情充滿深刻入骨的強烈憎恨:“所以從那以後,我就獨自一個人生活。那羣瘋子都以爲我會逃得遠遠的,但我並沒有。我一直跟着他們,還搞清楚了他們最終的實驗地點就在紐約,所以我離開費城來到這裏。”
“他們想打開逆世界,那我就破壞他們的計劃。”他停頓一下,糾正,“不,我要毀掉他們所有人,讓他們也嚐嚐我所經歷的痛苦!”
過於具有攻擊性與濃烈殘忍意味的字眼,從他口中極爲自然地說出來,語氣陰暗又冷硬,讓貝爾納黛特輕微僵硬住。
她轉頭看向身旁的面無表情的泰德,能很輕易分辨出他並不是因爲暫時的怒火纔會這麼說,而是在非常認真地在訴說自己的計劃。
他痛恨有關pib的一切。
情理上,貝爾納黛特完全能明白泰德的心情,但又忍不住會想起理查德和瑪麗,並隱約覺得,也許pib內部的情況比他們想象的複雜。
至少從帕克夫婦的表現來看,他們兩個似乎並不希望莫洛尼家族的人被pib抓到,不然也不會一直暗中保護她,甚至最後還將她趁亂放出去。
“也許有天當我們能夠心平氣和地一起坐下來聊天時,我能詳細告訴你。”理查德的話再次浮現在她腦海裏。在放走貝爾納黛特之前,他曾無比真誠地告訴過她:“但不管這麼樣,請相信我和瑪麗是站在你們這邊的。”
不能否認,她對於pib抱有同樣的憎惡與畏懼,尤其是在經歷過被關押的日子以後。但對於理查德和瑪麗,貝爾納黛特感到很矛盾,不知道該對他們抱有什麼樣的態度。尤其……
他們還是彼得的父母。
她嘆口氣,眉尖皺起來,忽然聽到泰德對她說:“我們到了。”
面前是pib設立在紐約郊區,很靠近他們所在小鎮的一處能源供應中心。根據泰德的說法,這是pib用來研究開啓逆世界通道的實驗基地之一,就跟她曾經被關押的那個地方一樣。
“走吧,戴上這個。”泰德說着,將一個黑色的半遮臉面具遞給她,將兜帽拉起來戴好,“這應該是他們目前最後的一個基地了,試試看我們會花多久擺平這裏的人。”
貝爾納黛特接過面具戴好,又學着他的樣子拉起兜帽,跟着泰德一起穿過面前的樹叢,繞到基地側面。
解決側門的幾個守衛基本沒有費什麼力氣,泰德對此早已熟練無比。他們取下守衛身上的磁卡,穿過空場來到大樓內。
按照泰德的經驗,找到監控室是第一需要做的,那會爲他們省下許多麻煩。接下來,他們的目標就是將基地內最核心的能源供應裝置破壞掉。
打開逆世界需要極大的能源消耗,破壞掉供應裝置就能要是拖垮pib的進度。
也許是爲了保險起見,這個基地的供應裝置與控制室都被修建在了地下。但不知道爲什麼,貝爾納黛特越往前,就越感到一種逐漸清晰的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經來過這裏。
而當她看到那臺尚未完全建成的龐大金屬機械時,才終於意識到,這裏就是當初她被暗核帶離原本時空的地方,十六年後的奧斯本新能源電網基地。
一瞬間,時空摺疊般的錯覺蜂擁而來。她好像還能看到在自己即將消失的前一刻,彼得慌忙朝她伸手,想要抓住她的場景。
“就是這裏。”她輕聲開口,目光緊緊盯在那臺由無數人工合成的超硬度金屬堆砌起來的奇特機器上。
“什麼?”泰德沒明白她的意思。
“我就是在這裏被暗核帶來現在這個時空的。”貝爾納黛特回答,指尖因爲情緒波動而輕微顫抖着,影子扭曲着爬上她的手腕,“他們得到了完整的暗核,在這裏用這臺機器做實驗。”
說不定,當時石壁上那道發光的巨大可怕裂縫就是霍普警長所說的逆世界大門。
“那就把它毀了。”泰德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
然而還沒等他動手,基地內的警報還是響了起來,這意味着他們的入侵行動已經被發現,很快就會有大批武裝力量朝這裏集結過來。
貝爾納黛特擡起手,濃烈的陰影瞬間爆發開,化作無數帶着尖刺的荊棘從地面生長出來,穿破那層足以抵抗火箭炮轟炸的合成玻璃,迅速纏繞上那臺尚未徹底建成的龐大機器。
“達莎?”泰德愣一下,看着她一點點收握起手指,身體因爲承受着沉重壓力而緊繃。
無數影棘在她的控制下開始不斷纏繞,像蟒蛇捲住獵物,然後將它們的全身骨骼都一一碾碎那樣收緊,穿刺,直到將那臺機器一點點絞扭到完全報廢,發出的金屬斷裂聲刺耳得如同哀鳴。
緊接着,她猛地一揮手,影棘立刻將那臺巨大的機器拋甩着砸向一旁的石壁,無數碎石紛紛垮塌下來,震耳欲聾的轟鳴,連帶着控制室的地面都在明顯顫動。
泰德在驚訝之餘,旋即愉快地笑起來,“幹得漂亮!在那羣礙事的傢伙們趕來之前,要不要比賽一下誰能毀掉這裏更多的能源供應裝置?輸了的人可得負責開車回去,還有做飯。”
沒去提醒對方,這一個月來基本都是她在做飯的事實,貝爾納黛特並不反對地點點頭,很快將目標鎖定在旁邊的龐大供應箱上。
影棘迅速卷繞住那些正在不斷運作的沉重機械,厚實堅硬的外殼在影子的碾壓下顯得如此不堪一擊。漆黑尖刺穿透罐體,迸濺出無數燃燒一樣的火花朝地上的兩人掉落下來,被更多的影子嚴密隔絕開。
收回用作保護的影子,貝爾納黛特略微擡下手,指揮着影棘分裂成好幾束,同時束縛在那些作爲承重的鋼鐵支架上不斷撕扯。
尖銳到令人頭皮發麻的鋼鐵斷裂聲密集響起,原本寬硬平直的承重鋼架如同被折斷的脊樑,逐漸變得殘破不堪。滾落下來的巨大供應裝置被影棘靈活地撈回去,撕扯成散落一地的碎片,沉悶的爆炸聲與明亮火焰同時激盪開,更多的碎石從四面八方崩塌下來。
她立刻收回手,讓影子丟開那些殘骸回到自己身邊。尖刺遍佈的荊棘繞護在貝爾納黛特周圍,忠誠無畏地守護着自己的主人。
泰德站在同樣一片廢墟上,腳下都是剛被自己影子摧毀的供應裝置殘骸。他數了數彼此解決的個數,動了動眉毛:“我怎麼有種我可能會輸的糟糕預感。”
火焰會過度消耗這裏殘存的空氣,他跳下來,朝貝爾納黛特說:“差不多了,我們先出去,不然一會兒會缺氧的。”
她嗯一聲,跟着泰德來到地下實驗室外。
到處是全副武裝着準備將他們活捉的士兵,泰德帶着她一路有驚無險地衝出重圍,來到他們停車的地方。
“願賭服輸,這次我來開車,你記得盯着後面。”他說着,連安全帶也懶得系,直接一腳油門踩下去。汽車立刻發動起來,朝前迅速衝進去。
森林裏的路況格外糟糕,到處是橫倒的樹幹與爬滿溼滑青苔的石頭,天光灰暗,雨雪冰冷。偶爾有一兩頭野鹿被驚擾到,長腿一收就跳進更深的樹林裏。
汽車狂飆在這種根本沒有路的土地上,顛簸得讓貝爾納黛特總有種自己隨時會被甩出去的錯覺。
她盡力扶住車窗以維持平衡,窗外的森林被碾碎成大片模糊不清的深綠影子,在玻璃上飛馳流淌。
沒過多久,她聽到後面有不止一輛汽車追上來的聲音。刺眼的白光穿透滿是陰霾的森林,直直照在貝爾納黛特的臉上。
她連忙縮回車內:“他們有槍,我們得再快一點。”
“坐穩了。”
話音剛落,汽車來到一道並不算高卻異常驚險的矮坡邊緣,並毫不減速地衝下去。
要不是知道泰德對這輛車進行過許多加固與改裝,這樣的距離掉下去,貝爾納黛特懷疑他們會不會直接散架。
沿着寬闊盤繞的公路一直朝下,比森林泥地裏良好太多的路況,讓身後那些pib的車輛越追越近。
泰德咒罵一聲,忽然聽到貝爾納黛特問:“車頂能打開嗎?”
她的聲音聽上去有種略微緊繃的僵硬,不仔細分辨很難察覺到和她往常的平靜語氣有什麼區別。
“能,但是你想幹什麼?”他問。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貝爾納黛特伸手在汽車頂蓋上摸索一會兒,很快找到天窗開關並打開。
鋪天蓋地的冷風立刻涌入進來,混合着雪中森林特有的清冷氣息,一如她的聲音:“你繼續開。”
說完,貝爾納黛特背對着汽車的前進方向,從天窗口站起來,擡手對着那些跟在他們車後窮追不捨的軍隊車輛。狂風夾雜着雪花包圍住她,半透明的潔白晶體落滿她被風吹散如戰旗招展的漆黑長髮。
一瞬間,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周圍的光芒發生了變化,似乎是太陽終於從雲層背後探出頭。但很快,他們又意識到那不是太陽,而是樹影正在從森林裏紛紛脫離出來,所以周圍才變得格外明亮。
意識到她想用超能力擺脫追蹤,軍車裏的指揮官立刻下令:“開槍!爆掉車胎,別打他們的要害,實驗得要活的!”
話音剛落,無數影子呼嘯着交錯覆蓋成一道道屏障,如同漆黑的深淵,將子彈全部攔截下來,也攔住了軍車的去路。
他們迅速改變方向,分成兩隊從旁邊的支路包抄過去。
沒過多久,前面迎來一個環繞的岔路口。
兩輛軍車並排着從前方撞上來,泰德試圖減速後退,可又從後視鏡裏看到同樣也有軍車正在從後方逼近他們。
“達莎!”他喊着,同時鬆開剎車,再次踩向油門,“一起掀了前面兩個礙事的傢伙!”
貝爾納黛特轉身看向那兩輛即將和他們撞上的鋼鐵怪物,連忙操控影子攔截住其中一輛。黑色的荊棘死死絞束在車身上,將它逐漸向內壓縮,扭曲,直至明顯變形。
隨着她和泰德配合默契地一擡手,軍車被影子捲起來甩向半空中,重重砸向地面,發出一連串響亮可怕的爆炸聲,將後方仍在追趕他們的其他車輛徹底攔住。頭破血流的駕駛員痛苦哀嚎着,艱難爬出車窗,躲避即將吞噬而來的爆炸火焰。
做完這一切後,貝爾納黛特終於鬆懈下來,臉色蒼白地跌坐回副駕駛座位上,像是體力消耗過度後的虛弱。
儘管知道這是由於她還沒完全熟練掌控自身的超能力,所以在高強度運用下,會損耗自身體力而感到的暫時性疲憊,只要稍加休息就能好,但泰德還是不由得有些擔心:“你還好嗎?我們很快就能回去。”
貝爾納黛特呼出一口帶有淡淡白霧的氣體,略微點下頭,表示自己沒事。
她滿身都是剛纔在天窗外沾到的細碎雪花,許多落在手背上的已經開始慢慢融化。點頭時,還有幾粒透明冰晶從髮梢抖落,沾溼她的睫毛與臉孔,又被她很快用衣袖擦去。
“也許我今天該多穿點。”貝爾納黛特邊說邊拍掉身上的雪,又畏冷地搓着手,試圖讓自己因爲失溫而有些顫抖的雙手快點暖和起來。
“晚飯想喫什麼?”泰德着意打量一下她的狀態,確認她並沒有大礙後又說,“就當獎勵你今天表現優異。”
她沉默兩秒,語氣平淡地指出:“這不是獎勵。”
“?”
“這是蓄意謀殺。”畢竟上一個擁有這樣讓她看了就想跑的地獄廚藝的人,還是本傑明。
“???”
“還是我來做飯吧。”她朝手心哈着氣取暖,聽上去就像在嘆息那樣,讓泰德頓時有了一種莫名的,彷彿被淡淡鄙視一遍的感覺。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噢。”
回到家,他們簡單喫過晚飯,貝爾納黛特有蛋糕店的晚班要上。
她換了一身相對更加保暖的衣物,從帽子到圍巾到手套。這些東西都是她之前從愛心二手店裏買回來的,真正的防寒效果到底如何實在讓人很沒底,但總好過完全沒有。
來到店裏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街道上滿是各種店鋪的明亮燈光,將地面上還未化完的白雪映照出一層溫柔爛漫的薄橘色。
和她同時被排到這星期值晚班的店員是阿爾瑪,那個洋娃娃般甜美可愛的女孩,貝爾納黛特在泰德的素描畫集裏見到過許多許多次。
她笑起來的時候,低着頭思考的時候,望着窗外出神的時候……每一張都栩栩如生,可見畫者相當用心。
趁着店裏暫時沒人,阿爾瑪總愛趴在窗口和貝爾納黛特聊個不停,不過大多數話題都是關於泰德的。
將最後一隻做好的流心麻薯放進甜品盤,遞給外面的金髮女孩,貝爾納黛特非常認真地提議:“說真的,爲什麼不試着和泰德約出來見面呢?我知道他也想見你的。”
“想見我?”阿爾瑪愣一下,湛藍眼睛極快地眨了眨,像是想要掩飾什麼,可嘴角已經忍不住掛起笑容,“咳,嗯……如果他真的想的話,爲什麼不是他來主動邀請我呢?之前每次都是我主動,他纔會出來的。”
“每次?”
貝爾納黛特莫名其妙抓住一個奇怪的重點,聽到阿爾瑪繼續說:“對呀,我……”
她忽然偏過頭,看向門口,小聲說:“有客人來了,我去看一下。”
說完,阿爾瑪端着剛出爐的麻薯離開了。
看着她嬌小俏麗的背影,貝爾納黛特忽然回想起泰德之前說過的話。
“我不能那麼做,達莎。那會讓她陷入危險中,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泰德看着畫架上的少女素描,伸手輕輕撫摸過她帶着燦爛笑意的臉孔,眼神裏罕見流露出一種接近脆弱的複雜情緒。
有失落,有痛苦,還有很多很多堆積起來的,深厚到濃烈的眷戀與愛意。
這樣觸動人心的神情,以前貝爾納黛特只在瑪德琳臉上見到過。每當她看到亞瑟——她曾經愛人的照片時就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緊接着就是漫長的沉默甚至低聲哭泣。
可泰德沒有哭,他只是坐在那裏望着自己的畫,專注到彷彿可以就這麼看上一輩子。
“只要我們還活着,pib也還沒放棄對逆世界的野心,他們就一定會想盡辦法抓捕我們家族的人。”
“我……已經失去了我父親。”他終於將畫集合上,“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我們控制影子,可其實影子也控制了我們,達莎。這是我們每一個莫洛尼的詛咒。”
這句話讓貝爾納黛特微微顫抖一下,思維在短暫幾秒內完全是空白的。
但緊接着,不知道爲什麼,第一個重新出現在她腦海裏的人竟然是彼得,以及他曾經非常認真說過的那句:“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她突然感到一陣非常迷茫的不確定,甚至是恐慌感。
是否有一天,他們也會這樣分道揚鑣呢?
還沒等她想完,阿爾瑪忽然又出現在窗口外,對她活潑地招招手:“達莎,有客人很喜歡你做的流心麻薯,想見見你。”
遇到格外喜歡的食物就會想要見見廚師,這在美國是最常見不過的事。
因此貝爾納黛特並沒怎麼多想便直接走出去,卻在看清對方是誰後,一下子愣住。
有着熟悉而美麗的藍色小鹿眼睛的女人站在燈光下,手裏還拿着剛吃了一半的甜點,朝面前已經呆住的少女笑着歪了歪頭,笑容明豔美好:“嗨,達莎,晚上好。順便一提,這絕對是我喫過最好喫的甜點。”
“阿爾瑪……”貝爾納黛特努力維持着聲線的平靜,彷彿只是在招待着一位普通客人。她看向玻璃櫥窗,理查德正站在外面,朝她露出一個帶有安撫性的溫和微笑。
“我來招待這兩位客人。”她說,“能請你幫我去買一點奶酪和吉利丁片回來嗎?倉庫裏好像已經沒有了。”
……
解決完那羣出現在植物園裏的魔犬後,彼得並沒有馬上趕回學校,而是向巴倫警官詢問有關受傷者的情況,然後立刻去往梅所在的醫院。
儘管聽巴倫警官說,這裏所有被送去醫院的倖存者們都平安無事,但他還是不放心,想要自己過去親眼看看梅的情況。
然而剛到醫院,彼得就發現了一件非常尷尬的事:
由於他出來得太着急,忘記帶揹包,沒辦法換回平常的衣服,只能穿着蜘蛛俠的戰衣,硬着頭皮去一間間找梅所在的病房。
“好消息是,我的視力可以讓我不需要望遠鏡就能辨認出病房裏的病人是不是梅姨,否則我還得爬牆湊過去才能看清,那會嚇到別人的。”彼得蹲在外牆,一邊尋找一邊自言自語,“說不定還會拍成視頻,然後第二天就會被jjj當成我是個喜歡偷窺別人的心理變態的有力證據。”
繞着醫院找了大半圈,他終於在b棟二樓的一間病房裏,找到了正在被護士攙扶着走回病牀上的梅。
她已經摘掉吸氧面罩,臉色看上去比剛纔好了許多,不再是那種沒有血色的蒼白,只是腿還有些使不上勁,心悸明顯。
護士告訴她最好再多休息一會兒,一些基本的檢查報告還沒有出來。如果最後全部結果顯示沒問題,那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護士走後,梅再次站起身,有些艱難地挪到桌子前,希望能爲自己倒杯水。
轉身時,她不小心碰掉桌上用來裝水果的玻璃果盆,眼看就要摔碎在地上,卻被一縷蛛絲穩穩接住,重新放回桌面原來的位置。
梅睜大眼睛擡起頭,驚訝不已地看着那個倒掛在窗外的身影:“蜘蛛俠?”
“嗨,女士。”彼得朝她揮揮手,白色眼罩如同一雙真正的眼睛那樣乖巧地眨了眨,“我正好路過,所以來看看你。怎麼樣,你感覺還好嗎?”
“我很好,謝謝你剛纔救了我。”梅笑起來,非常溫柔,“其他人怎麼樣?”
“植物園的事暫時算是解決了,其他受傷的人也沒什麼大礙,巴倫警官告訴我的。”
“那就好。”她鬆一口氣,“大家都沒事就好。你實在來得太及時了,否則那時候我們恐怕就……”
“現在都沒事了。”彼得安慰道,“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會兒讓你的家人來接你回去,或者需要我幫忙去通知誰嗎?”
“不……”梅搖搖頭,表情有點爲難,“我的丈夫腿腳不太方便,侄子又還在上學,我不想讓他們擔心,一會兒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自己?”彼得愣一下,顯然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你自己回去太危險了,還是讓你侄子來接你吧。或者……呃,你可以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去通知他一聲?又或者,我一會兒可以送你回去,就是,我還有點事……得,嗯,得過一會兒,不多!最多三點半左右。”
“這太麻煩你了,蜘蛛俠。”梅笑着向他擺下手,“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請你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我的家人。”
“你怕他們會擔心嗎?”
“是的。我丈夫知道了肯定會立刻想辦法過來,可他行動真的太不方便了。他要是一個人過來,那我才真正要着急了。”
“那你侄子呢?他估計就快放學了吧?”
梅沉默片刻,嘆口氣,扶着桌邊慢慢坐下:“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不想讓他更煩惱。”
“心情不好?”彼得輕聲重複。
原來這段時間以來,不管他怎麼努力掩飾,假裝無事發生,梅都把他的種種異樣看在眼裏,一直在爲他擔憂。
“可能是因爲他最好的朋友暫時回家離開了,他不太習慣一個人。”
“這樣嗎?”
“我和我丈夫是這樣猜測的。畢竟……”梅停頓一下,像是在思考什麼,然後又笑起來,“他從小就一直非常在意這個朋友,或者說……不僅僅是朋友之間的在意。”
“呃……什,什麼?”彼得似乎被她最後一句話給突然戳中到什麼弱點,差點沒拉住手裏的蛛網直接摔下去,連說話聲調都忍不住發生變化。
梅有點茫然地望着他,再次發現眼前這位蜘蛛俠在有的時候,說話聲音和彼得聽起來有種格外明顯的相似。
“抱歉,我不小心說得太多。人老了就是這樣,愛嘴碎。”梅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就此打住這個話題,然後再次對他道謝,“謝謝你,蜘蛛俠,我知道你一定很忙,而且我真的沒事,所以別擔心我。去做你該做的吧。我一會兒會搭車回去,不會有問題的。”
說完,她又看着對方,再次認真地補充:“你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希望你能一直平安,別讓你的家人朋友們擔心。”
“我會的,謝謝你。”說着,彼得拉住蛛絲準備離開,“再見,女士,希望你快點好起來。”
“再見。”
回到中城高中,又找回自己的揹包換好衣服時已經是下午快兩點半。
彼得已經錯過午餐,早餐也是隨便用兩個黃油麪包應付了事,又經歷了一場格外煩人的戰鬥,此時感覺又累又餓,胃部空蕩蕩地收縮着。
連此時物理課上,麥克老師講述的各種公式定理在他眼裏,都快變成一堆色彩斑斕的通心粉。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彼得虛弱地抓起揹包,準備去學校旁的餐廳隨便買點能喫的東西。
他有種感覺,搞不好就算現在本傑明端着他的地獄藍莓派過來,他都能違背蜘蛛感應的瘋狂預警直接把它們喫光。
這太可怕了。簡直已經快要喪失作爲一個自然人的尊嚴。
飢餓果然是人類意志的天敵。
還沒走幾步,哈利忽然跟上來,伸手搭在彼得肩膀上:“去哪兒?”
“餐廳。”他有氣無力地回答,“隨便喫什麼,不管哪家都行。”
“你這副快說不出話的樣子,是中午沒喫飯?”
見他居然點頭,哈利詫異地揚下眉毛,然後說:“上我的車吧,我帶你去。”
他們開車來到附近一家星級餐廳,幾道招牌主菜很快端了上來,看上去精緻無比,卻被彼得硬是吃出一種快餐店的感覺。
眼看堆在旁邊的空盤子越來越多,哈利叫來服務生又點了幾個菜,同時不由得開始懷疑:“你真的只是沒喫午飯而已嗎?”
彼得嚥下嘴裏的魚湯:“其實早飯也不算是吃了。”
“爲什麼?”哈利問。
“呃,就是……那時候沒什麼胃口。”
“因爲貝妮?”哈利完全是沒怎麼思考就得出了這個在他看來是最合理的結論。
彼得一下子停頓住,已經熟練於找藉口的思維不知怎麼回事就突然罷工。
哈利的話讓他忍不住回想起剛纔梅說過的那句,“不僅僅是朋友之間的在意”。
一種沒來由的心慌讓他本能地想要轉移話題,卻又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只能僵硬在座位上,面無表情。
看着他這幅不說話也不笑的模樣,哈利眨眨眼,半開玩笑地調侃:“說真的,彼得,你最近照鏡子會不會被自己嚇到?”
“什麼?”他的思緒還在糾結在梅的話上,沒反應過來哈利的意思。
“你這幅臉色看上去,簡直比我爸聽到董事會連夜跑路的表情還要爛。”哈利若有所思,“自從貝妮請假離開以後,你這段時間真的很不正常。到底怎麼回事?”
彼得垂下眼瞼,濃密睫毛遮住他的視線,嘴裏反覆咬着一小塊魚肉,像是在欲言又止。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可不自覺皺起的眉尖與緊抿的嘴脣卻暴露出他心情並不好的事實。
還沒等他找到合適的藉口來回答,對方已經瞭然地笑嘆出一口氣:“好吧,看你這個反應我差不多也猜到了。”
他端起果汁喝一口,淺碧色的眼睛在亮光環境下,和貝爾納黛特的冰綠眸色有幾分相似,視線意味深長:“你覺得你現在這樣正常嗎?”
“正常?”彼得不明所以地重複。他的眉尖仍舊皺着,眼神卻有些茫然。
“別告訴我當初我出國以後,你也是現在這個反應,我會做噩夢的。”
“……當然不是。”
“那麼,你覺得在貝妮僅僅只是請假離開的情況下,你這樣天天消沉走神的狀態,正常嗎?”
彼得被他問得渾身不自在,但同時也明白,他現在之所以這樣,是因爲他知道,貝爾納黛特並不真的只是請假離開這麼簡單。這和哈利當初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根本不能用來作任何比較。
“我現在暫時不想討論這個,哈利。”他嚥下那種不能實話實話的沉重無力感,勉強塞一口蘋果進嘴裏卻味同嚼蠟,表情躲閃。
“或者說,你是隻想和貝妮討論這個吧。”哈利平靜地看着他,一針見血地拆穿道,“你總是這麼毫無保留地依賴着她,不是嗎?”
“這不是一回事!”彼得被他弄得徹底沒了任何食慾,表情也開始莫名煩躁起來。
“放鬆點,我沒有要質問你的意思。”哈利微微眨下眼,對他這樣過於激烈的反常情緒狀態感到驚訝,“我只是覺得,你可能還沒意識到,你這個樣子……不太像是和好朋友暫時分開的正常狀態。”
“你們……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怪異地看着對方,同時感到心底深處,某個總是被他遺忘和忽略的地方,隱約開始有些不受控制地緊張起來。
那是一種有什麼祕密的東西即將被打破開,把原本隱晦而深藏的無名之物給毫無保留地攤開到陽光下的深刻不安感,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自在什麼。
看不見源頭的清晰驚慌感擒獲住他。
“好吧,換一個你更親近的人來問。”哈利直視着眼前的好友,碧色的眼睛裏映照着對方的每一絲反應,“如果今天暫時離開你身邊,回老家去拜訪親戚的人是帕克夫人,你的嬸嬸,你也會這麼整天魂不守舍嗎?”
這又是什麼問題?!
彼得啞口無言一會兒,強烈的牴觸感讓他想都沒想就語氣很不好地回擊:“爲什麼要扯到梅姨?她又不是貝妮!”
“是啊,梅姨是你的家人,不是貝妮。我是你的朋友,也不是貝妮。”
哈利說着,語氣輕巧而清晰地問:“那在你心裏,貝妮究竟是你的什麼人呢?”
這個問題如同一捧含冰帶雪的冷水,從他頭頂徹底澆灌而下,讓彼得在暖氣充裕的星級餐廳裏忍不住打了個抖。
“你……你不理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嘗試解釋,可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將真相全盤托出,因爲那牽扯到太多。
逆世界,pib,暗核,貝爾納黛特的失蹤,奧斯本企業的介入。
他難以和哈利完全坦白這些聽起來就像是科幻小說一樣的東西。
因爲哈利說得對,他不是貝妮。
這個莫名詭異又合理的念頭讓彼得的手心不斷往外冒着冷汗,握住金屬勺子時帶來一種黏膩的澀重感,非常不舒服。
事實上,他整個人現在都非常不舒服,感覺像是被脫光了衣服丟在紐約市中心的大街上任人蔘觀一樣。
洶涌到強烈的尷尬與驚慌不斷從心底裏決堤而出,讓他無法動彈,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控制着自己的力氣,不要把手裏的勺子捏到報廢。
“那你覺得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哈利奇怪地反問,“你只是不習慣多年好友的突然離開?可這不是遲早的事嗎?”
沒理會彼得再次愣住的樣子,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和貝妮是從小一起長大,而且一直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可能突然見不到對方會有點不太習慣。但是,說真的,彼得,這不是遲早的事嗎?”
“你,還有貝妮,你們將來會上大學,會工作,會因爲不同的夢想與事業追求去到不同的城市或者國家,註定沒有辦法像小時候那樣天天見面。”
“將來可能一兩年,甚至是好幾年你們可能都見不到一次。這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你到底在消沉什麼呢?”
“我……”
那一瞬間,幾乎快要失控的情緒與各種壓力,讓彼得差點就要朝他不管不顧地吼出來,讓哈利不要再說了,他根本不瞭解事情真相。
他的情緒消沉和煩躁不安不僅僅是因爲貝爾納黛特請假這麼簡單,而是擔心她現在的安危,因爲他沒能在那時候保護好她,所以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他只是……太過擔心……
可與此同時,哈利說的有些話也讓他無法反駁。
他們。
他,還有貝爾納黛特在不久的將來,或者說已經開始走上不同的道路。她會有她的夢想與職業舞者追求,而彼得也有自己的未來規劃。
然而無法再經常見到對方,甚至會與她逐漸疏遠這樣的情況,則完全不在他的任何一種設想之內。
從大學開始便分開,一兩年甚至好幾年見不到她一面。
一想到這種事,他就感到無比恐慌。
但其實仔細思考,彼得就能意識到哈利說的是對的,時間就是如此。它不斷塞給你新的東西,也將你最在乎人和舊物全部奪走。
“我會是你最忠誠的朋友,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未來也是如此,只要你需要。”這是貝爾納黛特曾經給過他的承諾。
彼得終於意識到自己那時在聽到這番話後,心裏非但沒有安定下來,反而油然而生出的空洞無措感到底是因爲什麼。
他太害怕失去對方,即使有了這種看似真誠而厚重的允諾也無法填補。
這太脆弱,也太蒼白了。
他想要的是別的,是更多,更親密而真實的,與現狀完全不同的東西。
一種像梅說的那樣,不僅僅是朋友關係的東西。
“抱歉,哈利,我……我想我已經喫得差不多了。”彼得臉色奇差地看着對方,暖棕色的眼睛裏一片再也無法掩飾的驚濤駭浪,“謝謝你今天帶我來這兒。”
哈利同樣注視了他良久,最終站起身:“那就走吧,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謝謝你。”
說完,他連揹包都忘記拿就徑直走向門外,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還是服務生髮現後,連忙提着揹包一路追上去還給他。
回到家裏,彼得將自己鎖進房間。
他看着牆壁置物架上擺放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照片,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和貝爾納黛特一起拍的。
枕邊放着的是那條貝爾納黛特送給他的影紗。
書包上的徽章是貝爾納黛特送給他的慶祝禮物。
電腦昨晚忘記關,鎖屏解除後,桌面上穿着舞裙與頭紗的少女也是貝爾納黛特。
他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伸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翻出貝爾納黛特的電話撥出去。
短暫的忙音後,是少女熟悉清甜的嗓音,一成不變地響起在他耳畔:“嗨,這裏是貝爾納黛特·瑞恩的語音信箱。我暫時不方便接電話,有事請留言,我會在稍後立即回覆你……”
他閉上眼睛,掛斷電話,仰頭倒在牀上,將自己埋進那團厚實的被子裏,就這麼靜默許久之後,再次撥通了同一個號碼,將同樣的內容又聽一遍。
片刻後,彼得終於收起手機,不再去聽對方的聲音,心跳被太多過於複雜而激烈情緒干擾得開始顫抖。
他感到某種程度上的解脫,以及更多的自責,懊悔,甚至是難以呼吸,可骨頭裏卻又像是有無數蝴蝶終於掙破束縛,一隻接一隻,輕盈無比地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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