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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霍沉眼底,他輕擡下眉毛,終於動了動始終籠在袖中的手,緩慢取出個紅銅袖爐。
“賀姑娘若不嫌,不妨用用這個。”
他的手白皙又修長,像是個姑娘家的,不過要大得多、厚實得多,骨節分明,眼下捧着袖爐伸到她眼前,不由教人多看上幾眼。
只不過,盯了片晌也沒接過,反而是起身來。
霍沉眉毛又翹了翹,不再看她被凍紅的手,擡眼瞧她,似笑非笑地問:“莫非真教雲飛說中了?”
整個宛陽,包括她,都不拿他當好人。
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令約抿了抿脣。是了,只怕市井裏的那些流言他早就聽說過了,他問得這樣委屈,也是在爲自己鳴不平罷。
她想着,斟酌着答他:“霍公子既是好的,想來無需多少時日,他們便會改觀。”
自以爲答得極妙,可霍沉聽後反笑得古怪,反問她:“賀姑娘覺得我是個好的?”
如此反覆無常,她才摸不着頭腦,索性不答他。
霍沉沒再追問,只把袖爐送得再近些,近到碳火的熱氣也簇擁來她手邊。
她還是沒接,怪只怪這場景與多年前那出有幾分相似,早先忘卻的難堪又冒出來。雖然看這情境,霍沉是沒認出她的,但並不妨礙她兀自尷尬。
心下忽忽晃過許多念頭,最後,她竟壯起膽對上霍沉的眼,問他:“霍公子可是隻對……”
小徑旁瘦竹蒼松,皆讓吹來的溪風搖得沙啦沙啦響,語聲沒入其中,霍沉聽得含糊不真。
雲飛在溪岸邊找來些枯草,借溪水擦了幾擦他的披風,可惜越弄越髒,折騰半晌乾脆抱着溼透的披風回去他們那裏,只是……
這裏只剩他三哥一人在,雙手揣在袖中,遠遠兒地望着前路。
“賀姐姐呢?”他從背後出聲。
霍沉回頭掃他眼,清咳聲:“回去將衣裳換了。”
他說完,沿着來路回去,雲飛在原地愣了會兒才追他,大聲道:“一準是你說錯話惹她慪了氣!”
“……”
霍沉不置可否,落到雲飛眼中便成了理屈詞窮,他急忙問:“你說了什麼?可是又把人氣哭來?我不過才離開半盞茶功夫!”
這回,換霍沉擰了擰眉,生硬堵他話:“再多說一句,明日便送你回鹿靈。”
雲飛張了張嘴巴,又垂下頭去,心道他就是惱羞成怒。
兩人皆默不作聲,直到快走回竹塢時,霍沉才淡淡地瞥雲飛眼,小少年從小就愛挎個布袋兒在身上,誰也不知裏頭揣的有哪些千奇百怪的東西。
看上兩眼那布袋兒,霍沉伸出手:“糖。”
雲飛還在同他置氣,搖頭:“全吃了。”
“我若是要來與你賀姐姐賠不是呢?”
雲飛睜大眼,狐疑擡頭:“此話當真?爲何我一點也不信?”
霍沉耐着性子點點頭,雲飛隨手將溼透的披風往竹枝上一搭,埋頭翻找,最後取出塊拇指大的糖。
油紙包得嚴實,霍沉接過後在手心上掂了掂,回想起方纔隱忍着怒意朝他告辭的少女,某種久違的懊惱情緒又冒出頭來。
怪事,他嘀咕聲。
回了竹塢,霍沉坐去迴廊底下逗起鳥兒,原是想着等令約回來就賠個不是,卻沒料到她再回來時身後會跟好一羣人。
霍沉站在廊下替咕嚕餵食,籬笆外路過的年青學徒們個個兒朝他看,霍沉輕微擡擡眼,他們便立馬回正腦袋。
只有一人沒肯看他,霍沉垂下眼,摸了摸袖中那塊糖的位置,之後就教咕嚕踩了一腳。
“……”被踩的霍公子再沒興致餵它,冷聲吐出兩個字來,“蠢鳥。”
這個仇,蠢鳥咕嚕記了整夜,翌日清早雲飛剛解了它腳鏈,它就朝霍沉的窗外飛去,邊啄窗木邊叫。
雲飛素來是個起得比雞早的,此時的天,連月亮都還看得顯,他在院中不停地喚咕嚕也沒用,最後反教一股香甜氣味吸引住,順着香氣推開柴門朝前頭賀家去。
被吵醒的霍公子下來閣樓時,不僅雲飛沒了蹤影,咕嚕也是。他只隨意用過清粥,喝了藥就到書房去,不過纔回宛陽,這裏的生意尚需打點。
屋內生着盆火,偶聽碳火嗶剝一聲,將近隅中時屋外忽亮堂起來,看去窗邊,已有日光透窗照進屋。
回宛陽的前幾日,沿途都在落雨,這還是連日來頭回見太陽,霍沉放下賬本,斗篷也沒披的出門去。
院裏雲飛正飛着竹蜻蜓,他下了踏跺,明知故問道:“從哪兒來的?”
“阿顯給的。”雲飛曉得早上做錯了事兒,乖巧認錯,“往後我等三哥起了再放咕嚕。”
霍沉卻不計較這個,單揉了把小少年的腦袋,從他手上順過竹蜻蜓,自己放在手心搓了幾下飛了回。
冬陽底下,雲飛摸着腦袋笑,笑過跑去替他撿回竹蜻蜓,霍沉正放第二回時屋側就噠噠過來頭黑身白嘴的長耳公……
上頭坐着的,不是賀姑娘又是誰?
霍沉爲這情景所訝,一時失手將竹蜻蜓送了出去,竹蜻蜓旋啊旋,竟越過籬笆直直朝驢上的少女去。
令約瞥見竹蜻蜓,稍稍側身,一把抓住它,然後繃着脣重新將竹蜻蜓送回去,自己騎驢離開。
霍沉覷着少女離開的背影,輕聲失笑。
不待問好的雲飛驀然歪過頭……三哥又笑甚麼?
陳舉人巷外,離書院不遠的地方有家叫“榮祿齋”的紙鋪,乃系宛陽方家所辦商號,在省裏都是鼎鼎有名的。
賀家的紙從來都是賣給他家的,“榮祿齋”的印和“宛陽賀無量”的印蓋在一處,不愁紙貨行情差。
冬日裏無好料,通常是造不出上等紙的,遂也成了抄紙學徒練功夫的好時候,老紙農許他們造黃紙,令約今日來城中便是爲了將阿合昨日運出竹塢的黃紙一應賣到榮祿齋。
紙鋪裏的小夥計清點畢,又說與掌櫃的結好銀錢纔算完。
令約將應分給學徒們的那些挪到個杏黃色錢袋裏,又掂了掂剩餘的,從昨日午後起就不甚開心的人竟沒出息地高興許多。
她在心底暗笑一番,抿笑出了榮祿齋後院,牽着小毛驢離開,卻不料在途經東風樓時遇上個實在不願見的人……
若問賀家與方家的生意往來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早些年方家太老爺在時是如何也拈不出的,可自打他去後,積年累月下來也生出些芥蒂,這之中最大的芥蒂便是因方家少爺方琦而起。
去歲暮春,方琦絲毫沒個預兆地到賀家提親去,將賀無量和鬱菀好嚇一跳——這位方少爺與阿約向來少有往來,如何朝夕間就來提親?
他們心生疑惑,令約也斷不肯依,當即回絕了去。
方家乃是宛陽大戶,方琦更是家中獨子,他們這般“不識好歹”,自然引來方老爺的不滿,覺得此事有損他方家顏面,遂在紙鋪收清溪塢竹紙時壓了成價錢。
那時起賀無量便起了不往榮祿齋賣紙的心思,後來還是方琦出面勸說父親,這事纔不了了之。
宛陽百姓茶餘飯後若是說起這些,總會誇俏方琦幾句,說他肚量大,時常拿他與霍家那些個“廢物”與“無賴”相比,道方家有他,定會把霍家比下去的。
只有令約知道,那件事兒並未了落,而方琦也不像人們所說那樣。
此時方琦左右還有其他幾位公子哥兒,令約只認得他和周家兩位少爺,餘下的約莫是外地來的行商,正要進東風樓。
方琦見她要繞行,別過頭與那些人說了幾句就告辭追上她。
“賀姑娘何苦躲我?”方琦從身後問她,語氣頗有些自嘲意味,引得道邊兩個賣胭脂的姑娘看來。
令約不過才恢復三成的好心情又被他攪亂,若非心中有顧忌,早便騎着驢離了這裏。
她不願應他,只冷着臉朝回竹塢的近道去,被冷落的方琦混不介意似的,笑得溫和跟在她身側。
直到出了主城,四下無人時方琦臉上的笑才慢慢淡下,漫不經心地捋了捋衣袖,悠哉悠哉地問:“賀姑娘考慮得如何了?”
令約攥緊繮繩,指節微微泛白,正不知如何開口又聽方琦冷聲道:“賀姑娘,方某已經沒耐心再陪你耗下去了。”
這件事上,他的確耗神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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