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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上的人約莫是一步也不肯走,小轎直到了廊前才落下,霍沉這纔看清幾個擡轎的小廝,個個兒衣着周正,但身上早撲滿飛雪,或是化了溼染成一塊塊的深黑,面耳也已凍得通紅。
他兜在袖中的手跟着涼了陣,但片時又感知到手爐裏的炭氣。
轎中人輕咳幾聲,鮑聰聽得,親自下去雪地裏替他打起轎簾,霍遠傾身從裏頭出來,踏至廊下。
霍洋見了他,先行禮喚了聲爹,霍濤跟在後頭也懶洋洋叫了聲,隨後皆把視線投去霍沉身上,前者拘謹小心,後者玩味好似看戲。
常年縱情聲色,霍遠本也俊朗的面容如今竟比家中管事還枯瘦,面色如蠟,淚堂處掛着薄薄的黑,白睛滯黃。
他也像另兩個兒子一樣,定睛看向霍沉,霍沉仍是那副笑比河清的樣子,不像是見着了爹,反像沒了爹。
至於開不開口、叫不叫“爹”,霍遠也不哪般在意,小時候不肯叫他的,如今大了再叫纔是奇事。
念及此,霍遠笑上聲,擡臂抖了抖衣袖,轉頭問鮑聰:“今日請了幾位客?幾時來?”
鮑聰低聲道:“不曾請外客。”
“哈,也是,也是。”霍遠說着打個呵欠,“難得我幾個兒子全聚齊來,自家人小聚小聚也好。”
說話間,門邊兩個小廝揭起簾子,霍遠又是一聲笑:“立在外頭做甚麼,敘舊總也要進屋敘。”
他頭個鑽進堂屋,廊上霍濤笑意不減,落拓先請霍洋進,又笑呵呵邀霍沉與雲飛,拿班做勢一套,霍沉視若無睹,雲飛則因還記着上回登月橋上的事,皺眉將白眼懸,留霍濤在後頭輕笑聲:“有趣。”
一陣風來,不羈的霍二公子在人後縮縮脖頸才進堂屋。
堂屋內,霍遠寬去外衣,衆人才見他裏頭連腰帶也沒束好,雲飛見了,當即嗤笑聲,他還從未見過這樣鄙猥糊塗的大家老爺。
尚未落座的霍遠聽見笑聲回頭看他,又打個呵欠:“這位小公子英偉得很,想來是平仲家的公子罷?你臺甫什麼稱呼?貴庚幾何?”
他口中稱平仲的,正是駱盈盈之弟駱原,駱原膝下確有一子,名喚駱捷,比雲飛大上半歲。
雲飛見他錯認,帶着點小孩子氣的倨傲,冷哼道:“我阿捷兄弟自然英偉,比我英偉百倍,像我三哥。”他說着眼睛亮亮的看霍沉眼,霍沉覺得好笑,伸手按了把小少年腦袋,生生把人按落座。
霍遠不再說話,坐下後順手端起茶盞,滾水衝的茶燙得入不得口,遂有模有樣地嗅了半晌。
其間堂上只聽瓷盞不時碰出清脆聲,等到霍遠喫下去第一口茶時,方有了說話聲:“這茶喫着如何發酸?”
他作勢賞給鮑聰,鮑聰躬身接過,側過身也喫一口,品了品纔回話:“老爺恐是與早膳串了味,不酸。”
這時,堂下霍濤也放下茶盞,與霍老爺揶揄道:“父親忘了不成?這松蘿茶本是你從忘塵閣裏要來的,道是喫來有嫣然姑娘的香氣。”
“……”霍遠惱了,堆堆眉也不搭睬霍濤,只衝底下人擺擺手教廚裏溫酒來。
而云飛這端,一口茶尚在口中就聽了霍濤這話,登時一噎,本還覺得這茶香烈,此時倒滿口胭脂味兒……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側頭看他三哥,卻還在喝,安安靜靜捧着白玉般的茶杯,偏偏像是待在敞室裏聽琴。
然這念頭初初萌生,就聽霍沉出了聲,先是朝雲飛道:“這是松蘿山山寺里老僧炒的,好茶,不喫白不喫。”
雲飛:“……”
他三哥這樣俗的人,聽琴是不可能了。
話罷,霍沉擡眼看向霍濤,只見霍濤無甚趣味地撇撇嘴角,好似是沒想到方纔那話沒膈應着他。
霍沉好算笑了笑,這是他進霍府來露出的頭個笑,笑的是霍濤這些年來戲弄人的把戲毫無長進。
教他笑話,霍濤額角跳了跳,以爲他要說些什麼時,霍沉卻把話轉到霍遠身上,只聽他問:“如此好茶,父親如何吃出酸味來?”
霍遠這時已斜欹在椅臂上,萎靡不振地打着呵欠,聽霍沉這麼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也沒興致,敷衍句:“鮑管事說是串了味兒。”
偏霍沉還要問:“不知鮑管事替父親尋過大夫沒?”
“這……”
鮑聰神情微異,低頭瞥眼霍遠,霍遠眉眼間越發掛不住耐性,懨懨道:“我兒十年歸家一次,莫非就是急着問我害了什麼病?可是還要問我幾時歸西?你們兄弟如何分家產?”
“呵,老爺這話好糊塗,”雲飛聽了,將瓷盞震得山響,“我三哥哪還須得你家的東西,你只管好你家的就是。”
此話落到其他人耳裏,霍洋莫名將頭耷拉得更低,霍濤則目不轉睛地盯着霍沉。
進了暖閣後漸變昏沉的霍遠經雲飛吼了一嗓,復又打起幾分精神,聽了這話,揉幾下眉心,黯淡無神的眼眸中似乎有光澤閃過。
“小公子說的是,阿沉由平仲教養……”霍遠意味不明地說了半句,止住話。
靜默時分,霍沉又不緊不慢地接着剛纔的話說起來,彷彿不曾聽到霍遠和雲飛這遭話,兀自道:“孩兒自鹿靈到嶺南結識了不少大夫,想也懂些醫理,父親事事萎靡,口又發酸,恐是縱慾肆情過度才如此,不妨教鮑管事請位大夫來瞧瞧。”
“咳咳咳咳——”霍洋聞言猛地嗆了口茶,殊覺失禮,忙面紅耳赤道,“孩兒失禮,父親莫怪。”
霍濤也變了變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如鯁在喉地從霍沉身上挪開眼,低頭嚐了口茶,確信並未泛酸後臉色又陰鷙起來。
唯獨霍遠沒聽見似的,單用拇指與食指掂起個空茶盅,懸到半空。
白瓷茶盅微微顫着,即便是坐在堂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手也發顫,確乎是縱情過度的,但從沒有人如此明晃晃地說出來。
霍遠等它顫了會兒,開口問霍沉:“冬日裏就該及冠了罷?可成親了?”
正問着,一個小廝打簾進屋,提着壺溫酒送來跟前,霍遠像是忘了霍沉還未答他的事,自斟一杯悠悠飲下肚。
堂上歸於寧靜,鮑聰見狀,眉心微皺,正考慮早些傳午膳時,居然聽平日那位總不開口的大少爺問起話來……
問的不是旁人,正是霍沉。
問話時聲音極低,卻讓霍沉難得愣上一愣,反問聲:“大哥說什麼?”
霍洋被他看得略微慌亂,但還是又問一遍:“我是問,三弟在清溪塢住得如何……可認得賀家姐弟?”
此情此景下,莫名提及賀家姐弟,不免古怪又不合時宜,但人人都聽得出,後一句纔是他想問的。
霍沉似笑非笑:“認是認得,大哥緣何問起他們?”
霍洋話語卡住,飛快瞄了眼堂上飲酒的霍遠,耳根赤紅解釋道:“賀姑娘曾救我一命,但近來聽聞她教甚麼麻煩事纏上,遂問問三弟……”
這般說來,連雲飛也瞧出他抱的什麼心思,又何況他人。
霍沉不禁莞爾,又似帶着調誚:“大哥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瞧,我一個外人關心這些做甚?”
霍洋落得個難堪,憋紅臉面看向父親,後者卻滿心滿眼都是酒,渾似與他們不在一處,才然提起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第14章瘦梅樹
鮑聰爲霍沉回來這趟特地安排好了家宴,只可惜不等開筵霍沉就離了霍府。
與他們共處一室已是各自無趣,再同席飲食,也不知雲飛還喫得下喫不下。
緣着這個,鮑聰送他們出府時好一番無奈嘆惋。雪尚下着,不過已有轉小之勢,鮑聰看着巷裏停的馬車,幾度欲言又止,也不知霍沉是真沒瞧見,還是裝作沒見着,直接與他告辭,鮑聰唯有止言。
果然,一上馬車雲飛就耷拉下臉色,胳膊支在小方几上,枕着半邊臉不說話。
“無趣了?”
“是,也不是……”
雲飛坐端,見霍沉慢慢取出袖中的小手爐,想了會子,不禁說出他覺得詭異的地方:“爲何他們瞧着也不似一家人,好不生分。”
他雖孃親去得早,可他家中有父親、有兩個兄長,他們又隨駱叔一家同住,不論是與駱叔駱嬸,還是與三哥阿捷,都很和睦要好,不是一家,卻勝似一家。
恁的他們霍家這樣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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