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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河畔,對岸幾戶人家的窗裏冒出熱騰騰的炊煙,兩葉烏篷船順流泛下,是收糞的糞夫路過,岸邊人見此情景,略感微妙,故而別過半邊臉偷笑。
也是這麼一笑,剛翻過牆頭的少年怔了怔,連帶着往樹上跳的動作也遲鈍些許,腳下一滑,咚的聲摔下樹來。
“嘶,當真是活見鬼……”地上齜牙咧嘴的少年咕噥聲,所幸石板路並未鋪至樹下,四周還生了圈雜草,這才安然無恙。
令約教這動靜一嚇,走去少年跟前:“可摔着了?”
少年皺着眉,一邊起身撣塵土,一邊飛快打量她幾下,最後下巴微昂,朝她拌個鬼臉:“與你無關。”
說罷轉身離開。
“……”留在原地的人一陣語塞,後知後覺想明白他這是從書院裏逃出來的,想當初阿顯也從這裏溜出來過。
不過這人此前從未見過,不像是宛陽人,她想着又擡眼看那少年,不料他跑至橋頭時撞倒個賣炭火的老翁。
見狀,她又匆忙趕去那頭,少年原本做勢扶那老翁,卻不知瞧見了甚麼,動作到一半又撒手跑開,令約看了不禁皺眉,步子更快些。
“老伯。”
一道溫和的男聲先她一步響起,並在她蹲身扶人前將老伯扶了起來,令約順勢仰頭。
眼前的青年身形頎長,二十出頭的樣子,着一襲竹枝青衫,面如冠玉風度翩翩,又是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那人也暫忘了動作,因鼻尖縈繞來一股暗香,眸光從老翁身上落去少女髮髻間,瞥見那朵小梅後才目光下移,最終棲停在少女清麗的面龐上……
正這時,站在兩人中間的老伯嘆息聲,伸手拍拍青年攙着他的手:“多謝年輕人,若沒甚麼事,老漢先走一步。”
話聲乍起,男子堪堪垂眼,自覺失禮地衝少女頷首,隨後又轉向老翁那邊,問道:“老伯可有大礙,需去瞧瞧大夫麼?”
“哪就金貴成這樣,罷,老漢還要往橋東賣炭去。”老翁說着彎腰拾炭。
“老伯且慢。”青年取出袖中的錢袋來,道,“老伯這些木炭我全買來。”
“這,”老翁狐疑看看他,“如今已是正月裏,全買去恐是用不上……”
“哦,竟忘了與老伯道歉,方纔是舍弟頑皮才撞倒您,我這時全買來,您只當是我賠禮道歉罷。”
老伯想了想,不再推辭,將炭悉數賣與他便轉身離開。
青衫男子等人走遠,回頭見令約還站在原地,驀然難堪幾分,抱歉道:“方纔多有冒犯,還請姑娘見諒。”
嗯?令約端相之,心下不解何來的冒犯。
對方卻已提起兩捆木炭向她告辭:“舍弟初來此地,在下恐他生事端,便先行告辭。”
“哦。”她點頭,看人提着兩捆炭闊步走過飛橋,生出感慨。
看來宛陽又要多出個頑皮小孩兒了。
……
是日的太陽總貓在雲下,天色不頂亮,霍沉遠遠看見宛陽城門時擡頭張望下,估摸着已到了巳時。
“二哥三哥,到了!”雲飛坐在馬背上大嚷聲。
付雲揚掏了掏耳朵,順手揚了鞭,朝雲飛的坐騎招呼下,只聽馬兒嘶鳴聲,當即馱着小少年甩開他們一大截。
雲飛:“……”
付雲揚收了鞭,同時也收斂了幾分笑意,只慢悠悠轉頭看白馬上這位,問他:“如何?事到如今也不肯告訴我實情?”
霍沉繃着張俊臉,冷硬道:“實情就是,我沒有打他。”
“我問的豈是這個?我是問那日你的手爲何會傷。”
“沒傷。”有人繼續冷漠。
“哦,那爲何會紅成一片?雲飛說的可是像砸在硬物上留下的紅痕,你到底砸了甚麼東西?”
霍沉不語。
“好倔的脾氣也,你若是編句謊騙騙我也未必不成,便是說失手砸在牆上我也是信的,又何苦我問這許久?你這等性子……”
付雲揚宛如老太太般絮絮叨叨個不停,故而不曾留意到霍沉在聽聞他話後瞬時變差的臉色。
他的手,的確是失手砸在牆上撞紅的。
那日霍遠將他招去閒雲居,人卻不見蹤影,等了兩盞茶功夫纔來個小廝傳話,請他往忘塵閣去,他當即沉了臉,本想一走了之,卻敵不過小廝百般央告,唯有移步傳說中的煙花之地。
去時他姑且能忍,好共歹卜兒下了話,只讓那些姑娘離他遠些,可等到與霍遠同席時,一個個教酒氣薰得醉了,都肆無忌憚起來,若非他驚險避開,早不知多少個撲來他身上了。
他看霍遠醉鬧怒罵時都不曾皺眉,那會兒卻讓一羣姑娘兜兜搭搭鬧得狼狽,避酒避到牆角便罷,竟還一手甩到牆上砸響了骨頭。
這等難堪事,他怎會說給付雲揚,只回想起來就足夠氣悶,以故付雲揚後面說的話他一字也沒聽進。
進城後,城門處等了好一會兒的雲飛指着西面一條小路道:“三哥,走近道罷。”
這條小道當初領他們去竹塢的人曾提起過,說是溪東路窄,車馬行不通。
今日除了阿蒙駕車載秋娘外,餘下的都騎着馬兒,倒不妨走走小路,霍沉遂點點頭,按轡轉向。
“欸,急着回去做甚,陪我到慄香園歇會子。”付雲揚不滿,然而回應他的是雲飛興致勃勃的揮別聲。
罷,罷,晚些時候他再找去便是。
有人顧影自憐、興致缺缺地往慄香園去,也有人慢慢悠悠行至溪邊。
溪水比冬日裏足了些,叮泠泠響,雲飛走在霍沉前面,看見蜻蜓湖時高興回頭:“三哥,等開了春我們叫二哥來這處釣魚如何?”
霍沉漫不經心地應下,眼眸微眯,看向前方的竹橋。
原是這條路,那時在橋上見到她也是從這裏回罷?
“三哥,你說院裏的梅花兒開了沒。”
提起梅花,霍沉收轉回心思,道:“想是開了。”
“開了春可是又該種花兒了?”雲飛喋喋不休。
“……”霍沉又嫌棄起這兄弟倆,乾脆教他閉了嘴。
雲飛默然,一路忍到能看見屋舍的地方,再憋不住,問道:“三哥,我如今聲音果真難聽得很?”
霍沉:“嗯。”
“嗐。”小少年長嘆聲,瞬時丟了先前的精氣神。
“嘆甚麼?”某人刀子嘴豆腐心,不忍見他蔫頭耷腦,“男子漢大丈夫,總要變聲的。”
談話間,兩人也行至籬笆一側,見到院中幾株梅樹時,二人齊齊一怔。梅花的確開了些,但比之梅樹上的燈籠就顯得不哪般重要了。
雲飛愣過後一改先前垂頭喪氣的模樣,喜出望外地下了馬,跑進院中摘燈籠。
“我就說賀姐姐不會只給你的,這兒還有三盞不是!”
霍沉聞言繃了繃脣,耳廓悄促促攀上幾分可疑的紅。
到底難堪,他竟以爲那盞燈籠是獨獨送給他的,結果在這裏等着……再想到來時收行李巴巴兒塞進馬車的燈籠,又一陣牙疼。
怪事,既不是特地編與他,爲何只捎一隻?
“三哥,這幾盞寫着大吉大利、萬事勝意、平安喜樂。”雲飛立在緗梅下的石桌旁,提着幾隻燈籠衝籬笆外的霍沉笑,眼一睞,竟見令約繞到迴廊後,當即擡高聲叫人,“賀姐姐!”
怨念頗深的霍公子倏然擡頭。
少女扶欄站在廊下,隔着條小徑看去,比近看時還要瘦削,於是乎,那點因惱羞成怒生出的怨氣奇異散開去。
他作何與她置氣,她送來燈籠自然也是一片好意。
“唉呀,遭了。”雲飛猛的聽見自己的公鴨嗓,懊惱地抿緊嘴巴,小聲與霍沉道,“我先回屋,你與賀姐姐說我有些事。”
說罷卷着幾個燈籠往屋裏衝。
令約略感困惑,她本是聽見動靜出來瞧瞧,不成想真是他們回來,然話還沒說上,向來最愛說話的雲飛就先跑了,徒留這位……不太會說話的霍公子。
她轉眸瞥去竹籬邊,不太會說話的霍公子也看着她,繼而長腿輕夾馬腹,驅馬來了迴廊底下。
縱使他們馬高人高,也抵不過站在高處的她,她這回居然俯視起霍沉來。
兩人沉默對視眼,令約扶着憑欄,先尋了句話問他:“雲飛爲何跑開?”
“他如今換聲,怕嚇着你。”他一本正經說完,卻聽她噗嗤一笑,不由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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