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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勝今見女兒來,原本還在氣頭上,這時立馬壓了下去,一副慈父模樣:“今日怎想起來爹這兒了?我教人送糕點來。”
方柔撇撇嘴,道:“爹爹不必,我是爲阿兄的事情來。”
至於甚麼事,即使方柔沒說,方勝也想得到,畢竟方纔還爲這事動了氣。
“爹爹可知那個醜八怪爲何回絕阿兄?”
方勝一愣,沒想到女兒言語間還將賀家丫頭叫做醜八怪,呃,他縱然瞧不上賀家那個黃毛丫頭,卻也沒想過如今還有人這麼叫她。
女大十八變,賀家丫頭早不是甚麼醜八怪了。
方柔自然不知他想得甚麼,只憤憤然將小玉曾在橋頭親眼目睹過的事說給他,方勝愈聽臉色愈沉,最後再耐不住性子,猛地一拍桌。
茶盞顫巍巍跳離桌面,落下後濺出幾滴滾茶,方柔被嚇得眼觀鼻鼻觀心。
“哼!糊塗!”方勝氣道,“我方家怎會出這麼個窩囊種,區區一個黃毛丫頭也值得他這般執迷不悟。”
“爹爹別怪阿兄,他也不知這些,”方柔隱隱覺得事情超出了她的預期,但不容多想,話便脫口而出,“要怪……要怪就怪賀家!他們憑什麼不識好歹!”
這話算是端端兒點着方老爺的怒火,這些年來,他爲方琦頭疼了不下百回,這百來回裏十之八九都與賀家有關。
他方勝膝下只方琦一個兒子,又生得儀表堂堂、精明能幹,單論宛陽,哪家姑娘家世才貌能高攀上,就算是周家也入不得他眼,偏偏賀家,竟敢幾次三番玷他方家好意!
“爹爹?”方柔見他不語,試探叫上聲。
方勝臉色低沉,與她擺擺手:“柔兒先回院去,這件事我自有定奪。”
方柔抿抿脣,應聲退下。
人走遠後方勝才放開怒意,甩袖將桌上茶盞拂去,陰沉着臉教人找來心腹管事。
早在前年,方琦便教賀家回絕過一次,那之前方賀兩家已有不少芥蒂,一經那出,方勝氣惱不堪,當下決定次年不收清溪塢出的紙。
所謂無商不奸,方勝自不會教自己喫虧,行此計一是因爲他方家並不靠售紙爲生,拋開這行當還有茶葉生意、酒樓生意可盈利,就連宛陽食鹽生意也靠老縣令一步步從霍家手裏分攬來,是以能拿這話壓壓賀家再合適不過,順帶教其餘紙農對賀家多些怨言,只要能給賀無量添堵,他就舒暢。
二則是因當年清溪塢產的上等紙都已收進榮祿齋,所囤紙貨經得起折騰,次年又逢毛竹生長小年,好竹料少好紙更少,損不了多少利益。
如此一來,這事本是定下了,偏生方琦萬不肯同意,父子對峙之下方勝先退一步,只在收清溪塢竹紙時壓了成價錢——
清溪塢的紙再好,若沒了他方家榮祿齋的印章,哪兒還賣得了以往的好價錢,因此,即便他壓了成價也比交與別家售賣來得強。
也因此事,方琦成了旁人口中的癡情人,走到哪兒都能聽人誇他句肚量大,連帶着方家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
堂上,方家管事聽完方勝命令,遲疑開口:“老爺,此事恐怕不妥,今年乃毛竹大年,好紙亦不曾進倉。”
方勝冷聲:“哼,今年不同,我們只不收賀家紙。”
“這……”李管事頓了頓,想起清溪塢如今已分出東西兩槽,嘶了嘶氣,“老爺,潘家雖分了西槽,可那些紙農終歸都是賀老的徒弟,恐怕念舊情不肯跟賀家離心。”
“哼,再怎麼念留情賀老也都去了,利字當頭,他們知曉該怎麼做。”
方勝說罷想到什麼趣事似的,笑道:“別忘了當年霍家那無賴子鬧了回,他們怎麼叫苦不迭的。”
最後不還是靠賀家出錢,補齊了他們錢袋兒。
李管事依言有了主意,只不過還有所顧忌:“那少爺那裏……”
“不必知會。”
“是。”李管事退出正廳,找到幾個小的各處傳話,自己也直奔城南潘家去。
竹塢裏,有人正守在窗邊發怔,窗前懸掛的兩顆陶響球跟風鬧得叮鈴鈴響。
鬱菀低頭納着針線,溫聲道:“過會子將這鈴鐺收撿回去,正是吹風時候,聒噪。”
發呆的人被她的話硬生生拽回思緒,哦了聲,慢吞吞起身將兩顆小球取下,擱在手心裏把玩。
“今日爲何總是出神?”鬱菀有意無意地問上句。
令約捏緊小球轉頭,見她頭也沒擡,暗鬆口氣,沒頭沒腦道:“天更晴了。”
鬱菀忍不住擡頭:“……”
兩人對視眼,鬱菀先無奈:“罷,什麼時辰了,晌飯喫些甚麼?”
令約摩挲着陶響球上的紋路,思索陣:“喫筍。”
“不如不說。”鬱菀嗔怪她,擱下針線籃子起身時卻聽屋外傳來人聲。
來人是幾個住在竹塢外的紙農,見到母女兩人時臉上神情都不大自在,朝鬱菀嫂子、弟妹的叫了幾聲。
令約瞧出他們的異樣,沒來由地繃緊心絃,詢問出聲:“可是出了甚麼事?”
“阿約啊——”有人叫她聲,隨即被一個輩分更長的前輩截了話,“阿約先去歇着罷,我們等你爹爹回來再說。”
“爹爹還在紙坊,不知甚麼時候纔回。”
那人篤定:“約莫快了。”
令約聽去眉頭蹙得更深,果然,不出一盞茶時,賀無量也神色凝重地回了竹塢,身後同樣跟着數位紙農。
賀無量進屋後先朝鬱菀遞了個眼色,鬱菀會意,也不再備茶招呼衆人,而是上前牽住令約,小聲勸慰道:“出去走走罷,留你爹爹與他們談。”
若這般還猜不出是什麼緣故,恐怕只能是個傻的,令約看向堂中,搖頭:“我也聽,這是我惹的禍。”
鬱菀知曉勸不動她,唯有退上一步:“那去閣樓聽?”
“嗯。”她答應得利落。
終歸是被他們看着長大了,她若在場,那些個叔伯說話也多些顧慮。
閣樓上,令約席地而坐,雙腳踩在樓梯最後一階上,趴在膝上緊緊攥着顆陶響球。
底下的說話聲或含含糊糊、或猶疑不決、或義憤填膺,不管哪般,皆是出於對同一件事的討論——分還是不分。
霍沉說得對,方家捨不得與竹塢斷了聯繫,所以方老爺出了這麼個內訌點子。
自有清溪塢起,紙坊始終一體,之所以分東西兩槽不過是因學徒日益增多,便宜教導,眼下方家出此謀劃卻是想讓紙坊徹底分家。
“潘瑞!虧得師父他老人家器重你,你就真應得下這等主意!”堂屋裏忽然有人惱了,嗓門震得山響。
“魯大哥,我若不是爲了師父,爲了紙坊,又何苦當這惡人。”潘瑞冷聲呵道,說罷竭力放得平和,“你們莫忘了當初那無賴子鬧過後是甚麼景況,我應下方家也是權宜之策。”
“甚麼權宜之策!今日倘或分了,從此賀家是賀家,潘家是潘家,你以爲還合得攏,我魯廣不應!”
魯廣是賀豐的大徒弟,也算帶着賀無量長大,對賀家感情最爲深厚,一聽這事恨不得把潘瑞鬍子揪下來。
堂上也不只這二人辯說,餘下人也吵得穿梭似的不可開交。
贊成此事的多是不願耽擱紙坊生意,他們世代與方家交易,紙貨行情好多少仰仗方家榮祿齋的名聲,換與別家交易定不如今日。
不贊成的則是不願紙坊從此一分爲二,更何況受累的還是領着紙坊走了百年餘的賀家,他們若不站在賀家身後,賀家便越發無依無靠。
“潘瑞,你動動你那豬腦子!我們這時若是同心協力,方家能捨下整個紙坊的利益麼!”魯廣氣極。
“魯大哥莫再勸他,有些人恐怕當槽主當上了癮,早想自出一家了。”
“好了。”沉默多時的賀無量總算髮了話,堂屋裏瞬時靜下來,“此事大夥兒再考慮一日,告訴各自徒弟,明日一早再做決定。”
衆人面面相覷,沉寂過後倒也各自存着心思散去。
是日的晌飯誰也沒用,賀無量在堂中一坐便是幾個時辰,期間只鬱菀替他泡了壺釅茶。
直至晡時,廊上來傳來弱弱的喚門聲,賀無量皺了皺眉,總算動了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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