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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先前還摸不着頭腦、不知霍沉爲何會與聞恪嗆聲的話,這會兒教人一盯,便甚麼都通透了。
這人眼底分明寫着“賭氣”二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那樣同她撒嬌。
恍惚間,她似是又回到元夕那日,當即難爲情地別開眼,弱弱提議:“走罷,早去早回。”
幾個小少年覷覷然收回目光,也沒再鬧,只互相附耳低語些甚麼,付雲揚則滿臉幸災樂禍,似有調侃地等在原地。
令約瞥爾垂眸,深怕再踢飛甚麼惹事端,走得極慢,一邊又尤爲在意地琢磨起霍沉那個眼神……
這事難道不是他先挑的頭麼,怎到頭來他自己先賭起氣?她沒替他“出頭”,這會兒又該同她慪氣了罷?
她忽爾清明得跟明鏡似的,忍不住撩了眼皮子,可惜只一道背影甚麼也瞧不出。
……
蜻蜓湖雖被稱做湖,可藏在竹塢裏,頂多算汪潭,緊挨貓竹山山腳,細眼山泉匯入潭中,另端又連通溪流,潺湲有聲,更顯寧謐清幽。
若非藏在清溪塢裏,只怕也能引騷客流連。
“這兒好,改明兒來邊上插枝柳,往後長棵細柳更有意思。”雲飛搬來塊平整石頭放至岸邊,一面感慨句。
“正是,長得壯些還能坐去樹上釣魚,還要有意思。”阿顯異想天開附和他。
聞慎則蹲在岸邊撥弄下潭面,弄皺幾朵綠雲才舒坦笑道:“我倒覺得空些好,幾時我那拋石車做好,就推來這裏頑兒,沒準兒砸幾條肥魚。”
聞恪見機插話:“我雖不攔你造這造那,但你亦不該像前些日子那樣日日逃學,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好大哥!你再念下去魚恐怕也睡着來。”聞慎懨懨央他。
岸邊漸漸熱鬧起來,付雲揚也在一旁嫌棄起阿蒙:“這便是你挖了整早的蚯蚓?只差比魚鉤細。”
“可小的確乎挖了整早……”
“罷,分去他們那兒。”
“是。”
所有熱鬧中,只兩人自始至終沒開口說過話,令約坐在阿顯帶來的小杌子上,掂着釣竿向右側瞟上眼。
仲春湖畔,莠草雜花叢生,霍沉靜坐其間,似乎比她還矮出截,腰際別了根玉笛,手隨意扶在膝上,仍是那副不高興的神情。
這人實在愛板着臉。
她想着,阿蒙那頭已將魚餌送來她這兒:“賀姑娘,魚餌。”
話聲引得霍沉側首,只見令約眉眼低垂接過小竹筒,而後輕手輕腳地抖了抖竹筒,挑揀出一條歪歪扭扭的蚯蚓。
霍沉:“……”
他無奈嘆息聲,叫道:“阿蒙。”
短短兩字砸到阿蒙耳邊,有如洪鐘當頭,登時一個激靈,震聲道:“賀姑娘!”
令約教他吼得手一抖,蚯蚓落去杌子旁的石頭上,顫巍巍蜷縮成一團,阿蒙倉忙拾起,另隻手摟來半空中晃悠的魚鉤,道:“姑娘纖纖玉手怎能碰這腌臢東西,小的替您掛便是。”
令約:“……”
霍沉:“……”
衆人:“……”
倒不必如此誇張。
“咳咳咳。”付雲揚那端嗆了幾聲,喉間似是按捺着笑意,揚聲與幾個少年道,“那便說定了,今日誰釣的最少,誰就簪——”
“厲害!聞大哥!”
“好肥的魚!”
“說好君子坦蕩蕩,你竟揹着我們先動手!”
聞恪憑一條魚引來幾個小少年的關注,一陣騷動後都急忙忙坐下,靜心垂釣,被忽略的付雲揚氣結,但沒道理髮作,只好也掂着魚竿坐至湖邊。
風輕輕兒呼着,令約枕着雙膝,托腮端視潭面,鬢邊細碎的發微微顫嫋。
近岸處水清見底,沙石偶教暗流衝散也看得一清二楚,再往深處去些,便只見山色與雲影天光。
靜謐許久,阿顯那裏忽然低贊聲:“欸,有了。”
小少年歡喜提了竿,果真釣起一尾巴掌大的魚兒,信手拋去腳邊刨出的小水潭裏。
水花濺得極高,令約欣羨瞅上眼,默默擡高自個兒的魚竿,確認魚餌尚在才又放下。
等啊等,日頭一陣高過一陣,旁邊不知是誰又提了竿,“咻”的聲,又不知是誰將魚拋下,“噗通”一聲……
只知這聲響一聲接一聲地響起,就好似湖底全是魚。
久久沒能釣到的人不免懷疑起甚麼,難道說……是阿蒙手臭?
畢竟這岸邊只她跟霍沉是阿蒙親串的餌,也只他們連根水草也沒撈起。
就在她預備推卸責任、誣陷阿蒙時,阿蒙忽也歡呼聲,釣起屬於卑微阿蒙的魚。
霍沉:“……”
令約:“……”
難得貪玩一回,卻落得如此境地,令約難堪收回眼,途徑霍沉時有意多看他眼,果然捕捉到他臭得不能再臭的臉色。
唉,恐怕是氣上添氣,更氣一籌了。
她正想着,無魚問津的釣竿忽像是被重物拽了拽,登時醒素,頭未回正手便猛的提竿,一條肥魚在空中盤旋幾圈,甩乾魚鱗上附着的水,最後暈暈乎乎墜進阿顯腳邊的小潭裏。
“噫!”阿顯兩眼乍亮,朝兀自發懵的少女笑出口白牙,而後側轉過身,“是我們贏,我阿姊先釣着。”
付雲揚聞言支長脖頸,越過幾個少年看那兩人眼,含糊嘀咕句甚麼,令約聽不清明,但也知他們幾個在背後拿他們做賭,無奈何撇撇嘴角。
這下可好,只剩霍沉一人未開張了。
令約回身,阿蒙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替她掛好了魚餌,她哭笑不得地謝過,拋了鉤。
一旁的霍沉不時瞟向左側,發覺某人總是欲言又止地盯着他,忍不住徹底偏過頭。
四目相對,話到嘴邊的令約又生生將話吞了回去。她本意是想讓霍沉高興些,不然渾身罩着陰雲,魚兒哪兒肯上鉤,可一對上他探究的目光,又恐說完這話他更慪。
難。
少女心底百般爲難,面上功夫更要做足,索性漾開抹微笑,衝霍沉彎了彎杏眼。
霍沉握竿的手微微撤力,魚鉤被咬拽也無動於衷。
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笑——她雖性子淺,但遇着有趣的事總會解頤賞笑,唯獨這回,沒人逗她,她僅對着他一人囅然展顏。
霍沉無處安放的左手慢慢圈住腰間玉笛,儘管她笑了那麼一瞬後就若無其事地回過眼,他仍是抑制不住地悸動,若無這身軀殼阻撓,恐怕心已跳去雲端。
一朝霽朗,霍沉再看湖底的雲時也不覺堵得慌,反覺得它們脹鼓鼓又皺巴巴的樣子像極先前了自己,有些可笑。
“咻——”
旁側的少女轉眼間竟又提起一竿魚,霍沉眼快收斂好笑意,似是被定住,怔怔舉着空竿。
令約這兒則是一回生二回熟,將魚甩了兩圈後穩穩接來手裏,魚身滑膩,摘鉤時好費了番氣力,偏偏它還掙扎得厲害。
應付之際,她忽然靈光一閃,想到個絕妙的主意哄霍沉。
只見她側身擱下釣竿,雙手摘下魚,隨後不着痕跡地向前拋了截,噗通一聲,魚跌進霍沉身旁的小潭裏。
霍沉摸了摸濺來臉畔的水,僵硬低頭,一條魚正渾身不自在地游來竄去,激得水有些渾濁。
他又擡起頭,眼前的少女沒有像方纔那樣笑,而是捏了捏空無一物的耳垂,慢聲慢語解釋:“是它自己飛過去的。”
好容易認命的魚:“……”
“想來是上錯了鉤,見是我,就忙不迭找你來。”她繼續道,言語間甚至解釋起他爲何一條也沒釣着,委實貼心。
氛圍正好,聞慎卻十足不懂事地感慨來:“霍大哥還用漂亮姐姐哄嗎?”
雲飛聞聲驚恐扭頭,拽了拽他衣角。雖、雖他說的是事實,但這不應當,三哥只是被賀姐姐哄,又非覥着臉求賀姐姐哄,不同的。
“阿慎。”聞恪也不贊同地叫他聲,他坐在盡頭,雖未聽清那邊人說甚麼,但聽見聞慎淘氣就不自覺想管束句。
聞慎閉嘴,裝作無事發生,令約則是心虛垂了垂額,不願面對霍沉的臉。
她哪裏料得到聞慎會跳出來起鬨,這下好,恐怕是又冒犯到他了。
見衆人各有所思,付雲揚與阿蒙遙遙對望眼,從彼此眼中讀出同樣的意思:這位會惱纔怪。
果然,霍沉似是被聞慎這話點醒,憬悟到她這是在哄自己,一時間又膨脹起來,單憑這副軀殼再擋不住甚麼,靈魂也出了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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