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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近岸,船伕還哼着去時那首小調。
渡口處眼巴巴瞧馬兒喫草的阿蒙一聽,一骨碌坐起身,迎他們去。
午時已過,他同雲飛兩個正是長個頭的年紀,不比霍沉能忍,這會兒早餓得飢腸轆轆。雲飛更是在宛水上飄了兩趟,上岸時整個人都覺輕飄飄的,嚷着要喫薛家包子。
霍沉心思飄忽,隨口應下,回城後徑直去了薛家包子鋪。
包子鋪在西河旁,河坊下游,進城不遠便到。舊巷外老榆樹下支起個小棚,有光時候斑斑駁駁灑上一片,天陰時候則昏昏暗暗躲在包子熱霧後。
對待飲食,霍沉談不上挑剔,只是嗜甜,故並不排斥這等簡陋食鋪,也坐下陪兩人喫……無奈心緒不暢,不多時便失了胃口,索性留下餐錢和兩隻饕餮,獨自往上游糖坊巷去。
沿河而上,時有一二閒人迎面走來,見他坐在馬背上晃悠總會多看幾眼,霍沉起初不覺有異,直到看他的人多了,方生疑竇。
他回宛陽已有半年之久,理應過了人人都拿他當新鮮看的時候,就算近來因坊間誇讚抵了些非議去,也不至於又來一遭。
思量罷,他勒停馬兒,悠悠看去前頭來的個青年身上。那人提着壇酒,因霍沉的注視整個人僵直不少,眉眼低垂,躲躲閃閃靠向河道邊,就彷彿霍沉是什麼瘟神。
霍沉蹙額,叫停他:“兄臺且慢。”
青年驟然止步,手中酒罈子晃了晃,認命轉過身:“霍公子。”
霍沉也已下馬,眯覷着眼,手下輕捋着馬頸,輕車熟路問道:“可是城中又傳出甚麼話?”
那青年心下叫苦不迭,可叫破天也不是辦法,唯有老實道來:“確實傳出些……此番、此番事關霍老爺。”
聽與霍遠有關,霍沉面色微沉:“煩勞兄臺告知。”
那人提了口氣,終將買酒時聽來的傳言全交代給他。
原昨兒日暮時,便有人瞧見霍遠露了面,坐着他那頂繫着花魁薄衫兒的轎子去了忘塵閣——重傷臥病數月,再露面時霍遠益顯枯瘁,瘦棱棱歪在轎上,似是擡着堆幹萎的棗,渾不像堪堪不惑出頭之人。
忘塵閣內一夜廝混,早間出來幾個嫖客,神神祕祕地說了些話,到午時話便傳開。
霍遠昨夜裏又在忘塵閣醉言醉語一通,欣慰不已說着的全是“吾兒隨我,果真是個殺才”這等話,表兒、孛老無一人附和他,由他胡鬧。
果不其然,醉到最後,他又大肆嘲諷起來,言語間發了狠,稱前些日子臥病在牀是如何苦痛,而那逆子從未來病榻前瞧過他,既如此,何不將那殺才殺了舒坦舒坦……
青年說到這兒擡擡眼皮子,看他不懼不怒,更覺碰上他們家倒黴,想着早早說完早早解脫,一鼓作氣道:“還說,就當他是爲民除害,省得二十年後世上再多一個霍遠。”
霍家人自嘲的功夫從不需人指摘。
霍遠話裏並未指明究竟是哪個“逆子”,但忘塵閣里人人都認定他說的是霍沉,畢竟人是他打的,也只有他住在霍府外,從未去過霍遠病榻前。
因此流言傳出,霍沉又一次被推去浪尖上……人們不知他省得了這話該如何做想,亦怕他怨惡霍遠,父子二人真自相殘殺起來,到時鬧出人命恐不好過。
……
青年言盡於此,弱弱朝他告辭,霍沉則神色淡淡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伸手捏了捏白馬耳朵。
馬兒不快蹭他下,後才收手,牽着它走進小巷裏。
民巷窄,擠擠挨挨堆着些雜物,行人更少,比之走在沿河寬道上清淨得多,霍沉斂神想着事,不知走了多長時候,回了神,猛然發現自己還在衆多巷道間走着。
像是……又不知不覺迷了向。
有人臉色垮下幾分,直走去前方岔口處。
牆垣內搭着木香花架,生得茂盛,眼下正當花季,一大叢墜來巷外。他觀望會兒,忍不住偷偷摘下朵牛乳黃的木香兜進袖中,再才拐向右側。
長巷花香馥郁,霍沉這回總算擇對方向,還未出巷便見到巷外柳下拴着條老黃狗。
回宛陽許久,他竟連狗也認得不少,知道這惡犬就養在木作坊後頭,餘下的路也一併曉得清楚。
惡犬也不愧爲惡犬,原本還好好兒的趴在地上,這時一見人,猛的蹬起身,狂吠起來。
霍沉不怵它,依舊走得端閒——誰教它身上綁着根三尺長的粗繩。何況他再走兩步便發覺黃狗並非衝着他吼,而是衝着寬巷上的來人。
覺察到這裏,霍沉腳步放緩,漸漸停下,離巷口約莫還有三步之遙。
只聽寬巷上黃狗狂吠,隱約蓋過木棍轟然倒地的聲音,再之後,巷口跌跌撞撞跑來個素衫少女。
驟見一人一馬,少女嚇得驚叫聲,後背貼去巷壁上。喘息未定,便認出牽馬兒的霍沉,登時睜大眼,卸下防備:“是你。”
疑惑於她口吻中的幾分熟稔,霍沉不做聲。
少女品出他眼中的冷淡,盡力放得鎮定,提醒他:“阿約姐姐,上元夜……船上那個。”
霍沉有了點印象,替鬱歡冠上“她妹妹”以及“鬱老先生孫女兒”的頭銜。
常人到這時候都該問上句出了何事,偏霍沉並非等閒之輩,板着臉又不做聲。
若不是鬱歡見識過他在元夕夜裏獻殷勤,這時定想不出他這副冷臉能做出那等靦腆舉動……鬱歡定神,收回發散開的思緒。
那條惡犬還狠聲嗚咽着,繃着繩,似與寬巷上的人有着血海深仇,鬱歡心有餘悸,朝霍沉指了指巷外:“適才霍遠跟着我,我用姐姐教的法子把他弄倒……你若管他,就瞧瞧罷。”
說罷,牽着裙襬跑開。
霍沉鳳眸微眯,等上會兒,牽馬出了巷。
木作坊後堆有好些廢料,今半數倒地,醉醺醺的霍遠便躺在幾根朽木旁,手中酒囊傾倒,澆了一地的酒。
霍沉居高臨下走近他,擋去霍遠頭頂的光,陰影中,霍遠眼神惚恍,神情混沌,久握在酒囊上的手覆去眼上揉了揉,沒再擡開,只暈乎乎呢喃兩聲。
“盈盈……”
霍沉聽清,驟然色變,冷着臉警告他:“你不配叫她。”
霍遠笑咧咧,偏要和他作對,無賴似的接着叫:“盈盈盈盈盈盈盈盈……”直到叫夠才鬆開手,對上霍沉冷厲的眼,笑意慢慢消退。
想到什麼,他艱難扶坐起身,看向素衫少女消失的巷角,悵然若失地嘀咕聲。
“又走了……”
忽爾,霍遠痛苦抱緊頭顱,匐到膝上,在無人的空巷中涕泗橫流。
霍沉平靜看着撒酒瘋的人,只聽他邊哀號邊胡亂唸叨:
“全走了全走了,是我殺了他們……”
“你殺了誰?”
霍遠鬆開自己,側過身,懵懵怔怔撿起傾倒大半的酒囊,仰面灌下僅剩的丁點兒,臉上也澆了不少。
他醉得厲害,不修邊幅到鄙猥邋遢的田地,聽了霍沉的疑問,不顧烈酒灼嗓,啞聲道:“我殺了我母親……出生時就殺了她,我恨她生我來這世間。”
“嗝,”他打了個酒嗝,又笑,“還殺了我兄長,他落水時我就在一旁,以我水性,救他輕而易舉,可我眼睜睜的,扶着闌干、隔着雨幕——看他掙扎,聽他呼救,最後一點一點地沒入江底。”
只聽前幾句時,霍沉尚將這話看作是瘋話,可越聽,越不像是發酒瘋有的話。
霍遠說得自己牙關顫了顫:“我恨他甚麼都像父親,而我同他們隔着天塹,永不能和他們站到一處。”
日和風暖天,霍沉卻發了冷。
世人只知霍逾是雨夜墜江身亡,斷乎想不到他也在至親之人面前有過一線生機。
霍遠又說起來:“還殺了我父親,霍逾沒了,他也猝然病倒,而我霍遠只懂氣他慪他,尚不及鮑聰得他歡心,是我活活兒氣死他的!”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仰臉看霍沉:“還殺了我髮妻,夏日裏我拖她去酒池雲雨,在那兒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兒,也害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她因我落下病根兒……”
霍沉臉色愈發陰沉,料到他接下來該數去誰頭上,冷喝聲:“夠了。”
狗吠聲都被他喝停,霍遠咂巴聲,低喃:“我兒不喜聽狗叫麼?”
知他是在借酒裝瘋,霍沉攥緊繮繩:“爲何與我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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