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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那些話被岔開,令約鬆了口氣,轉念卻不受控地想到數日前付雲揚的話。
有兩日不見那人了,如今已是中旬,莫非他已去了蘇州?
思索間人走到漂塘邊,她搖搖頭,撇開雜念。
漂塘離山溪近,塘邊壘了堆石塊,光潤且乾淨,紙家流傳“水清料方潔”的話,爲保竹料潔淨,不但塘中不許見淤泥雜質,就連壓料的石頭、翻料的竹竿都要衝洗過再用,尤其是小滿前後的白坯,更需謹慎對待。
令約領着幾人查檢圈,確認水清無淤才帶他們折回馬場邊上。
兩條“長蛇陣”都還不曾開工,但山上早已噓溜溜颯剌剌響起來,明面上像是初夏和風捲動竹梢,一派幽靜和諧,背地裏卻是斫竹工撼山搖樹。
貓竹山坡度較平,斫竹是從山腳近地斫起,一棵竹並非砍下就能送來馬場上,來前還需打去竹椏杈。
所謂“打椏”,拿鉤刀砍是大忌,只能用半人高的長棍,左右開弓,打斷主椏以外的紅椏,之後再送來底下。
這會兒馬場上正打賭,賭待會兒最先下來的究竟是東槽紙工還是西槽紙工,不僅老的賭,小的也賭,還樂呵呵地叫上令約:“姐姐也來,替我們助威!”
令約高興,跟着他們鬧,押東槽贏。
話聲還沒落地,就聽有有人驚喜高呼:“是我們贏!”
衆人看去,山路上陸續下來七八個斫竹工,肩上各扛着三兩根嫩竹,而並肩走在最前面的,都掛着西槽的赭紅布條。
——是西槽贏。
令約面前的小少年爲此懨懨嘆上聲,她倒沒死心,還盯着那端,那兩人身後就是個東槽學徒……
不比他們小孩心思,年長些的並不哪般好勝,且早就蓄勢待發,這時各自歸位,預備攆開這些擋道的。
然而不等開口,又聽前頭一羣少年鬨鬧起來,扯着嗓子笑:“你們輸了,是我們贏!”
再一看,東槽那個青年學徒已扛着兩根竹風風火火跑過前面兩人,反敗爲勝,笑咧咧奔來馬場。
離他最近的斷竹師傅先是笑,笑到青年揹着兩竿竹跑來跟前,嘴角一斂,屈指狠敲去青年腦門兒上,喝他:“走還沒學會,竟還跑起來,山上是你跑的地方麼!”
“瞧您說的,誰人及冠了還不會走?再說了,我是在山下跑的。”那青年頂嘴,不出意外又喫一計暴慄,人卻憨笑着朝長蛇陣外的少女看去。
只有他瞧見了,方纔阿約站在人羣后頭衝他招了招手。
令約被青年一盯,回了個笑,快便別過眼。
臉有些紅,還有些心虛惱神……沒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會用上美人計。
只一瞬間,某人又爲美人計幾字燒紅了耳廓。
噫,好不害臊,哪有人自己誇自己的?
“姐姐去山上麼?”身旁的少年驀地發問,打斷她的難爲情。
看架勢,他們是要上山。她搖頭回絕,不忘叮囑道:“去時當心些,省得又‘出師未捷腳先扭’。”
小少年憶及往事,苦了臉,真心實意咕噥句:“姐姐還是不說話爲好。”
令約:“……”
半數小學徒跟着那青年離開,令約留在馬場旁打下手。
造紙工藝繁複,一張紙瞧似輕巧,實則卻需經過近百道工序方能面世,尤其上等紙,不論哪一道都將“講究”二字做到極致。
譬如斷竹——一名砍青,聽來粗暴,事實上卻極其講求細緻。斷青前須用量杆定下長度標準,砍時若遇到悶頭節,寧短一寸也不長半分,砍完三根還需做氣息調養,停下出柳、拷竹表。
一旁還應搭個劈蔑幫手,忙工時每日劈上四五根嫩竹,供削竹師傅捆皮青用。
削竹最爲耗力,小滿前尚好,天氣和溫,並不頂熱,可小滿一過,天便一日炎熱過一日,到那時削竹師傅忙上整日,歇工後發熱也是常有之事。
故而削竹師傅定是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單力壯也不夠,更須功夫到位,落刀利落,靈活上勁兒。
削下的皮青半青半黃,一條條薄薄兒的,竹蔑捆紮好堆去一旁,內裏竹筒雪白光滑、不見青絲,送往拷白師傅的石磴上,摑碎錘裂,便成白坯,亦用竹蔑捆紮,一捆捆送往漂塘,及早落水浸漬,令約早間忙的便是這事。
整整一早,山上山下都有條不紊忙乎着,及至晌午,一衆婦孺攜簞食壺漿趕來,這才歇了工……
豔陽天氣,廠屋外的石階前、溪畔松樹下、山腳竹林中全坐着紙工,說笑用餐,資格老些的,便在兩間閒屋裏坐下。
令約不與他們一處,而是乖覺坐去鬱菀邊上,鬱菀來前備了兩個飯菜提匣,一個交與賀無量,另一個自是留給她的。
“娘做了甚麼?”她眼巴巴問。
辛勤半日,這時早已餓來。
“還做甚麼,早間剩下甚麼就喫甚麼。”鬱菀不鹹不淡道,似乎真這般想。
她噎了噎,並不相信,自個兒摟過食盒。
揭蓋一瞧,早間的千層饅頭、早間的素火腿各踞半爿,可憐兮兮夾着盆熱騰騰的米飯。
“……”令約盯那飯盆兩下,小聲問道,“莫非這是給爹爹的?”
鬱菀搖頭:“你爹爹有兩盆。”
令約:“……”
往年也不見這樣誇張呀。
她沒敢說出聲,默默揭開提匣第二層,眼頓時一亮,只見左手邊擺着碟亮晶晶的紅煨肉,右側一道醋摟魚,同樣光澤油亮。
“爲何整條魚都在?”
鬱菀這才微笑解釋:“這是秋娘特地做給你的,多出的飯也是她執意送來,你再瞧瞧底下一層。”
令約恍然,依言揭開提匣,底層只擱着碟花鈿薄餅,透紅透紅的,貼在白瓷盤上,單看上眼就覺甜滋滋。
“這是甚麼?”
“櫻桃煎。”鬱菀提了興致,“聽是在南省時得了套古法食單,從中學了好些,改日我也與她討教幾招。”
少女瞭然點點頭,好奇嘗上塊兒櫻桃煎,後才捧過飯碗兒安撫起咕嚕嚕叫囂的肚子。
鬱菀看她喫得津津有味,伸手捋了捋她鬢邊垂墜的發,舊話重提:“白白淨淨的,偏要到日頭底下曬着,哪家姑娘似你這般?”
“唔……”她含糊聲,眼明手快剔下塊魚肉,埋頭喫起來。
用意再明顯不過,鬱菀決計不會教她邊喫魚邊答話的,唯有無奈搖搖頭,作了罷。
晌飯後歇上會子,再動工時令約也一手鉤刀、一手斫竹斧地跟去山上。斫竹於她並非難事,卻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只不過今兒閒着,她樂得砍上幾根。
山腳近地斫竹不必費力撬,她不圖快,故隻身往人少的那端去,沿途遇上雜草,隨手鉤下丟到路旁,全沒發覺身後跟來一人。
所到之處嫩竹茂密,再無別人,只隱隱約約聽得半山上傳來斫竹聲。
令約仰頭端詳會兒,相中一竿竹後走去跟前,撇開鉤刀,蹲身鋤起四周的土來……眉目專注,單看模樣是再嫺靜不過,嗓間還哼着不知名的小調,渾不似在鋤土,更像是在調胭脂。
片刻後,總算見她起了身,扶着竹幹使勁兒晃上幾下,而後將斫竹斧換去斧頭那端,枝葉窸窣聲中,氣吞山河地落了斧。
斧刃與竹筒丁丁碰撞,約莫十數聲,嫩竹便訇然倒地。
少女隨之避開幾步,絳脣輕彎,滿是輕快地尋起打椏需用的竹棍來。
殊料剛轉身就撞見位身高腿長的俏公子。
來路上胡亂鋪着鉤刀帶下的藤草,尾隨而來的霍沉駐足其上,直勾勾望着她。
令約呆滯下,隨即目光暼向別處,靜默不語。
彆扭了月餘,這時纔沒甚麼好說,只是不解他今日找上她是爲哪般。
二人一個不言,一個不語,乾巴巴站上許久,終於,霍沉率先沉不住氣,擡腳走來。
少女像只擔驚受怕的兔子,被他的腳步聲驚得轉身,攥緊斫竹斧去刨路旁兩根粗細長短相當的幼竹。
刨着刨着,不禁陷入沉思,她又忸怩個什麼勁兒?
身後早沒了響動,她猜想霍沉又變成個木訥僵硬的木頭人,不僅不會說話,連動也不會。
想到這兒,她無端慪了火,說不出哪裏氣,只覺心平氣和幾字與她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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