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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話,小人忘了,今日想起是因此事與鮑管事所說情形有幾分相似。”
他說罷轉過頭,約莫是覺得一臉驚駭的霍洋擋眼,又臉皮極厚地起身繞了幾步,跪到霍洋與鮑聰中間,而後轉頭問鮑聰:“鮑管事先前似乎還有話沒說完?”
鮑聰再度深吸一口氣,靜了靜,擡頭看聞恪。
“大人,除了此前所說那事,老爺遇害那日,小人……小人也見到大少爺從老爺院中匆匆跑出。”
“我——”霍洋有話要爭辯,但被聞恪一個眼神嚇得閉嘴,只得聽他問鮑聰話。
“先前爲何隱瞞?此時爲何揭破?”
“先時隱瞞是因小人與大少爺頗有些情分在,他是府裏唯一一個將小人看作人的人,小人願袒護他,現下揭破……”他不着痕跡地瞄了霍濤眼,“現下揭破只因老奴年事已高,日夜寢食難安不得安寧,漸覺擔不起這些個祕密,唯恐哪日撒手人寰下地府裏。”
聞恪點頭,接着問:“見到霍洋從院裏出來是甚麼時辰?”
“不到巳時,但前後只差一盞茶時……小人等大少爺跑遠了再才狐疑進去,而後便見老爺躺在血泊之中斷了氣。”
“如此,”聞恪喃喃,低頭翻看手中的簿子時眼底劃過一抹精光,道,“可鮑管事當日說的是,巳初前一刻時就進院尋霍老爺,怎會相差如此之久?”
牽涉人命,半盞茶時也是極長時候。
鮑聰被問得一愣,像是在回想那日的情形,霍濤這時懶洋洋接過話:“怎會是一刻時?小爺——小人離院時距巳初最多不過一刻時,父親定還睡得安安穩穩。”
有了這話,鮑聰唯有咬定是那日說錯此事:“彼時小人驚慌過度,想必是大人盤問間隙無意說錯。”
“鮑聰,”聞恪嚴肅擡高聲,“你年歲已高,記憶混亂確有可能,但你教本官如何判斷你今次所說是真話還是糊塗話?”
“千真萬確,”鮑聰低眉,“小人當了多年管事,時辰斷乎不會拿捏錯,談不得糊塗。”
聞恪不語,主簿這時已遞過第二本摺子給他,他看過後似笑非笑道:“原是本官記錯。”
鮑聰茫然看向他,倒是霍濤接話接得利落:“大人記錯甚麼?”
“你那日倒與本官說了此事。”聞恪說完這話,堂下鮑聰一怔,其後詫異扭頭看向霍濤。
聞恪依舊說得端閒:“不過這簿子上說,你巳初前兩刻時就已經帶着南依姑娘回院,也是那時見到霍洋自言自語,此話可真?”
“千真萬確,大人若不信便再翻看翻看南依是如何說法。”
霍洋這時雙眼亮藿藿,也憋不住開了口:“大人!我與您說的也是辰正後兩刻,同二弟出來時同一時刻!”
“肅靜。”堂上有人喝斷霍洋的話,他又唯唯諾諾低下頭,心底雖一團亂麻但又隱隱約約地摸到丁點苗頭。
“二少爺……”鮑聰不顧那聲“肅靜”,瞪眼叫霍濤聲,粗剌剌的聲音像是疾風中招展的破舊酒旗。
“鮑聰,爲何撒謊?”
“大人!是二少爺他找上小人,逼小人指認——”他大聲喊話,到這裏驀地啞言,形容僵硬。
靜默會兒,霍濤好心替他補全這話:“我找上你逼你指認霍洋,因爲我不願父親的家產全數落到他們嫡子頭上,嫁禍大哥於我而言益處多多,休管他是不是兇手,只要你我說是,便沒別的對證,倘若指認成了,此案也算有了個了結。”
他壓低嗓子,鬼魅一般哂笑聲:“同樣,嫁禍給大哥也是真兇脫身的好主意,有此提議他斷不會不同意,妙哉,可惜這妙招並非我這等愚人想出,而是聞大人親自傳授。”
“你們合謀算計我?”鮑聰背後直冒冷汗,轉正身不可置信地問聞恪。
“可是大人,小人只是受二少爺脅迫不得已才答應,豈能憑空認定小人就是兇手?小人與老爺一同長大,又怎做得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鮑聰,本官說過,若有人脅迫於你你儘管告知本官,可你沒有。此招不過是想再試你一試,難道你真以爲你半點馬腳也不曾露出?”
“懇請大人直言,何謂馬腳?”
“我且問你,爲何選在那日將霍見淵請去府上?”
“那婆子前一日方纔回府,我傳信去三少爺那兒自是約好翌日清早。”
“那好,本官再問你,那婆子稱見淵的玉是她從樹下撿來,早些年藏着掖着不敢聲張,隨李氏搬出霍府纔敢拿到人前顯擺,既如此,你又幾時見到玉在那婆子那兒?”
鮑聰瘦削的面頰微微顫抖,扭頭看向堂西霍沉站的地方。
霍沉看不清他面容,但落在其他人眼裏他只是平靜無波。
“當年霍遠立下規矩,蒼莨館不準院外人進出,那婆子萬不會以身犯險進院偷玉,故其言十之八九是真,而除了院裏幾個下人外,能進出蒼莨館且時常去那裏的便只有你,鮑管事——”
聞恪越說臉色越爲深沉,末後一字一頓地問道:“鮑聰,你這盤棋究竟算了多久?”
鮑聰聞言跪直身子,顧左右而言他:“姨娘住的別院小人自也常去打點,偶然見過那玉不足爲奇,何況那玉與此案並無干係。”
“錯!關係極大,非但與玉有關,還與打更人和門童有關。”
聞恪其言句句有力,擲地有聲。
“去歲見淵回宛陽來,曾有更夫‘親眼’見他打了霍遠,霍遠遇害當日,又有門童‘親口’說他將近巳初纔出府。
“好一個親眼親口,若非本官查出他們二人是兄弟,又怎知鮑管事是如此良善之人,竟自掏腰包爲年幼貧苦的兄弟倆安葬父母,又私下養他們成人,指示他們爲你做事。
“鮑聰,你蓄謀這一切難道不是早早就盤算起殺人並嫁禍於人嗎?這罪你究竟認是不認?倘或你仍有話辯解,本官不介意一直查下去!”
話落,堂上再度陷入沉寂。
鮑聰跪在光影所照之地,耳畔只聞自己沉重的呼吸。
良久良久,他疲憊深喘幾下,面容隨青磚上的影子一併扭曲,笑了起來:“罷,我認……”
“是我殺了他,我那早給他備的酒裏添了迷藥,他就睡在那兒,打着鼾,我進屋套上他的衣裳,找來匕首,搖醒他,趁他迷迷瞪瞪問我話時眼也不眨地捅死了他!”
他說話時宛如變了個人,渾濁的眼底迸出光亮,極爲振奮。
連霍濤都一臉驚詫地往霍洋邊上貼了貼,離他遠些。
聞恪見狀,向押着霍洋的衙差使了個眼神,兩人會意,將兄弟二人從地上拽起帶回堂西。
霍洋這時雙腿發軟,被衙差鬆開後猛然立不住腳,唯有一把抱住霍濤做救命稻草。
霍濤:“……”
“二弟——”
“廢話少說,肅靜。”有名的無賴冷着臉喝斷他。
霍洋鬆開他,又轉頭看旁邊的霍沉:“三弟——”
“大哥,肅靜。”
霍洋弱弱點頭,努力站直髮軟的腿腳,看往鮑聰那裏。
鮑聰低着頭,銀白的發在陽光下微微發顫,聞恪終於又問:“爲何殺他?何時動的殺心?”
“從他殺了大少爺,不,從他殺了霍逾少爺起,我就想殺了他——這是他親口所講,我親耳所聽!是他殺了霍逾少爺!他本可以救下少爺,可他爲了一己之私眼睜睜看着少爺死了!”
鮑聰雙目猩紅:“我自幼伶仃孤苦飽受欺負,是大少爺偶遇我跟黃狗爭食纔將我帶回府上,我從此有了住所、喫得飽、穿得暖,甚至有人教我學習經商,從那時起我就發誓要爲大少爺做牛做馬一輩子……
“可還沒等我變成有用之人他就被人害死了,而我也成了害他那人的管事,爲他打點一切,無趣的、庸俗的、淫的,全部教人噁心!
“可恨我只是一條沒用的狗,縱使心裏千般噁心,面上也從不敢表露,一面恨他一面又奴顏婢膝順從他,助紂爲虐。
“我懦弱無能,那些罵霍遠的話就像是在罵我,我和他同樣廢物,同樣噁心,所以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也殺了懦弱的我!”
一向儒雅隨和的聞大人聽到這裏都忍不住送他兩字:“放屁!”
底下衆衙差互覷:“……”
“你只殺了他,你仍活得好好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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