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授受不親,請君自重

作者:秋若耶
謝沉硯鬆了手,我也收回了袖子,蓋住手臂。梅念遠在旁邊看着我倆,我臉皮厚,倒沒什麼,謝沉硯卻是沒我經驗豐富,忙不迭將視線移了。

  “大人該開工了。”梅念遠表情不冷不熱。

  我收好扇子別進腰間,挽起袖子準備開工。梅念遠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再後面跟着的是謝沉硯。我本想甩開他,免得又惹閒言碎語壞他名聲,誰知,不管我怎樣提速,他都能跟上。

  “哪裏來的刺客,爲什麼要行刺你?……刀傷嚴不嚴重?”謝沉硯維持着落後我半步的距離,絮叨地問。

  “仇家政敵這麼多,被行刺也沒什麼大驚小怪吧。”我極有胸襟地說道。

  “……”後面沉默了一會兒,又忍不住道:“話怎可這麼說,府上加些防護總是好的。……刀傷嚴不嚴重?”

  我嘆道:“功夫好些的護院身價比本官的項上人頭都高,請不起,請不起。”

  謝沉硯一步到我身邊,“我家中侍衛倒有些,比宮裏禁衛也不差。”

  “唔。”我隨口應了一聲。

  謝家是名門,祖上幾代都是朝中大臣,本朝便出過兩個閣老,三個將軍,五個尚書,七個御史,九個學士。大戶人家的防衛自是不差的,如此一想,倒覺得先前將謝沉硯從御史上拉下水避開風頭有些多此一舉杞人憂天。雖然如今謝家人丁凋零,有些衰落跡象,但憑着他家對本朝的功勳,還是有些不小的地位的。

  再一想,我帶謝沉硯逛青樓,雖是爲保險起見,但卻不知又給自己找了多少對頭。謝沉硯的老爹謝暄乃是國子監祭酒,京城貴胄們的老師,雖無實權,卻有廣闊的門生。想起謝祭酒的那張肅穆臉,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顧侍郎?”謝沉硯見我跑神,先將我喚了回來再說道,“我跟家父說一聲,撥些侍衛到你府上……”

  “使不得,使不得!”我神情一肅,忙擺手。

  又想起當年一些舊事,我爲官第二年的一個春天,帶着府裏男寵踏青遊曲水,跟謝老爺子不期而遇。彼時,作爲晚輩,我當先向其行了個禮問了個好。那謝暄卻甚是看我不起,對旁人道:“這就是去年的殿試狀元郎?如今怎麼就流行傅粉何郎的風氣?”衆人鬨笑,我往曲水裏照了一照,天地良心,我沒有傅粉!謝老爺子視我與衆男寵爲虛無,繼續與旁人說笑。我只得灰頭土臉尋了個角落,與男寵們對酌。

  事後,我被人稱爲傅粉顧郎也有一陣子了。我的臉皮也就這麼一天天厚了起來,謝老爺子功不可沒。此後,我見着謝暄便繞道。

  “顧侍郎?”謝沉硯又將我喚醒,“爲何使不得?”

  “謝大人家裏的侍衛可是都聽令尊的?”

  謝沉硯點頭,“是。”

  “那如何能使得!”我又擺擺手,“你家老爺子總嫌我污染了長安風氣,他如何肯借我護衛,只怕借了,那也不是護衛。”

  謝沉硯隨着我問:“那是什麼?”

  我望天,“那定然是殺手。”

  謝沉硯不說話了。梅念遠見我絮叨個不停,便停步在牆邊,閒閒道:“誤了工期,少了薪酬,府裏的酒錢省一省,倒也不礙事。”

  我精神一振,喊了一聲:“那可萬萬使不得!”喊完便要奔去幫工。謝沉硯又拉住了我,關切道:“刀傷究竟嚴不嚴重?”

  我往梅念遠身上一指,“受刀傷的是我家總管,不是我,謝大人可去慰問一番。”

  趁着兩人都發愣的工夫,我已奔過了幾個垛口,搶過一人手裏的石灰桶便去刷牆。見前方趙主事在巡工,我刷得分外賣力,趙主事見狀一驚,快步趕過來,“顧大人,此處尚未砌好,刷不得,刷不得!刷了要扣工錢!”

  “嘭!”我將石灰桶摔得老遠,橫眉倒豎,一手插腰一手暗地裏往衣服上抹了石灰泥,沉聲道:“誰刷牆了?這是誰的石灰桶?”

  石灰桶的原主人跑過來,戰戰兢兢,“是、是我的……”

  我沉聲:“亂提石灰桶亂刷牆是要扣工錢的你知不知道?”

  戰戰兢兢的石灰桶主人戰戰兢兢地指了指我,張了張嘴。一旁的趙主事也面色大變,“顧大人,小心後面!”

  我沒來得及回身,只感覺一陣陰風吹來,似乎有什麼東西倒下來,我站立的地方頓時被壓得塌陷,失去平衡,我隨着碎石屑往城牆外掉了去。

  我只有一個想法,現世報要不要來得這麼及時!

  “大人!”梅念遠急衝過來,只抓住我一片衣角,瞬間衣角被撕下。

  “顧侍郎!”謝沉硯也奔了過來,一腳踩上了正在塌陷的碎石,雖然抓住了我手臂,他身體全部重量卻在城牆外,他再抓我不住,倒向了城下。

  “謝大硯臺!”我下意識向他抓去,下墜過程中,風吹得人眼裏生疼,我只碰到他手指,跟他之間的距離卻越落越大。見他往地上落去,再抓不住,我望了眼藍天白雲,任由自己身體自由墜落。

  一片白影從城樓裏飛了下來,比風還快。我腰間一緊,整個人落入某個懷抱。

  “硯臺,硯臺……”我抓着來人,嘴裏吐出的字眼語帶哽咽。

  來人帶着我急速下墜,並揚出一道白練,纏上了謝沉硯腰間,再一甩,謝沉硯由下墜改爲飛昇,飛往城牆上。我在下墜過程中,見他身影從眼前飛了上去,不由放下心來。

  從地獄到人間。

  平穩落地後,我腳步還有些發軟,仰頭見城牆上頭無大礙,便拿袖子往臉上囫圇一抹,對旁邊的人道:“晏編修,大恩不言謝,我顧淺墨欠你兩條命。”

  晏濯香望着我,神色已恢復如常,“若都算着,以後只怕不止兩條。”

  “算着就算着吧,這輩子報不了,還有下輩子呢。”

  不一會兒,城牆上一幫人都跑了下來看我。梅念遠與謝沉硯齊步到我跟前,蹲下身看着我。

  “大人。”梅念遠急急將我看了一圈,“有沒有事?”

  謝沉硯看着我沒說話。

  我扯了扯嘴角,安慰衆人道:“我沒事,你們不要擔心。”

  趙主事神色緊張到我跟前,請罪道:“下官無能,未能保護好顧大人!”

  我望着城樓,“公明兄,那邊腳手架有多少人,覈查下今日當勤的人員,另外,我方纔站的地方,是哪個工隊砌的磚石,人員也覈對一下。所有查錄的名單一會給我。”

  趙主事神色鄭重地點頭,“下官遵命,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我熱切地看着趙主事,“公明兄,什麼時候開飯?”

  爲了給我和謝沉硯壓驚,趙主事安排我倆到城樓裏用飯。趙主事帶着梅念遠和晏濯香去檢查事發現場,尋找蛛絲馬跡。

  餐桌上,一碟白菜一碟蘿蔔一碟豆腐乾,雖談不上豐盛,但也比蹲在城牆頭啃的饅頭強些,我便也喫得津津有味。扒了半碗飯,見謝沉硯一雙筷子夾着豆腐乾若有所思。

  “謝大人想什麼呢,再不喫就涼了。”我道。

  他將豆腐乾放進碗裏,一雙頗深的眼看向我,“在想,方纔落下城樓,顧侍郎喊我時……”

  我扭過頭挑了根白菜放碗裏拌飯,“喫飽了飯好乾活,謝大人。”

  謝沉硯看着被我喫下大半的三碟菜,猶疑道:“若我沒聽錯……”

  “那麼危急的時刻,想必是聽錯了吧。”我將剩餘的半碟豆腐乾遞到他跟前,“謝大人愛喫就多喫些吧,壓壓驚。”

  “你喫吧。”他將豆腐乾推過來,再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不能讓他欲止又言,便伸着胳膊端起半碟蘿蔔全部倒進他碗裏。他看了看碗裏堆起來的蘿蔔條,再看了看我,沒說什麼,低頭拿筷子喫起來。

  看他喫一筷子蘿蔔再喫一口飯,想必是家教極好的,喫飯也斯文得很,沒有像我喫一半飯碗裏就扒出個洞,據我師父說,喫飯打洞,長大無用。

  飯畢,謝沉硯起身收拾碗筷,我忙起身按住他的手,脫口道:“放着我來。”

  他沒鬆手,我也沒鬆手。一番搶奪後,菜碟落了地,碎成幾塊。

  “還是讓趙主事來吧。”我淡淡道,準備坐回椅子。卻感覺手裏多了樣東西,低頭一瞧,竟是握着謝沉硯的手,手背光滑手心溫暖手掌無繭,我鬆了手,不慌不忙坐下,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

  謝沉硯愣了一愣,見我淡定如常,便也跟着淡定了下來。

  “對了,謝大人今日爲何會來重玄門砌牆?”

  “在國子監犯了些錯事,被罰來此處修城。”謝沉硯也喝着茶道。

  我好奇道:“什麼錯事?”

  謝沉硯本不願說,見我巴巴地望着他,便簡言之:“我給國子監祭酒沏的早茶裏放了些蒜末。”

  我驚詫道:“何以添錯了蒜末?”

  謝沉硯低頭拿茶蓋撥弄了幾下杯裏的茶葉,“興許一時瞧錯了。”

  “哦。”我想了想,又問:“謝祭酒爲何將你罰到重玄門?”

  謝沉硯將茶葉撥到一邊後,喝了口清茶,“他一時想不到如何處置此事,我便提說重玄門如今正維修。”

  “謝祭酒於是送了你來報效朝廷,同時痛思悔過?”我不由欽佩起那位老人家。

  謝沉硯沉默,便是默認。

  我起身,離了餐桌,隔着段距離毫無溫度地盯了他一眼,“謝大人如此同甘共苦,顧淺墨承受不起。”

  他坐在椅子裏瞧着我,眼波澹澹,凝重蒼然,“我知你讓我離開御史臺的用意,也知你在城牆上與我劃清界限的用意,我堂堂七尺男兒爲官爲臣,如何自己不能應對,需你一護再護?”

  “權當我無事生非多此一舉好了,謝氏宗族家大業大,如何輪得着我多管閒事,害你丟官,對不住得很。”說完,我便要往外走。

  “留步!”謝沉硯起身,快步到我跟前,“傳言,御史臺正風雨飄搖,莫非與你有關?聖上調你來重玄門,莫非又是借你之手整治工部?”

  我不做聲。

  謝沉硯走到我面前,盯着我,“你可知自己一步步都在涉險?今日墜城之事,誰敢說不是預謀?誰又能保證明日不會再出變故?”

  “與你無關。”我甩甩袖子,朝外邁了一步。

  他一把將我拽住,手拉得甚緊。

  “男男授受不親,謝大人請自重。”我面無表情道。

  趙主事帶着晏濯香、梅念遠以及一名工匠驀然出現在了門口,四人目光都定在了一處。

  “請自重。”我又重複了一遍。

  “抱歉。”謝沉硯鬆了手,獨自往外走,門口的四人齊齊讓出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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