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雲羅才似從夢中驚醒,一擡眼,宋晏程也正低頭看他。
狹小的空間裏,氣氛沉寂幾秒。在電梯門再一次合攏之前,他身旁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摁住了開合鍵。
喉結攢動一下,雲羅吸吸鼻子,先一步邁了出去。
宋晏程依然在他身後,握住他肩頭的手掌一直不曾放開,彷彿兩個人的血肉生作了一處。
他們之間捱得很近,介於朋友和親人之間的那種親暱,外人看來,大概只會覺得是哥哥帶着弟弟,想不到別處去。
雲羅本就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點,一邊順從對方的力道慢慢向前走,一邊轉頭,無聲觀察起過道外的環境。
這裏很寬敞,也很安靜。
鋪着整面青白瓷磚的地板一塵不染,旁邊列着幾排沒人坐的座椅。再往裏走點,醫院內部多以透明玻璃門隔斷,臨走廊的位置到處都是寬大的窗,能感覺到陽光和風通透地闖進來,湛藍天色映得四處敞亮。
他又往外面看,落入眼底的仍是深淺層疊的綠,和來時路上的山林如出一轍。
要不是鼻尖始終縈繞不散的那股消毒水味,說這裏是度假會所也有人信。
幾個着白衣制服的年輕女孩從走廊前端匆匆走來,腳步輕得像叢間飛躍的蜂鳥。這是他們來這裏見到的第一批人,雲羅的目光不自覺就在她們身上多停留了一眼……又一眼。
這羣年輕的護士裏,也有幾個深眼窩淺髮色的,明顯不是亞裔面孔。
意識到這件事,他眉梢不自覺揚起一點,又很快舒展,神情帶着掩飾過的訝異,看上去有種小孩子的稚氣。
走在最後的棕發護士似察覺到他的注目,脣角抿起一絲笑,經過身邊時還衝他眨了眨眼。
他們沿着這條長長的走廊繼續往前走,除了偶爾出現的幾個醫療人員外,一路上都沒看見有穿着病號服的其他病人,也沒有家屬樣的人在走動。
整座醫院安靜得就像……被空了出來。
肩膀忽然被不輕不重捏了一下,雲羅回過神,才發現他們已經走進了走廊盡頭。唯一一扇辦公室大門閉得嚴緊,正端立在他面前。
宋晏程扶着他左肩,一隻手徑直越過他扣門。篤篤兩聲,雲羅還沒看清外面牆上嵌的那排字母是什麼,就聽裏面緊跟着傳來一句“請進”。
是個女人的聲音。
宋晏程收回手,不再動作。雲羅和他對視一眼,心跳鼓鼓,自己擰開了門把手。
裏面靠窗的位置擺着張寬大的辦公桌,和周圍牆面一樣俱是純白。桌側坐了一個着白大褂的女人,正低頭謄抄着什麼,一頭微卷的淺褐短髮輕輕晃動,很是專注。
旁邊有張空置的小牀,四面圍了好些他看不出功用的醫療器械。雲羅又開始緊張,手指往旁邊虛虛一握,卻什麼也沒抓到。
見人進來了,那女人擡頭,從黑框眼鏡下飛快地瞥了他們一眼,目光不易察覺地在季雲羅身上多停一瞬,又繼續低頭書寫,嘴裏平靜無波地招呼:
“你好,小季先生。”
她說的是中文,咬字卻帶着點俄式發音,聽起來有點拗口。雲羅看清她的臉,愣了愣才小聲接口:“您好。”
不大的辦公室裏安靜下來,醫生仍若無旁人唰唰寫着。雲羅等了半晌,忍不住想回頭看身後的人,就聽她咯噔一聲蓋上筆帽,桌上的記錄本也草草合攏,收進了檔案夾裏。
“你們來得比我想象早點。”
醫生掃一眼開着的電腦顯示屏,點點鼠標,這才忙完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白大褂一邊往胳膊上套,一邊朝雲羅笑了一下,原本嚴肅板正的面孔似乎柔和了很多。
“不過也差不多是時候了。走吧,你的檢查全程由我負責,你哥哥可以在這裏等你。”
“或者……”她理理自己外翻的衣領,視線在兩人之間遊移片刻,仿若無心地提了一句,“你想要他陪着也可以。畢竟你看起來有點緊張。”
雲羅果然乖乖回過頭,看向宋晏程的眼神裏有忐忑和不知所措。他還記得上午宋晏程哄他來時說的話,那人進來後卻一直沒做聲,此時也只看着他不言語。
他不確定那個承諾是否仍有效,有點心慌,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提醒,憋了半天,只結結巴巴憋出一聲試探的“哥哥”。
宋晏程嗯一聲,揉揉他的後頸,低聲說:“都安排好了,沒其他的。別怕。”
那神態語氣太自然,真擔得起那聲哥哥。醫生扯扯脣角,在雲羅看向自己時上翹成一個微笑的弧度,溫和道:“不用擔心,好嗎?很快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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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話是這麼說,但青少年體檢的項目其實不少。加上檢測科室多不相鄰,一個個樓層挨個轉下來,不知不覺還是花了一個多小時。
這還是看在不必排隊的份上。
又一次等電梯的時候,他們偶遇了另外一隊醫療人員,這也是雲羅在這遇見的第一個病人——雖然是躺在擔架上的,草草包紮的繃帶內還隱隱滲着血,怎麼看都不太妙的樣子。
年少失怙的經歷讓他怕血,雲羅只匆匆掃了眼,很快移開視線。殊不知旁邊隨行那人的目光也緊跟着落在他臉上,打量片刻後,原本陰鷙的眼神漸變得赤灼,像禿鷲盯上一團肉食,帶了點躍躍欲試的意味。
電梯來了,男護士協力先將擔架擡進去。那人隨意擡眼,卻正迎上另一雙平靜的眼睛。淺褐短髮,黑框眼鏡……男人皺皺眉,下一秒想起她身份,臉色頓變,心頭像被潑了盆冰水,所有污糟心思盡消。
醫生神情淡淡,彷彿視線裏掃過一隻蚊蠅,單手撫了撫雲羅的肩膀,輕聲道:“他們有病人,我們等下一班,好嗎?”
雲羅渾然不覺方纔發生的一切,懵懂地點頭配合。電梯門再度合攏,在徹底關上前一剎那,裏面涌動的氣流被擠了些許出來,混着一股似有若無的花香,不多時又悄然逸散殆盡。
這裏的每座電梯裏都有這種甜香,很淺淡,不膩人,雲羅上下樓層這麼幾趟,不知不覺就習慣了這種味道。只是剛有一瞬不知怎地想起,他去過的其他醫院,似乎都沒有在電梯裏放香薰的習慣。
也許是這所私人醫院的特色,雲羅想了想,只當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很快將其拋諸腦後。
又做完一項檢測,醫生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專注翻動起手裏的記錄本。雲羅乖乖跟在她身邊,或許是醫院裏格外安靜的緣故,醫生一路動作都不緊不慢,偶爾和他交流幾句也儘量放輕了聲音,像怕驚擾到其他病人。
走廊裏錯落的足音,窸窣的紙張摩擦聲,加上女人帶點異國口音的輕言細語,雲羅曲起手指揉了揉眼,總覺得自己又開始犯困。
是之前的藥效還沒過去嗎?
醫生手裏再翻過一頁,似察覺到他的動作,擡頭輕笑道:“累了?”
“唔?不,我只是……”雲羅一句話沒說完就住了口,突如其來的呵欠憋得他兩眼浸淚。興許也知道自己這副模樣不太有說服力,他捂着嘴不再言語,耳朵尖上染了層薄緋。
“沒關係的,累了就休息一會兒,精神狀態也會對檢測結果有很大影響。”醫生善解人意地接過話頭,似乎並不因服務對象忽然產生的倦意感到困擾。他們再一次乘上電梯,這一次是回到剛來那一層。
沒走到最裏處的辦公室,醫生停住腳步,取出兜裏的身份卡滴地刷開了一扇門,側身示意他過來:“這是我的私人休息室,牀上用品每天都有人換,你可以先睡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再繼續,可以嗎?”
她有些詞其實發音不太準確,但足夠低緩輕柔的語調模糊掉了那點怪異,反而聽起來像是哄小孩的嘟囔。雲羅站在門口往裏看,視線掃過一旁帶着黑色顯示屏的器械,很快凝在那張窄小純白的牀上不動了。
正常情況下當然應該馬上拒絕的,畢竟是坐落在山林中的陌生醫院,不瞭解這裏的結構佈局,也不認識這裏的人。可他就像是被那張小牀蠱惑了,困得腦子暈乎乎地,只想得起問一句:“……我哥哥呢?”
半晌沒得到迴應,雲羅略微疑惑地轉頭,才發現自己身後已經悄無聲息換了個人。
“去睡。”宋晏程離他一步遠,一雙眸子黑沉,只看他不靠近,“我在外面守着。”
“可是……”雲羅明明已經困得溢出生理淚水,依然猶豫着不敢邁進去。又被揉了揉額頭,溫暖的掌心一觸即離。
“去睡,聽話。”
好像就……沒有什麼不能睡的理由了。
拉開被子躺上牀,閉上眼睛的前一秒,他還在迷迷糊糊地想,這藥確實吃了太渴睡……也許是該來重新體檢,開一點新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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