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雖然是有點奇怪對方什麼時候和那個小水仙攪合在了一起,但好奇也只一瞬。他不是童展,不會對別的男生產生多餘的情緒。
樑子柏警惕地盯着他,像是怕他阻止。但見來人真站那兒玩起了手機,懸起的一顆心於是回落一半。他朝雲羅的方向邁近一步,想去抓他手臂,剛站起身,門外臨近的樓道口又傳來新的腳步聲。
那腳步急促散亂,明顯不止一個人。
眼鏡男生手一抖,眉梢和嘴角一起耷拉下去,心底的張惶焦躁如實反饋在了臉上。他不敢回頭,但眼角餘光仍瞥着季雲羅,像賭徒守着桌上的最後一疊籌碼。
門被毫不客氣地再度推開,進來的人兩兩三三,都是人高馬大的體育生。擋住了光線,教室後排擁狹的空間顯得更擠了。
於晉鵬過去招呼一聲,和他們站在一處。最後進來那人在仲秋時節還穿着籃球隊的短褲背心,颳得發青的鬢角凝着汗,高壯得像太陽下熱氣騰騰的一堵牆。
前路被堵住,雲羅揹着手悄悄在書包裏摸索的動作停了,他睜大眼注視對方的面孔,隱約覺出一點熟悉。
斷眉,高顴骨,單眼皮的右眼眼尾連着一道疤。不算打眼的長相,但體格足夠兇悍,學校裏每一個只想唸書的好學生經過他身邊都會小心屏聲靜氣。
高三七班的徐三煬。他認得這個人。
不知道何時記下的三言兩語又重在耳邊翻涌,雲羅想起傳聞中的另一個主角,不由地鬆開手指,冷鐵似的機身即刻在書包裏墜沉下去。
“……猜我回來看到誰了……聽說這姓宋的打架很兇……”
“……高一的時候就被七班的堵過……”
“當時好幾個人被送醫院,居然也沒受處分……”
……是他們嗎?
他蹙着眉想得出神,預感到危險,本能地想盡快離開這裏,沒能注意到於晉鵬身邊那道甫一進門就牢牢黏向他的視線。
那人被阻隔在兩個個子不矮的體育生以外,盯着雲羅看久了,面孔有些紅,卻不靠近,和他身上的黑T一樣普普通通,沒什麼存在感。
其他跟着一起上來的男生不關心無關緊要的人,和雲羅在的牆邊隔出一段距離。樑子柏被擠在中間你來我往地推搡幾下,之前在於晉鵬面前迸出的一點勇氣就又熄滅了,嗚嗚囔囔地不敢吱聲。
徐三煬暫時沒動手,興許是劇烈運動後急速分泌的腎上腺素作祟,看上去有些煩躁。他皺着眉,朝走廊的方向狐疑地張望了好幾眼,纔回頭心不在焉地問:“錢帶了嗎?”
樑子柏“我……我……”一陣,說不出個什麼。面前的人顯然沒什麼耐心,剛作勢揚手便嚇得他一抖,躲在灰濛鏡片後的眼睛驚惶地轉向雲羅,“有,有的!我同學說了借我三百,是吧小季?”
雲羅看着他,沒說話,樑子柏也不在乎他的反應,自顧自接下去:“三哥,我還缺點……但是我同學,他,他很有錢的!今天肯定能還你。”
徐三煬盯他片刻,冷冷笑了,“什麼三百?”
樑子柏沒懂他的意思,張着嘴“啊?”一聲。男生在他面前投下山一樣的陰影,彎腰湊近一點,牙齒森森咧起:“現在是六百了。借錢的時候不是膽兒很大嘛,晚了三週,一週多一百,不過分吧?”
在場其他人好像都默認了這規則的合理性,沒人發出質疑的聲音。樑子柏努力吞嚥唾液,但嗓子眼就像是被什麼給噎住了,讓他有點呼吸不暢。
他連充值網吧會員的幾十塊都要從他奶奶的被褥下偷,哪來的六百可以給?
何況,何況那天,他只是在網吧熬了幾個通宵,卡里時間不夠了,又不甘心頂着一片血紅的戰績下機,就想找鄰座隨便借一百。他甚至都沒看清那人的臉,只當又是哪個萍水相逢的冤大頭。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要債的時候都能被他躲過去。
那麼多網吧裏泡着的人,他們天天玩還不是不缺錢,從指縫裏勻點給他怎麼了?憑什麼有的人就可以住高級公寓用新款手機,活像從沒受過苦累的菩薩,他卻連要點零花錢都要看爸媽臉色?
不甘心……
……憑什麼不痛快的總是他?
樑子柏嘴脣動了動,躲開徐三煬的目光,眼神卻暗自發了狠,忽然朝雲羅的方向奮力一掙,伸手用破釜沉舟的力道狠狠抓住了他。
他一時爆發的力氣大得驚人,手指像鐵爪一樣收攏,隔着校服都箍得手臂生疼。雲羅被扯得踉蹌一下,還沒站穩,耳邊忽地炸開一聲“砰”,那手掌又軟綿綿卸了力氣。
那是重物落在肉體上發出的沉悶聲響。男生悶哼一聲,眼鏡也不知被砸落到哪裏去了,周圍人作鳥獸散,沒人扶他,他只能軟腳蝦一樣癱坐在地上,窩囊又茫然地看着這一切。
一顆籃球從教室後牆骨碌碌彈滾回來,停在門口不動了。
徐三煬耳朵也被火辣辣地燎了一下,嘴裏不乾不淨地罵一句,回頭想看看是誰這麼有膽。但很快,他也和身邊的人一樣噤了聲。
來人在拍手上的灰,灰白外套的拉鍊拉到最上,因爲個子夠高,一身運動風校服都穿得像T臺秀款。挺拔的身量往那兒一站,就給人以冷凌凌的壓迫感。
他拍淨灰,單手摘下棒球帽,英俊的眉眼顯露出來,看不出具體情緒,只問:“你碰他做什麼?”
宋晏程語氣挺平和,好像真只是隨口問問。但徐三煬還記得那顆籃球帶着巨大沖擊力旋過耳廓時燎出的熱度,如果勢頭再偏一點,今天見紅的不是他就得是他腳下這個人。
所以,剛纔在樓下一晃眼看見的果然是他。
徐三煬右眼皮跳動幾下,幻覺自己已經被拆卸了骨釘的左小腿又開始隱隱作痛。他身邊兩三個體育生面面相覷,他們跟着徐三煬堵過不少人,但眼前這張臉在各種意義上無疑都是他們印象最深刻的,故也不敢妄動。
沒人回話,宋晏程往裏邁出一步。徐三煬自覺今天觸對方黴頭的不是自己,反應很快,立刻配合地用腳尖輕踢了下地上癱軟的人,打算先把這煞神支走再繼續自己的活計:“……喂。”
樑子柏佝僂着胸背擡頭,手捂住的右肩像是捱了一腳那樣疼,還傻愣愣的不吱聲。
徐三煬被他的不識趣搞得煩躁起來,下巴揚向旁邊那個一臉弱氣的低年級,示意他看:“惹了人道歉不會啊,操,個傻逼。”
鬼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兄弟,或者親戚?他印象裏沒這號人物,總之道歉就對了。徐三煬甚至有點慶幸自己一開始並沒怎麼在意那個人。
“……啊,哦。”沒了眼鏡,樑子柏連門口逆光站着的那人是誰都看不清,但無所謂了。他感覺自己臉上有水滴下來,去擦才發現不知何時疼出了生理淚水,感覺丟臉又有點麻木,“……對……對不起,對不起……下次不敢了……”
他沒有轉向雲羅,還是保持剛纔的坐姿縮成一團,嘴皮喃喃開合,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裏。其實也沒差,反正都是癱在地上的他面前站着發怒的男人。要怨恨的人太多,恨來恨去,最後還是最恨自己,總是在爲錢道歉,爲錢乞求,就像屏幕上難看的遊戲戰績,這人生沒勁透了。
情勢逆轉太快,雲羅看着看着,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終於如願被救出這場鬧劇,想象中仇敵相見的場景也沒有發生,本該鬆一口氣馬上離開的,但樑子柏癱在地上狼狽道歉的模樣卻讓他生出一點遲疑,忽然有些怯於回到門外那人的身邊。
明明面前這個纔是剛纔試圖威脅他、拖他下水的人,但是當霸凌者也被施以暴行,好與壞的界限,好像就被不知誰的手粗暴抹平了。
往日的溫情面紗被方纔的事故無意間揭開一角,他忽然意識到,即便能離開這個教室,誰又能說自己不是從一處樊籠逃到了另一處呢?
耳邊神經質的呢喃還在繼續,雲羅腦子有些亂,下意識後退一步,但緊接着一股熟悉的被注視感讓他清醒了過來。宋晏程漆黑而無情緒的眼瞳鎖着他,襯着背景的喃喃聲顯得尤爲漠然。
……留給他的從來不是一道選擇題。這件事他一開始就知道了。
只是他以前從未想過,從這些手段來看,也許他和樑子柏或是別的其他人,在那人眼裏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
雲羅不明白爲什麼光是思考這個可能性,自己的心裏就像是忽然陷落了一處巨大的,填不滿的空洞。這種感覺太陌生了,而且讓他難過,他幾乎是逃也似地藏起了這個念頭,逼迫自己回到當下,踟躇着邁出步子。
身邊離他最近的體育生立刻收腿站回牆邊,留出一條足以兩個他並排通過的空道。
雲羅腳步未停,假裝沒注意到其他人明裏暗裏的打量,小跑兩步過去,手指拉上那人校服衣袖。對方尚未作出反應,他便本能地覺得不太夠,改拉爲握,直至整個溫熱柔軟的掌心都隔着一層布料緊貼上對方結實的小臂肌肉,才安心一點。
那麼多雙眼睛看着,雲羅做不出更親暱的舉動,只一言不發地拉一下對方,示意自己想走了。
宋晏程於是收回注視他的目光,擡眸掃視教室裏的其他人。目光並不在樑子柏或者徐三煬身上停留,反倒多看了兩眼於晉鵬和他身邊的黑T男生,片刻後像是回憶起什麼,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久不見他邁步,雲羅如有所感地擡頭,視線忽地一暗,被壓戴在他頭上的黑色棒球帽給遮了大半。他擡手整理帽檐,面前的人卻不知爲何自然地單膝蹲下了,蹭過寬鬆的校服褲腳握住他裸着的腳踝,示意他別動。
那人手掌一觸即離,其實很剋制,雲羅頂着教室裏鴉雀無聲的窺視,理智告誡他不應該在此時露出什麼端倪,被馴化的身體卻剋制不了那一點點應激性的發抖。
體感像是過去了很久,其實那人節骨分明的手指很快便停下穿梭,在他鞋面上重繫好了一隻翩翩起立的黑蝶。
“……走吧。”宋晏程起身,又恢復成平時需要他微微仰頭才能看見下頜的俊挺模樣,手掌壓在他側背的書包上示意轉身。明明沒有親密的肢體接觸,但從背面看去,像是把他整個人都收攏在了臂彎裏。
雲羅恍然未覺,乖乖邁步。
他身後有一道目光漸漸複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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