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者:奈奈
走下兩格臺階,教室門在他們身後重重關上。

  樓梯似旋木,一層層踏下。離開教學樓的範圍,雲羅忍不住想,今天那個男生,接下來又會遭遇什麼?

  那羣來找他的男生看上去並不是和善的人,如果樑子柏不曾對自己做出那樣的舉動,那自己是不是,其實應該幫幫他?

  ……但那個人做了。並且,如果沒有後來人,今天被留在教室的可能就要換個角色。

  一場對象非是完美受害者的校園霸凌,大概是這樣。以前總覺得這些事離自己很遠,那些傳聞被略去細枝末節,恐嚇一樣地落入耳朵。但原來,“躲遠一點”並不能解決掉所有問題。

  只要不主動招惹,就不會受別人欺負,初三被班主任叫出課堂後的每一天,他都是這樣一廂情願地想着。但不管他承認與否,時至今日,很多事都已經變了。

  雲羅低頭看地上那人落後自己半步的影子,一腳一腳踩上去,振翅的蝴蝶碾得枯脆的梧桐葉咯吱作響。

  他心裏裝着事,走神得徹底,好在學校通公寓的商業街往返過無數次,閉眼也認得路。步伐憑身體記憶往前邁,肩膀卻忽然被身後人按住,就這樣從滿腹心事中落回喧鬧的人間。

  身體感官因那人的觸碰而復甦,街邊炒栗子的馥郁甜香和爐火氣息熱碌碌撲進鼻腔,他沒忍住,喉結滾動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向宋晏程。棒球帽回到對方頭上,那人戴黑色真的很合襯。

  街道上有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但人聲熱鬧鬧不暖初冬寒風。四目相對,等幾秒,雲羅鼻尖氤粉,纖小的下巴藏進擋風的校服立領,有種草食動物的懵懂的乖。

  他不知道宋晏程停下來原本是想做什麼,但那人看他兩眼,最終什麼也沒做便繼續走了。

  覆在右肩的手掌卻沒再離開,掌心貼着瘦削單薄的肩骨,像長久燃着的一簇爐火。

  晚飯是簡單的兩菜一湯。菜現炒,飯和湯都是袁芳在他們回來前已準備好的。或者,雲羅也不知道宋晏程是否已經換了一個阿姨。太久沒見過她,那個待他親厚,家庭美滿的中年女人,以往熬出來的湯也是這樣的鹹淡滋味嗎?他漸漸想不起。

  味蕾也好,身體也好,都更習慣另一個人的存在了。

  廚房裏泠泠噹噹的細水流聲響過一陣,停了。臥室燈亮着,雲羅思考時習慣性地咬筆,二指捻過一頁數學筆記,身後敞開的臥室門被人扣響兩聲。

  宋晏程衛衣袖口挽至臂肘,站在過道,一邊解下和高大身形不太相稱的布朗熊圍腰,一邊看着他說:“我出去一趟。”

  裹着家居襪的腳掌因回頭的姿勢踩到綿軟地毯上,雲羅的思緒還沉浸在上一道習題裏,愣兩秒,點點頭。

  那人原本一副要走的架勢,見他模樣,腳下不知爲何又拐個彎邁進來。動作時帶起風,雪松冷香、一點點掌勺遺留的油煙味,和檸檬香型的洗潔精味道,融迭成好聞的,類似於“家”的氣息,飄忽忽遞往鼻尖。

  書桌上白熾燈過於亮了,但寫字的人太專注,沒有注意到。宋晏程一手撐上椅背,微俯下身,半擁姿勢替他把冷白光調節成暖光,繼續說:“你先洗。”

  雲羅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劃拉的筆尖一頓,偷看男生起身前平靜的側臉,也繼續點頭,很乖的樣子:“嗯。”

  複雜難解的數學公式,存在感變弱了。

  再謄兩道錯題,十分鐘過去。他不知道那人什麼時候會回來,咬着筆頭盯了會兒手下的草稿紙,索性起身。

  說讓他先洗,就一定要先洗。

  浴室裏脫掉衣服,雲羅留意到左手手腕不知何時印上了一圈淡淡青紅,洗完也不見消,反被熱氣薰得顏色深了些。想來想去,只有可能是在教室起爭執那會兒被捏的。

  看起來和他差不多體型的男生,爆發起來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要是沒人來找他,那個樑子柏,那羣男生,會怎樣對待自己?

  又是一個無意義的假設。他想不出答案,再看見自己手腕上的無妄之災,只覺麻煩。那人連見其他人和他走在一起都會介意,應該也不會喜歡別的男生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藏起來?

  雲羅舉手到浴室頂燈下觀察,細白皮肉如琥珀般裹着藍紫靜脈管,盤桓其中的一圈斑淤,手鐲一樣顯眼。

  下身裹上浴巾出浴室,他在衣櫃裏翻騰,找出一套以前常穿的長袖睡衣。剛換上,就聽見公寓門鎖開啓的聲響。曾幾何時,他對這聲音有種近恐懼的敏感,但如今聽來,卻只是有人回家而已。

  那人進來的時候,雲羅已經端坐回書桌前,周身氤氳着浴後的乾淨水汽,繼續謄寫下午數學測試中答錯的習題。

  宋晏程剛從外面回來,知道自己身上帶寒氣,不碰他,放輕動靜把手裏提的物件放下。牛皮紙袋鼓囊了一小半,堅硬果殼在裏面骨碌碌碰撞,有熟悉的焦糖甜香從未封嚴的袋口纏綿綿逸出來。

  雲羅用握筆的手背去碰,紙袋被薰得有點軟了,藏着剛出爐的熱燙。摸一摸,又擡頭,孩子氣地睜圓了眼看他。

  “要睡了,少喫一點。”宋晏程只說。

  他不熱衷這類甜膩沙綿的炒貨零食,但猜對方可能喜歡,栗子蛋糕,糖炒栗子,差不多的東西。他也不排斥這個人待會兒親起來有栗子的甜香。

  帶着熱度,溫暖、沙綿地被他用舌尖品嚐,牙齒碾碎,像一粒糖慄,在情慾炙烤後裂爆出內裏的甜蜜,一寸寸吞食入肚。

  要少少地喫,慢慢消化。

  洗完澡出來看,書桌上堆了一小丘毛碎的板栗殼,只有七八顆的量,刻意沒扔,是留給他檢查的“作業”。

  原本待在書桌前的人已經鑽進了蓬鬆的軟被,開一盞牀頭壁燈,趴在枕頭上認認真真翻書。有時候是抽屜裏那本年代久遠但仍保存良好的,看不膩,有時是英語課本,默讀第二天要講到的文章。

  房間裏只有電器運作的細微嗡鳴,很安靜。宋晏程徑直走近,不避諱被對方察覺聲響,單膝壓上牀沿。

  養熟的小動物不會像剛領回家時那樣驚惶,被他俯錮住時也沒表現出什麼異樣,只是側一側臉,一直蜷握在枕頭上的左手遞過來,展開,白瑩瑩的掌心託着一粒剝好的栗色果實。

  宋晏程看他一眼,雙掌撐在枕頭兩側,低頭湊近,從雲羅手掌上銜過那粒慄肉。溫熱,尚帶着主人身上的體溫和氣息,囫圇嚥下,沒嚐出太多滋味。

  喉嚨沙沙的,有些乾渴。他手掌覆上雲羅手指停留的位置,指腹摩挲幾下書頁右下角的摺痕,交錯着對方指根,重把那頁翻折起。

  動作開始,底下的人就像被獅子撲中的幼羚羊那樣不動了。書被合攏收進牀頭櫃的抽屜,壁燈調暗了一點。藉着那點微弱的光,能看到小孩的鼻尖凝出一點細汗,像玉蘭瓣上的晨露,像甘霖,讓人想幫他舔掉。

  視線往下,微翹的人中,下頜,纖細的頸,半數沒入陰影的鎖骨……捂得嚴實的被子是禮物包裝紙,被手指勾開一角,露出半扇圓潤的肩。微溼的髮尾散落頸後,幽黑如暗河。

  指根漸被相扣,他以雙臂支起大半自重,頭卻低下,慢慢埋進雲羅頸窩,在他身上深而緩地聞嗅。

  有些癢,有些燙。方纔還溫柔握着慄肉的手掌在枕頭上抓緊了,手背被對方掌心牢牢擁覆着,陣陣噴灑的鼻息激得雲羅耳朵染紅,控制不住有些發抖。

  男生的脣瓣蹭上他敏感的頸肉,開合輕含,“藥吃了嗎?”

  雲羅朝後側臉,索吻似地,配合點頭:“吃了……四顆。”

  早二,午三,晚四,藥每天由宋晏程配好了交給他。還有兩瓶未開封,擺在牀頭櫃第二格,瓶身無字,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宋晏程嗯一聲,胸腔的震鳴低沉短促,卻像瞬間共振了他的心跳。還在嗅,高挺微涼的鼻尖狗一樣蹭他的下頜,呼吸,呢喃:“……好甜,寶寶。”

  和他迥異的沐浴露香氣,碾碎的苦橘淋上檸檬,浸進骨肉,是甜而多汁的,嫩得掐出水。旋梯上擦肩一過,這味道便中邪似地蠱進了夢裏。

  現在這人脣舌間溢滿他買回的栗子香,胃袋裏填着他親手烹製的飯食,小腹深處裹含他的精水,以此交換,也十分合情理。

  “還有嗎?”男生再往前一點,睫毛垂下來盯他。

  朦朦朧朧的壁燈下,外表美好的事物尤具欺騙性。對方硬朗的面部線條被光線柔和,神情放鬆,不復在外寡冷的模樣,近得觸手可及。雲羅看一會兒,便真要伸手,習慣性地想圈住那人脖子去吻他。

  但被子落下,就被握住了手臂。

  宋晏程盯那淤痕的模樣讓他從臆想中驚醒,有些瑟縮。

  只是那人力道並不重,看起來並不是生他的氣,他於是試探地攀上那人肩頸,作勢要翻身,宋晏程果然配合把他抱起。怕他冷,還把房間溫度調高了兩度。

  雲羅被擁簇在胸膛和被子之間,周身和暖,害怕的心情放鬆一點。他知道自己在牀榻上能多得幾分縱容,主動在被責問前先小狗一樣地湊了上去,脣印着脣,邊親邊小聲說話:“對不起……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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